第1章 故事
我要开始讲我的故事了，你们听着。有一首诗写道：爱人不容易看见，爱人在海底。我相信这句话，因为我终于看见了我的爱人，她在海的最深处，在生机勃勃的珊湖中隐现灿烂面容。人们常说，下面是黑暗的，我却在最深处看见爱人，这个地方最安静，只有在这里我才明白为什么人们管情人叫爱人。这个名字很好。我的爱人有一个男人的名字，维林。而我却有一个女人的名字，叫五环。所以吴为说，我和维林有夫妻相，连名字都是倒着来的；维林的朋友，也是我们的同学赵兰说，我看你们结婚后把名字互相换一下得了，这是个好主意。现在，我们的名字真的换过来了，因为我们真正结合了。
那年我家很穷，穷得连番薯脚子也吃不上，但就在那年我考上了大学。父亲举债让我上学。我来到北京，下了火车，大风呼呼地吹走我的行李，像虎的吼声一样，我带来的学费也被风吹到大街上，这就是我对北京的最初印象。对风能把行李吹走一事我始终觉得匪夷所思，觉得是个神话，但这一切都是真实的，所以我一直觉得北京是个古怪的城市，如果没有维林的出现，我会觉得接下来的四年很乏味。维林是我们班一个奇怪的女生，她不能跑步，她的腿有些毛病，上体育课老师就让她在旁边呆着。
可是有一天，她突然跟在跑四百米的同学后面跑了起来，大家吃惊地看她，有时她会缩起有病的右腿，一跳一跳像青蛙一样往前蹦，逗得大家哈哈大笑，我们笑她三脚猫，她自己也跟着笑，一点也不害躁。我虽然长在农村，但我的身体素质极差，帮父亲背一袋粮食就要大汗淋漓，父亲于是决定一定要送我读书，像我这样四体不勤的人不读书在农村就要饿死。我跑到最后一百米的时候已经气息奄奄，瘫在地上崴了脚，只有维林一个人还在跑，这样的话跑道上只剩我们两人。她要扶我被我拒绝了。周围响起哈哈的大笑，就像风一样。我觉得这是我一生最耻辱的时刻，我把愤怒迁于维林身上，她为什么要在这时候突然加入跑步，目的就是为了羞辱我。或许这是一场密谋的安排。维林问我要不要扶，被我推开，然后她就一个人往前跑，结果她比我先跑到了终点。我才知道她叫维林，是文秘班的，我是工民建班，就是工业和民用建筑专业，但我们的体育课是一起上的。
我连一个有腿病的女生也跑不过的新闻流传。我在学校的地位下降。没有人注意我，我的好成绩是后来的事。我面貌乏善可陈，学习平平，身体孱弱，脾气怪僻，浑身还散发着阵阵酱油臭气，那是我经常不洗澡的缘故。我在这方面声名远扬，说我不洗脚，一三五水洗，二四六干搓。我爬到上铺脚可以粘起一叠家信，就像狗的舌头一样，最后发展到可以粘起一本英汉字典。他们就这样羞辱我。有一天我下课竟然发现维林在宿舍等我，把她带来的是她的同乡和同班同学赵兰，她来找我的目的就是为了看我的脚是不是如同传说的那样，能粘起一本字典。可是我却蒙在鼓里。我刚好爬桌上床，脚粘起一张试卷来，周围爆发出一阵如响雷一样的大笑，我受到极大侮辱。我想不到他们这样笑话我。我憎恨维林，她是专门为了让我出丑来的，就像上次那样，她是专门为了使我难堪而预备的最好礼物。可就在这时维林发出大声的纠正，你们说错了，他的脚不可能粘起一本字典，只能粘起一张试卷，你们在瞎说。大家更是大笑。维林说，这样侮辱人是可耻的，你们对他不要这样。
我的身上的确散发出酱油味，连我自己都闻到了。就在这个晚上我一个人跑到井边洗了大半夜的澡。我感到害羞了，别人我都不在乎，只有维林，她在看我，我就受不了，命运对人不公。我的家乡连喝的水都没有，哪来水洗澡？我对城里人怀有仇恨，我不理会他们说什么。可是自从维林说了那句话以后我就开始害羞，我是在为她一个人洗澡。我的身上散发臭气，我觉得她闻到了这气味。我一个人在井边不停地洗，洗到半夜，肉都洗白了，手指也洗瘦了，浑身上下散发香荑子的味道。
维林说：
我到现在还能记住五环背着我奔跑的样子。他本来是不会跑步的，连我都跑不过，可是后来他却能背着我狂奔。他天天在操场上练习，脾气很古怪。最后他练到能背着我跑百米冲刺，我亲眼看到奇迹这样发生生。他能背着我奔跑到头发飞起来，像马的鬃毛一样，得有多快。他的肌肉在皮肤下滑动，真的像马。我认为在学校的所有男生中，他是最潇洒的，用现在的话叫最酷的。那些城里来的男生没一个敢留他那么长的头发，老师让他剪发他不干，就顶到底，老师拿他没办法。他的头发不洗的时候又臭又长，随风可闻到酱油的味道，可是他后来像是有了洁癖，头发天天洗，然后扎起来，就像一束香气迷人的花丛一样，可是我对他仍然印象不深。
直到有一次我到一个同乡的军营里玩儿，他是武警的训犬员标兵，叫小黄的，他邀我和另外三个老乡看他如何训警犬，我们被吓坏，他一声吆喝，四条德国黑背几乎有我半人高，窜上一个人的身体，那人戴着头盔穿着简单的防护衣，惊恐地躲避狗的袭击，他哪里是警犬的对手，只一扑就翻滚在地，四条狗一起扑上去撕咬，那人就是不吭气，在地上滚。看得我们脊背凉，小黄很得意，我却看不下去，说你们也真残酷，用活人当靶子，小黄说就是要用活人当靶子，才能训出一等良犬。那人的衣服就被撕烂，手上的护套挣脱，犬牙已经刮到手，血在地上滴，我们大叫起来。小黄说这是难免的，狗和人都打了针咬了也不碍事儿，看得我胆颤心惊。我看着被狗咬的人在地上发抖，大声喘气儿，心里骂着小黄，小黄却说他也当活靶的，有时人手不够才让一些外人来顶替，他们会给活靶优惠的报酬。活靶摘下头套，就是五环。
我不明白为什么五环要来赚这个钱？他看见我吓了一跳，拿了钱死命地跑，跑得小黄纳闷，我就死命地追，小黄更纳闷。我追出大门口，五环腿被狗咬伤跑不快，就要被我追上。你跑不过我的你不记得啦？我对他喊，他果然跑不过我的样子，在路边坐下来，我追上去说你跑个啥，我又没有笑你。五环低着头说我今天的事你不要说出去，我给你钱。我说，我就说出去。五环抱着个脑袋摩搓，像搓什么汤圆，给我印象很深。这个脑袋的中心好象有深深的痛苦。
我开始注意这个人了，他在狗群中翻滚的样子刻在我心尖上，让我涌起一种怜悯，由怜悯而转生爱意，这是很奇怪的转变，我想我要是这个人的妻子，一定一辈子不让他受苦，不让他被狗咬。总之，我开始把他从班上那些男生中分别出来。这以后他不像过去那样散发气味，他喜欢洗澡，喜欢读书，沉默寡言，他的长发飄飘，风度奇佳。我承认我有点爱上他，因为我时常会想他，想跟他说话，找机会跟他搭腔。我让他晚上为我在教室上自习占位子，他答应了，这样我就每天晚上和他在一起。我们就相爱了。有三样东西促成我和五环谈恋爱，就是跑步，洗澡，狗咬，我的话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