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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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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荣汉俊听着荣爷骂街的时候还有些底气,就想到老爹是吃了白蝙蝠的人,注定要活过百岁了。可他最不愿听老爹痛说革命家史。在老人的嘴里,死人的故事永远比活人的故事好听,他老是说,还是那时候好桂!
     
       荣汉俊撇撇嘴,大声说,爹,看你老吃的住的用的,过去的人见都没见过!荣爷耳朵背了,仿佛没听见儿子的话,依旧梗着脖子喊,还是那时候好哇!
     
       荣汉俊不再答理荣爷了,后悔当初不如自已一口吃了那只白蝙蝠。正如荣爷所料,荣汉俊的人生又走向了第二个鼎盛时期。蝙蝠村被县里定为小康村之后,全村的别墅工程就要开工了。轧钢厂经历了一阵疲软期,现在又开始红火起来,红星集团已经成为县民营企业的重要一员了,巨额利润即将把荣汉俊推上县政协副主席的位子。县政协换届在即,鲍真的生态农业园区也成为点缀他政绩上的一朵小花。即使当上了政协副主席,荣汉俊还是不肯撒手蝙蝠村的事务,一离开蝙蝠村的工业农业两大块,他就没着没落。
     
       晚秋庄稼还没有归仓就气温骤降,这是往年没有过的。荣汉俊看见了一对红蝙蝠。荣爷说,这得有双倍的好运气啦!然后他又是一副望天的怪模样,一个永远定格的姿势。
     
       朱红色的蝙蝠是镇邪的,人们称它为朱山蝙,是过去道士们炼丹用的基本物质之一。中国古代文明中,红蝙蝠象征着吉祥如意。红蝙蝠这个时候出现,对于荣家不知意味着什么。荣汉俊想起小时候荣爷讲的一个传说:
     
       相传蝙蝠乡的地界古时候是一片寸草不生的荒山,山上住着一个朴实、勤劳的小伙子金哥。这天,金哥又去开山造田,忽听空中有凄厉的叫声,只见一只凶恶的老鹰正叼着一只红蝙蝠从他头顶飞过。金哥急忙弯腰,抓起一块山石击中老鹰,救下了红蝙蝠。红蝙蝠围着荒山不停地飞了三天三夜,一阵惊天巨响之后,变出了好大一块平原。红蝙蝠也变成了一个美丽的姑娘,和金哥过着幸福的日子。
     
       这个传说又让荣汉俊想起了红螺寺的女人姚来香。
     
       荣汉俊呆呆地望着天空,感觉浑身发冷。怪了,红蝙蝠怎么会让他冷呢?他好像赤条条地在冷气里站着,先是身上冷,四肢冷,渐渐地,那说不出来的寒气就逼到心里去了。
     
       红蝙蝠消失以后,他冒着森森寒意驱车到青松岭的红螺寺去了,一来给红螺寺发放一些布施21二来看望一下出家的烟谏香。来到红螺寺尼姑庵的时候,正赶上寺庙给佛像洗浴的日子。每年这一天,红螺寺―外热闹,除了给佛像洗浴,还要让住持和尼姑们洗澡。
     
       荣汉俊迈进山门时,寺院里正在举行消灾辟邪的仪式。姚来香听说荣汉俊来了,依旧不紧不慢地洗着身子,她信服洗澡的洁净有象征意义,女人当尼姑之前要洗澡,她刚来的时候就洗了又洗的。姚来香洗完了身子又去洗佛像,荣汉俊等烦了,最后是女法师硬把姚来香拉到了红螺殿。
     
       荣汉俊看着姚来香竟比先前年轻了,面容极为舒展,一点没有盲人的模样。而如果姚来香能够看见荣汉俊的话,肯定会被他的老相吓坏的。荣汉俊脸上的皱纹增多,眼睛浑浊,眼袋凸坠,被烟酒熏染的牙齿又黑又黄,神态憔悴而又惶惑。荣汉俊说,是我来了,你咋刚出来?在蝙蝠乡没人敢跟我这样儿!
     
       姚来香心想,他还是老样子,今生今世,无论在哪儿,无论她是明是瞎,也无论他是年轻还是年老,即使化成灰烬,她都能认出他来。她静静地端坐着,问道,你来干啥?
     
       荣汉俊心里也不知道来找她干啥,只是觉得该来了。他便笑了笑说,我来看看你,近来身体咋样啊?
     
       姚来香脸上纯粹了,纯粹得没有一点虚假的成分,只是声音有些嘶哑,不像以前那么清脆了。她不动声色地说,你忙升官,忙发财,忙着搞女人,还有工夫想起我来?
     
       荣汉俊被姚来香的话说傍了,尴尬地一笑,说,一日夫妻百日恩!我怎能忘记你呢?姚来香笑了一下,尽管很轻,却是让他魂飞魄散的笑。她说,我不是跟你说过吗,别演戏啦!你让女法师把我劝上山,不是有你的打算吗?
     
       荣汉俊心里一哆嗦,怎么她哈都知道?他笑得倒坦然了,问,来香你说啥呢,我咋一点儿不明白?
     
       姚来香说,响鼓不用重锤,这还用我明说吗?你和她的事儿我早就知道。你跟她生下一儿一女!
     
       荣汉俊一直以为姚来香蒙在鼓里,谁知这瞎女人眼瞎心不瞎。既然这样了,荣汉俊只有打开窗子说亮话:来香啊,既然你知道了,我也就不瞒你了。你别怪我你们佛家讲:个佛缘,咱俩这辈子没缘啊!我跟鲍月芝有缘,可是也没能走到一起。她上城里住啦!姚来香脸上没有表情,轻轻地说,她来过红螺寺。荣汉俊愣了:来过?
     
       姚来香说,她身子不好,来上香求药的。汉俊啊,我出家上山除了解脱自己,还想成全你们。可是,你没做好啊!
     
       荣汉俊说,那你,想不想回家?要想,就回去吧!
     
       姚来香一脸的愤怒:回家?哼!
     
       荣汉俊看着她的脸,说,对,回家,我现在就接你走!
     
       姚来香半晌无语,仍是一脸怒色,她一字一字地说,我不能受你们荣家两辈儿人的欺负!
     
       荣汉俊的脸皮像是被啥撕扯下来,呆住了,愣愣地打量着宽大空寂的红螺殿,再也没有说话的兴致了。他想以后不能再到这个地方来了。
     
       荣汉俊将要离开的时候,姚来香补充说,我昨天夜里梦见她了,看见五只红蝙蝠缠住了她的身子。
     
       荣汉俊吸了一口凉气,急忙问,这是啥意思?
     
       姚来香身上好像有了仙气,说她快走了,就要离你而去了!按红螺寺的说法,五只杂色蝙蝠是五福的祝愿,可要是五只红蝙蝠缠身,就该寿终啦!荣汉俊声嘶力竭地喊,是不是你心里恨她,每天都在山上咒她?姚来香轻轻笑了笑,说我没咒过任何人,我在祝福众生!你走吧,我还要给佛像洗浴呢!
     
       荣汉俊望了望她慈善的脸,忽然想起今天她跟他说了这么多的话,这是一辈子没有的,怒气也就消了下来。他又好好看了看她,只有在姚来香眼睛失明以后他才敢看她。汽车下山的时候,荣汉俊的心像被什么一把揪住,紧紧地透不过气来。望着沉沉的夜色他的心口仿佛被黑暗缓缓充满。
     
       一回到蝙蝠村,荣汉俊就听说鲍月芝死了,死在了县城医院。她的骨灰葬在蝙蝠村的鲍家祖坟里,和鲍三爷、鲍豆子在一起。为了顺利下葬,鲍真还跟鲍家族人发生了激烈的争吵。她问,凭什么女人就不能进祖坟?
     
       如今的蝙蝠村,大凡讲究一点的人家办丧事皆沿旧例,凡沾亲带故的乡民邻里都受到邀请,大家也都上些礼钱,送些花圏、布幛、纸钱之类。人们对鲍月芝由衷地尊敬,都说这个女人了不起。有些平素跟鲍三爷有仇隙的村人,也没有放过这个消除前嫌的机会,过来感叹一番,然后随着长长的送葬队伍把鲍月芝送人墓地。
     
       转年清明,腰带山上的那株桃树竟然没有开花。荣汉俊让司机把他送到山下,自己连挪带爬地上了山梁,一步步走到那棵桃树跟前。他站在山顶的漫坡小路上,终于望见冀东平原上蝙蝠村的整个儿轮廓了。天晴有风,日光暖暖地消融着梁上的寒意,这是一个不冷不热的季节,他已经有好几年没来了。他爱看这树上的桃花,朵朵串串、火灼灼鲜灿灿地挂满枝头。真是奇了,这棵桃树今年竟是一朵花没开,连一个花骨朵儿都没有。树枝干枯了,像是雷击的。以往电闪雷鸣的时候常有树木遭雷击,落地雷轻轻碰谁一下谁就得死在山梁上。他多么盼望这棵桃树也像往年一样,挑着、翘着一朵朵的桃花啊!可是,一朵也没有。他看见,身旁的泡桐树、小荆树,珍青子都或多或少地开了小花,这些花混合成一股清纯的香气,弥漫在山梁子上,缓缓地流到平原上去了。过去,他眨眨眼,桃树像人一样当即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今天怎么就没有这种感觉了呢?他坐在树下的一块石头上,掏出烟来吸着,支棱着耳朵听山梁上的脚步声,那熟悉的脚步声再也没有了。山梁上的庄稼地,不知划到了谁家名下,好多人都上城了,地都荒着,荒地上也开了一片野花。荣汉俊迷迷糊糊、懵懵懂懂,似在梦中一般,倚着黑色树干睡着了。
     
       一觉醒来,荣汉俊不知不觉朝鲍家坟地走去。鲍月芝那黑色的坟头上摆着一只花环,花环是用各种颜色的野花扎成的。他愣了愣,慢慢抬起头,看见远处有一个佝偻的人影。
     
       哦,他认出来了,那是梁罗锅,正定定地瞧着他。
     
       荣汉俊自打当了县政协副主席开会回来就听荣荣说,腰带山上的那棵桃树没有开花。他吃了一惊,但心里并不相信。让他疑惑的是荣荣咋知道腰带山上的那棵桃树呢?几十年来这是他跟鲍月芝的秘密啊!再三审问荣荣,她的话才像挤牙膏似的挤了出来,原来她跟着鲍真到山上看过桃树。看来鲍月芝把啥秘密都跟鲍真讲了。荣汉俊让荣荣把鲍真叫来,然后就挥挥手,让荣荣出去了。
     
       荣汉俊仍能从鲍真年轻漂亮的脸上看出当年鲍月芝的影子。鲍月芝下葬以后,荣汉俊曾经三个月没出家门,公司和村里的事务都丢下了。当他重新出现在蝙蝠村的街巷时,乡亲们差点认不出他来。过去挺直的腰杆儿狗偻了,虎虎的威势减了不少。荣汉俊忽然想在蝙蝠乡引退了。谁来接班呢?
     
       他与姚来香生的小宝儿死了,他与鲍月芝生的鲍豆子也死了,看来只有鲍真了。应该认下鲍真这个女儿了!为这,荣汉俊跟荣爷、荣汉林发生了激烈的争吵。荣汉俊铁了心,见到鲍真的时候把一声闺女喊得肝肠寸断。
     
       鲍真却不紧不慢地走过来,冷脸站住说,荣支书,您喊错了,我怎么是您的闺女!荣汉俊说,你娘没跟你说啥吗?我就是你和豆子的亲爹哩!鲍真淡淡地望了望他,说,我娘没说,她说我爹死了!
     
       荣汉俊一副痛惜的样子,紧紧抓着她的胳膊说,真真,我真是你爹哩!我对不住你和豆子,更对不住你娘,你原谅我吧!
     
       鲍真说,荣支书,您的玩笑开大了!说着,她轻轻笑了,那笑声让他心里发冷,发抖。荣汉俊说,你娘一辈子在地里干活儿,一辈子没沾过我的光。我已经把金鱼儿打发走了,我要把在你娘身上欠下的,都在你身上补回来!我想让你接我的班儿,出任蝙蝠乡红星集团总经理!
     
       鲍真瞪着大眼睛说,可笑!荣支书,您说的是啥?荣汉俊的泪花在眼里滚动着。
     
       鲍真说,荣支书,我该到承包田去了,这几天正在抢水插秧呢!说完,风一样飘走了。荣汉俊悲哀地叹了口气望着鲍真的身影远去了。他知道鲍真不愿离开土地,是土地改变了她的命运,听说她要跟梁炜合作,大干一场呢!
     
       一连好多天,荣汉俊都是噩梦不断,梦里的鲍月芝被五只红蝙蝠缠身,缠得她挣扎着扭动,呻吟。他看见她瘦弱的身上掉下一滴滴鲜红的血来。
     
       一个晴朗的上午,荣爷发现一个红色的蝙蝠群出现在蝙蝠村上空。红蝙蝠是好兆头,都说红色能辟邪,可是笼罩在荣家的邪气却越来越重了。荣汉俊只好又驱车去了青松岭的红螺寺,看了看念佛的姚来香,并请女法师送给他一幅安抚灵魂的卷帘字。卷帘字是这样写的:人都说你穷其实你不穷;人都说你富,其实你不富;富贵一黄粱,转眼化尘埃。荣汉俊就带着这幅字下山了。
     
       一个月黑风高之夜,荣汉俊把埋葬在鲍家坟地里的鲍月芝和鲍豆子的骨灰盒挖了出来。他双手捧着月芝的骨灰盒,跪了半宿,声泪俱下地说,月芝,我这辈子白活啦!
     
       第二天上午,人们发现荣家祖坟里多了两座新坟。从此,荣汉俊就常到腰带山上上班了,汽车把他送到山下,然后他自己爬到山梁上去。此起彼伏的山梁,像牛背一样竖着。他坐在那棵没开花的桃树旁,身下的黑土带着柔柔的湿润。树干被风刮脏了,他就一捧一捧地掬水,洗着树干上的泥土。洗完之后,他把脸贴着黑色的树干,就能闻见鲍月芝身上的气息。他把目光朝远处望着,依稀望见轧钢厂的烟囱和刚刚梭工的楼群。等目光望空了,喧嚣了千年的腰带山安静下来,被浓雾笼罩的大平原也无声无息了,满世界又一下子跌回到梦里,像有一层白云从他脸旁飘过。
     
       荣爷摇着光闪闪的轮椅走街串巷,寻找红蝙蝠。
     
       夏收过后一场百年不遇的洪水席卷了冀东平原。乡亲们抗洪的时候,梁罗锅又搬出祖传木鼓击打起来,威武的鼓声激荡着,传出很远很远。蝙蝠乡家家户户的别墅式小楼安然无恙。滚滚滔滔的洪水退去以后,荣爷看见一只红蝙蝠飞落到荣家的楼顶,迎着日光飞进房屋,在房屋里转了一圈又飞到天上,招引来一个声势浩大的蝙蝠群,把蝙蝠乡所有人的目光染得红彤彤的。
     
       荣爷久久凝望着远处暮霭中的蝙蝠群,丧失了所有的记忆。
     
       2001年5一11月初稿于河北省唐山市唐海县
     
       2002年8月改定于北京市怀柔区红螺寺钟磐山庄
     
       2002年10月修订于鲁迅文学院高级研讨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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