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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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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弄不清是哪阵雨哪阵风,淋湿了日子,吹黄了稻谷,树叶开始零落,秋天便到了。鲍真的公司正式改名为红苹果经纪人公司。除了种粮食、加工粮食,还收购粮食,向农民有偿提供各种供销信息。鲍真和荣荣忙得天黑了、地白了,从插秧到收割,像是一眨眼那么短,又像是一个世纪那么长。秋天卖米的时候,有几个村的农民造假,劣质米冒充红苹果牌大米上市,被鲍真发现告到工商局,把那几个造假窝点给査了。査了就查了,鲍真并不深究,农民们却是不甘心,纷纷找乡政府,求助新来的乡党委马书记找荣汉俊支书,想让他们用行政命令的方式,让鲍真答应大家使用红苹果的牌子。鲍真没有理睬。缠人的是本村的村民追着鲍真,求她开恩,把自家的大米给搭配着销出去,鲍真只好东躲西藏。荣荣本来在仙客来酒家订了桌,只怕乡亲们看见又围上来,才临时改在鲍真家后院。
     
       天黑之前,落了一阵雨。鲍真悄悄走到后院,从土坡上望去,一片茫茫的白,白花花肃杀的秋色,风也变得冷峭,使她感觉不舒服。要不是苹果园里挂着红灯笼似的苹果,还有没收割的晚玉米,加上慢慢上升的炊烟,简直就没有一点生气了。
     
       鲍经理,饭菜到了!公司会计喊。
     
       就在后院儿摆桌吧!鲍真回头一笑,露出满口细密的小白牙。她仍旧站着,听身后盆碗作响。
     
       鲍真家后院有两棵树,一棵是枣树,一棵是槐树,两棵树中间有一张石桌,那是鲍三爷留下的,当年鲍真和梁双牙就在这个石桌上吃过饭。后来的一些日子,她总感觉两棵树干上都悬着眼睛。朦胧的黑色树斑,真像双牙的长眼睛。藤子从这棵树爬到那棵树,也没能把那双眼睛缠住。无论多忙,这双眼睛都盯着她,使她顿生一种失落和凄楚。
     
       天色渐晚,远处的田园朦胧了。红月亮透出云层,冒着仙气朝更远的昏暗亮去。鲍真的头发是亮的,她刚刚化过妆,描了眉,涂着淡淡的口红。看得出来,她挺拿今晚当回事,她要让自己的一举一动都潇洒、热情,把所有人的心都融化。鲍真邀请的人渐渐来了,生日蛋糕上插着三十根小蜡烛。
     
       有个男人的声音:祝你生日快乐!
     
       鲍真倚着树干,听到身后一个熟悉的声音,扭回头,看见梁景田手捧着红玫瑰花篮走来。鲍真接过鲜花,跟他不冷不热地握了手。他的手是冰凉的。鲍真说,景田,谢谢!啊?你的手好凉啊!
     
       没人疼嘛!梁景田最懂得啥时候说啥话。一个情场上挨了子弹官场上踩了地雷的人,还能说啥呢?唉,想了那么多日子的副乡长,是彻底没戏啦!
     
       鲍真的不悦是一种失望,对梁景田人品的失望。她轻轻摇摇头说,不对!你休息不好,做梦了吧?
     
       梁景田说,我天天都做梦!
     
       鲍真歪着脑袋问,都梦见了啥?梦见梁乡长了吧!
     
       梁景田愣了一下,笑笑说,梦见雨天穿雨衣又打伞,我家墙头儿长草,还有我入了洞房!你不是会解梦吗?给我说说!
     
       要换届选举了,送礼了吧?你的梦不错。要升官儿了!鲍真静静地看着他的脸,掰着手指说,这梦好哇,又穿雨衣又打伞,双保险;墙头儿长草,是高人一头!入洞房嘛,你小子肯定上去啦!
     
       可我听说,还有另一种解释。梁景田眼镜后面闪烁着冷冷的目光,他苦笑着:穿雨衣打伞,多此一举;墙头儿长草,没有根基啊!至于入洞房嘛,那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天哪!鲍真不笑了,仰起脸说,这可是你说的!
     
       荣荣来了,打断了他们的谈话。鲍真请梁景田坐到桌旁,点燃蜡烛,吹灭,唱生日歌,情绪显得好极了。这乡间院落里的晚赛,很让人感叹,农民们龙代代无比沉重的生活终于出现了转机,这样的家魅的就餐环境与氛围,不管有多大的偶然性,这个场景麟顺利地出现在村庄中,就不能不贼一种进步。
     
       这时,一块云朵慢慢飘来,月亮暗淡了许多,照不到桌面,也没照到鲍真,桌上的菜碗、蛋糕、酒瓶,都影影绰绰。梁景田的手指在光滑的桌面上划来划去,显得尴尬、恍惚,鲍真美丽的形象不知不觉地隐没了。她曾经那么长久地回荡在自己心中,今天怎么了?她为啥提起死了的梁乡长?他的脑袋轰地一响,脸一下子红了。他举起酒杯一饮而尽,眼睛也红了。
     
       放音乐,跳迪斯科!鲍真的笑声惊飞了树上的鸟。鸟贴着地皮飞,飞不远又落下,好像引逗人似的。
     
       吃完了饭,舞曲又哐哐地响起来。鲍真把桌子收拾干净,摆上茶壶、茶杯、糖果、瓜子和红苹果,然后就和荣荣拉着梁景田等人跳起来。梁景田扭头看了一眼鲍真,怪了,婚姻没能让她的脸颊长出斑点,繁重的劳作也没能使她苗条的腰肢变形,她总显得那么轻盈、活泼,好像在炫耀自己天赋的长腿。鲍真跳累了,就侧着身子坐在石凳上吸烟。浓郁的烟雾从她抹着口红的嘴里吹出,飘进淡云般的月夜。
     
       你们可够能开心的!祝贺祝贺!荣汉俊带着新来的乡党委马书记进了后院,又把马书记介绍给鲍真和大家。马书记瘦高的个子,说话时头一点一点的。他原先是县党校副校长,是接替宋书记的。鲍真和荣荣赶紧递烟,端茶。梁景田示意公司会计把音响关掉。音乐一停,马书记就笑吟吟地说,鲍经理,我和荣支书来,有求于你啊!
     
       客气了,您说吧!鲍真说。
     
       马书记微笑着吸烟,先是对鲍真的业绩表扬一番,然后说,乡里还有二十万吨大米,有你们村的,也有外村的,反正都是乡亲们的!乡里鉴定过了,荣荣也都看过了,都是优质米,为了多收人点儿,你就给个面子,算是你的红苹果牌儿,卖出去算啦!你们成功了,用的也是乡亲们的土地啊!那就井里放―甜头儿大家尝嘛!
     
       鲍真看了荣荣一眼,没说话。荣荣怯怯地瞟着她。
     
       挂你们的牌子,也不白挂呀,每斤你们留两毛钱!荣汉俊支书掰着手指说,鲍真,你又赚啦!土地提留款,不就出来啦?
     
       云团移走了,月光像水似的洒在地上。鲍真还是没说话,只狠狠掐灭了手里的烟头。马书记脸色有些难看。梁景田走过来劝说,鲍真,你走到今天,马书记可是帮了忙的!马书记还不是为了乡亲们?你就当扶贫,帮帮乡亲们!乡里乡亲,低头不见抬头见,收了吧!啊?
     
       听着梁景田的话,鲍真冷笑了一下,笑容很难揣摩。
     
       鲍真姐,你就依了吧!荣荣使劲摇着鲍真的肩膀:鲍真姐,你说话呀,这不是两全其美的事儿吗?
     
       还是别自作聪明,到头来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鲍真瞪了荣荣一眼,把她的手鬼开。鲍真不知道,刚才荣荣来得晚,就是被荣汉俊叫到家里去了,马书记亲自张口请她帮忙,她竟当成好事满口应下了。鲍真的表情让她感到,这事儿完了!
     
       鲍真强忍着笑了,看着马书记说,马书记,荣支书,不是我不给领导面子!我们刚刚起步,苗儿还嫩,我怕是砸了牌子!牌子一砸,我完了,咱们就都没戏啦!这个,你们当领导的不明白吗?咱们蝙蝠乡出来一个有点儿名气的农产品,容易吗?都是优质大米,谁看得出来啊!荣汉俊黑着脸说。我就看得出来!鲍真紧紧跟上一句。乌云又遮住了月亮。夜空响起闷闷的雷声。
     
       马书记抬头看了看夭,依旧微笑着说,荣支书啊,别为难鲍经理了,她有难处,让她再想想!天儿不好,我们走吧!
     
       荣荣尴尬地说,马书记,您别介意啊!
     
       马书记说着不介意不介意,起身走了。荣汉俊黑了鲍真一眼,也颠儿颠儿地跟马书记走了。
     
       鲍真、荣荣和梁景田把他们送到门口,一下子被门前的情景惊呆了,门前站着黑压压的村民。
     
       马书记钻进汽车走了。荣汉俊扭头看了一眼鲍真,又看了看乡亲们。其实,他觉得鲍真挡得挺好,这个性子倒挺像自己。马书记和乡亲们催他来他不能不来,可他知道,如果鲍真给了面子,收了乡亲们的劣质大米,砸了牌子,那就很难翻身了,他又想起了自己当年烧的假皮包。鲍真没有看出荣汉俊的真实想法,她就是要当着众人顶撞他。他欠娘的,她要一点一点讨回来。荣汉俊避开鲍真的眼神,带着浓浓的鼻音说,人家翅膀硬了,不尿我们,你们自己谈吧!说完,背着手怏怏而去。大伯大叔,婶子大娘们,屋里请!鲍真笑着说。村民们呆呆地不动。荣荣喊,都进屋啊!
     
       还是没人挪动。人群里的立本老汉颤抖着嘴唇喊,鲍真啊,你把我们的大米收了吧!国家保护价儿没有了,照市场价儿走,我们亏不起呀!
     
       大叔,哪儿有那么简单?鲍真和善地说。她认出来了,这些人里没有她的租地户,也没有上城的,全是留在村里种稻的乡亲。一张张熟悉的脸,一张张企盼的脸,一张张愤怒的脸。看见这些脸,鲍真的心也为之一动。荣荣慌里慌张地劝说着鲍真,仿佛延长一分钟就有定时炸弹爆炸的危险。她知道,鲍真撅了马书记和荣汉俊的面子,这些农民有上级暗暗撑腰,啥都敢干的。可是,鲍真不想再说啥了,心里寒寒的。抢市场,创名牌,千难万难她都想到了,唯有今天这事情、这场面是她万万没有想到的,而且,来得也太快了。
     
       雷脆脆地响了两声,余音久久不绝。冷风掠过低矮的墙头,随着一只红蝙蝠在院里打旋儿。鲍真猛听树伞里有一声蝙蝠呼哨,尖得直人骨髓。只见那只红蝙蝠旋了个圈,忽然一歪身,扎进墙那头的黑暗之中。鲍真不再看了,默默走回院里。荣荣追着她说,你倒是拿个主意啊!这么僵着,出事儿咋办?一粒不能收!懂吗?鲍真严厉地说,劝他们走,要不请他们进来。别的我管不了!荣荣拿着鲍真的圣旨去劝说乡亲们,乡亲们还是不动。滂沱大雨落下来,夹杂着硬硬的小雹子。村民们静静地站着,浑身湿透了,还是没人动弹,没人喊叫,默默地站着。一鲍真,你就忍心?
     
       鲍真慢慢坐在电脑旁,故作镇静地打开电脑。鼠标在她手里还是打颤了。她把白、蓝、黑、绿四色蝙蝠的标本扫描进电脑。没有红蝙蝠标本,她就在屏幕上画了一只红蝙蝠,一副要冲出电脑的样子。唉,都说蝙蝠能给人带来福气,那农民的福气在哪儿呢?她越想越伤感。这种伤感对她是毁灭性的。她知道,自己在与村人为敌呀!而这样将付出怎样的代价,她也知道。可是她能妥协吗?二十万吨非绿色大米要是都打上绿色大米的红苹果牌子涌上市场,能不被检测出来吗?可那么多乡亲们都在雨地里站着哪!鲍真自小没爹,得过村人们多少呵护,要是娘和姥爷在这儿,会怎么办?
     
       鲍真又想到搞科学种田的艰难,想到大面积产业种植的艰难,更想到在北京卖大米的艰难,不禁长长出了口气。现代经济是诚信经济,这二十万吨假红苹果大米,要欺骗多少人啊!何不待自己做大做强了再拉帮乡亲们?那时候,把全村、全乡的大米都变成真正的绿色大米,再打上红苹果的牌子,我怎么能不愿意呢?大爷大叔们,你们就原谅鲍真吧,她的翅膀还没长硬哪!想到这儿,她又长出了一口气,不允许自己流露出丝毫软弱,同情的念头一冒出来,就快快地将它掐死。
     
       鲍真一会儿把电脑里的白蝙蝠变蓝,一会儿把蓝蝙蝠变绿,一会儿把绿蝙蝠变黑,一会儿又把黑蝙蝠变红,但不管怎么变,她画出的那只蝙蝠都是一副奋争的样子。噢,她忽然明白了,如果说蝠就是福的话,那这个福是挣来的呀!我们农民的福,全是用命挣来的呀!她趴在电脑键盘上,号啕大哭起来。
     
       梁景田一直默默站在鲍真身后,静静地瞧着她。此时他沙哑着嗓子骂了一句,唉,我服了,我他妈服啦!然后就扑扑跌跌地冲进风雨里。
     
       院门口,荣荣一直哭着给乡亲们作揖。夜里十一点左右,乡亲们才悄悄散了。雨更稠了。荣荣哆嗦着进来,用毛巾擦擦脸上头发上的雨水,然后钻进被窝,一句话都没跟鲍真说。她睡着的时候,鲍真还在劈里啪啦地打着电脑,一直打到天亮,打得手脚冰凉。
     
       晨光初露,农工们慌慌张张地来报告,说后半夜有人把苹果园的苹果抢了。荣荣惊得坐起来,说偷风不偷雨,我们赶紧报案吧!
     
       不报!鲍真一点也不吃惊,她慢慢躺到床上,眼窝里沁出两行热泪……鲍真睡醒一觉,已是下午了。荣荣过来说他大伯知道苹果被抢后非常生气,让她过去商量惩治贼民的对策。鲍真轻轻摇了摇头。她现在不愿意见任何人,不愿意接受任何询问和安慰。她梳洗打扮,她要精心地打扮,穿上了喜欢穿的那件特别肥大的亚麻衫,一直搭到了膝盖上,再穿上一双白色的休闲鞋。她忽然想到田野里走一走,看一看。
     
       雨后的天空挂着一道彩虹,鲍真先去看了苹果园。果园一片狼藉,除北面的十几棵树顶部还留着几个苹果外,其余的几乎全被摘光了。一年的辛苦和希望都成了泡影,这是她跟梁双牙共同劳动的成果啊!双牙知道了会是啥样心情呢?
     
       这时,鲍真听到了一股嘶嘶的声音,她转了转,不知道这是啥发出的,来自何处。她想跟这个声音说点什么,可是找不到。这一阵子,她们红苹果经纪人公司的业务也不尽如人意了,打进超市的粮食回不来款,收购的粮食卖不出去,忙过这阵儿她还要出去追款,还要从城里招聘一些销售人员。
     
       她在果园里一直坐到黄昏,才朝晚玉米地走去。田梗上留着一串串脚印,还有马蹄的印痕。潮湿的地气催生了野草,水珠在宽大的玉米叶上亳无倦意地滴答着,滴答着。谁也没有注意到她,她漫无目的地走着,四周没有啥东西可以触摸。夕阳中的绿色显得很遥远,很灿烂。渐渐地,她看见最本真的绿色了,天光暗一点,绿就更浓一些绿里弥漫着甜腻腻的腥气,使她透不过气来,唇和胸脯都染绿了。她的鞋子陷进土窝窝儿里,能感觉到一点点温热。
     
       玉米秆黄了,缨缨儿也红了,黑了,就像姥爷的胡须。胡须一飘一飘,在空中荡着老红,很神气地摇着,发出的声音就像姥爷唱民谣。田间小路上奔跑着放学的孩子,鲍真扭头朝孩子们招招手。她想,他们会长大的长大了就会跑出去,也许还会跑回来,人生就是这样永无休止地跑来跑去?
     
       孩子们消失了,鲍真从玉米地里钻出来,头发被风吹得抖。回头望了望收割过的稻田,土地舒张着延展着,一片乏极了的静。太阳的余晖仍在绚烂着天上的白云苍狗。稻田里的河蟹出净了,稻禾割去了,地上留着金色的稻茬,稻荏地上还有一股淡淡的香味儿。天哪!她深深地呼吸着,清新的空气从胸中涌上来,将委屈推到眼睛里。她揉着眼睛,终于明白了,在情感上她是失败者,岁月耗尽了她的全部激情,遮住了她的视线,是田园又把一切补偿给她。这个时候,她忽然明白了自己跟梁双牙的爱情,梁双牙并不适合自己,是他的身影遮住了自己的视线。那么心目中的男人是怎样的?前面的路途中能不能碰上这个男火?鲍真想到这些,泪水就涌满眼眶。唉,眼下还是一意孤行地热衷于土地吧!土地7欠远是对的,得好好感激它感激它啊!她双膝一软,跪在了地上,像个淘气孩子,双手深深地插进蓬松的泥土里,气恼地说,你生就的庄稼坯子!
     
       夜晚来临,鲍真开车去了县城。天黑得实实的,在黑暗里,她似乎走了很远的路才找到出口。她想,经过了这些不管遇到多黑的夜晚,多险的旅途,她都不会害怕了。她得看看娘和姥爷,娘的身体倒还是老样子,可她听说姥爷在城里出了事啦,这让人惦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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