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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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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家老三梁炜,在这个霜重秋凉的傍晚正看村头落日,呼吸着乡间的秋风,全然没有饮罢美酒人自醉的感觉。他回乡是应鲍真之约,帮助鲍家处理那件麻烦倒霉的事情。这个事情,大哥梁大立和二哥梁双牙都不能胜任。他知道鲍真能干可是自从那场风波,鲍真与二哥断了关系,他一直骂二哥糊涂。他很想让鲍真与二哥破镜重圆。风起了,卷起漫漫灰尘。他呼吸着扑腾起来的土粉,感觉肺里沉甸甸的。
     
       城里来的女友倪雪过来拉他回房里去,他一动不动。她说,多厚多脏的土,快回屋避避吧!
     
       梁炜听着倪雪的话,心说,在你们城里人眼中,我梁炜生来就是裹了一层厚土的土人儿!他说,小时候腿上有了伤,流着血,抓一把泥土糊住伤口,几天就好了,咱蝙蝠乡的土就是药面子!说得倪雪恶心得想吐,想象着梁炜的血管里流着乡间的土末子。
     
       倪雪和梁炜在海王市明明豆奶厂相识。梁炜这个乡下打工娃,在城里受够了白眼。他没有城里男人的英姿和甜言蜜语,只默默地像拉磨驴一样工作,感受着乡下人无法言说的屈辱,他曾经整日像惊驴一样,仿佛城里人一跺脚就能吓得他跑得远远的。他不明白自己是怎样被倪雪注意的。他从不敢打城里姑娘的主意,而倪雪偏偏选择了他,说他身上的东西丰富而令人玩味。是吗?
     
       女人情窦初开,一见中意的,最容易走火人魔。后来梁炜想清楚了,是自己喜欢在女人面前争强好胜。在城里豆奶厂的时候,他和倪雪被一同派去美国进修,在豆奶生产线学习,他的出色表现总是让带队的夸奖。仅四年的折腾,梁炜就熬到了业务副厂长的位子。他学乖了,也学会了算计。他感到城里到处都有陷阱,稍不算计就会掉进去。他怀揣着一种不安而亢奋的神秘感,在城里人的窝子里抢食吃。他赢得了倪雪的芳心,便觉得是占了[!;1他的内心世界里依旧有着城乡差别埋下的樊篱。
     
       口见过世面,经过人事,再回到小地方,自然就有了洞察力和眼界。
     
       城里人的便宜,堂堂皇皇地占了便宜。走在城市的高楼下,他感到城市在对他说,乡下小伙子,城里人的便宜不是白占的,你要准备付出代价!可眼前的乡村也不让他踏实了,稻田污染案,使他从一个记不清的噩梦里惊醒,谏然爬起来。他两眼空洞地盯着村巷,傍晚的村巷显得很乱。梁炜愤愤地骂着,啥小康村?像粪,像垃圾!
     
       乡下人懂事晚,在外面的世界里走一遭儿,水路旱路都得闯,苦日子就活在闯荡的盼望里。于是板结的岁月像冬田似的一沟沟地翻开了。梁炜像飞来飞去的燕子,他的巢就筑在自家房檐上,一回乡便有了高度。
     
       晚上,梁炜到鲍家去了,将写好的诉状念给鲍三爷、鲍月芝和鲍真听,念得两位老人泪流满面。梁炜咽下一口干涩的唾沫,然后将诉状交给了鲍真,说他帮助她在城里找律师。鲍真说她也能找到律师。鲍三爷看了看诉状,他不识字,可他还要看。在老人沉重悠长的叹息里,藏着怎么抖也抖不掉的东西。这东西是啥?鲍三爷说不上来。
     
       转天一大早,梁炜就陪着鲍真去城里找律师。上午十点左右,他们走进县法院经济庭办公室,找到了侯科长。他们坐下来,坦坦然然递上诉状。侯科长逐字逐句地看了一遍,一愣,问,有鉴定证明吗?这可够严重的。
     
       鲍真忙拿出县环保局和县保险公司的鉴定书。
     
       侯科长又是一愣:蝙蝠乡,是不是梁恩华的乡长?红星轧钢厂,是不是荣汉俊还当厂长?梁炜问,你认识他们?
     
       侯科长笑了,说岂止认识?太熟啦!梁恩华是县领导班子的三梯队,你们告他?还有荣支书,是大名鼎鼎的优秀企业家。这俩人正走红,闹出去合适吗?你们考虑过后果吗?鲍真倔倔地说,我不怕,有理走遍天下!
     
       侯科长暗笑,有意思,这回有好戏看啦!他说,不过,你们要有思想准备,怕是台好开,戏难唱啊!
     
       鲍真看了看梁炜说,我知道,开弓没有回头箭。
     
       人在倒霉的时候,总是巴望着时来运转。鲍真回到家里,发现鲍三爷的情绪渐渐从绝望中挣脱出来了。她叮嘱说,这一段儿是法院调查阶段,有哈事儿就多找高副乡长。鲍三爷一瞪眼:就不可以找梁乡长啦?
     
       鲍真说,我不是说梁乡长不可以找,在蝙蝠乡,有他这样正派能干的乡长,也算是咱们的福气。我佩服他!可在处理这件事上,我们是有矛盾的。他与荣汉俊立场相近,反对我们上告。你找他,他能管我们?他只会帮倒忙!鲍三爷说,梁乡长跟荣汉俊不是一路人!
     
       鲍真说,梁乡长还不恨我,恨我撅了他的面子?姥爷,当官儿人的心啊,你不懂!
     
       鲍三爷叹一声气吸一口烟。
     
       法院的人说来就来了。那些受灾户都集中在鲍三爷家里,一见法院的人就都哭天抹泪的。鲍三爷喝住他们:哭啥?都省几滴猫尿吧!鲍真说啦,法院依法办事,不是会哭的娃儿有奶吃!
     
       清晨,日头还没有出来,红星轧钢厂就很热闹了。上早班的工人走进车间,接替下夜班的人们,互相笑着骂着。
     
       荣汉俊也早早来到厂里,宽大而结实的后背对着厂门,从这里可以望见正在扩建的6号转炉和轧钢车间,在他看来,转炉很像一个巨人的背影。他近来没出远门,常常到轧钢厂里来,鲍真和荣荣开荒的事过问就少了。几天不见鲍真,还怪想的。轧钢厂自放过长假重新开工以后,又被评为全县十佳明星乡镇企业,荣汉俊对厂里的事真的上心了。他知道蝙蝠乡农工商总公司副总经理的头衔是虚的,他的根基在这里。当年的小铁匠炉,变成了总投资三亿规模的企业。
     
       建筑钢材走俏那几年,荣汉俊是蝙蝠乡的大红人儿,乡领导和七大姑7、大姨,天天找他批低价钢材,他被追得满街躲,见了人,就像老鼠见了猫。成事儿了,谁都想吃上一嘴。然而前前后后才几年,宏观调控就让他和火爆的红星轧钢厂一夜之间冷落下来。而那些作为扶贫项目,他曾经帮助建起的小钢厂更惨,冒了几天的烟儿,就像废垃圾一样成了历史。别人欠他的债,他也欠别人的债,每天都有要债的堵上门来,正常的生活秩序全被打乱了。有意思的是,这时走在大街上,他还要满街躲人,仍像一只过街老鼠。怎么会呢?他的脑海里常常出现一双老鼠的红眼睛。这些眼睛能吃人,说不定哪一天这东西就会把人吃了。
     
       这样想多了,荣汉俊就不在乎啥了。
     
       近来,他经常沉浸在胡思乱想之中。他是个乐天派,这个世界可怕可恼的事情太多了,他不再怀疑哪个角落还藏着啥隐秘的故事。虱子多了不咬,债多了不愁,起初绷紧的脸才露出一丝笑容。
     
       荣汉俊也有自己的盘算。他在轧钢行业走进低谷时仍然不断地投人,他推算着好形势的到来。当年他喊着船小好调头!在全县叫得挺响,后来眼瞅着不行了,上了规模,他嘴里的口号又变了,变成船大抗风浪!他总是有理。
     
       他的女秘书金鱼儿一度崇拜过他,说他有非凡的预言能力。可整顿,争取,再整顿,这样十分耐心地等待了四个年头,又到年底了金鱼儿也没能看到荣支书预言的到来。这种带有神秘色彩的崇拜慢慢消失了,随之而来的是对粗俗的厌恶。不能来正经的,还不能来随便的,这躺荣汉俊的逻辑,这个逻自己说服自己的,也是他事后拿出来给自己打马虎眼的。他块土地上的一个怪胎也是这个时代中的弄濑儿。吃得了苦,享得了福,概人欺负,也毫不含糊地欺负别人。
     
       金鱼儿过去是乡文化站演员,三下两下就跟荣汉俊好上了。荣汉俊既不能把姚来香弄走,也不能把鲍月芝娶进来,那阵儿确实挺烦。可他需要女人,不能来正经的,还不能来随便的?金鱼儿便摇摇摆摆地进入了他的生活。
     
       那是个初秋的早晨,荣汉俊亲自到省城里,将几位国营大钢厂退休的工程师高薪请到厂里来,在蝙蝠乡引起不小的轰动。而专家的到来,并没有挽救红星乳钢厂。上个月,连工资都不能按时发放了,专家们悄悄撤了。躲债的时光,却使荣汉俊赢得了一段无奈的闲暇。打麻将、跳舞、洗桑拿、打野兔子,他在短时闾里都学会了。他还学了气功,渐渐练就了打坐入定的功夫。练得他竟得了骨质增生病,压迫了神经,疼得鬼叫。轧钢厂这个烂摊子,大事小情压得他没劲了,他时常对着镜子问自己,你是谁,告诉我,你到底是谁?你是个什么人?蝙蝠村是你的江山吗?荣汉俊很想把握蝙蝠村,却无法把握自己。在他眼里,蝙蝠村成了一个被男人搞烂了的荡妇。
     
       大哥,图纸出来了,资金到了吗?业务副厂长荣汉林问,他总是以要钱的身份出现在荣汉俊面前。
     
       荣汉俊说,这资金得去珠海要账回来解决,你们先干着吧。他又一竿子支到南方去了。荣汉林叹了一口气,心情变得沉重,珠海方面是省油的灯吗?人家就乖乖给你钱?荣汉俊告诉荣汉林,这回有八成儿把握。
     
       荣汉林不知道荣汉俊葫芦里卖的啥药,他越发看不透自己的大哥了。他从青松岭带着家眷回到蝙幅村,开始跟着大哥做皮包,后来进了轧钢厂,在轧钢厂他也是红人儿,谁见了都怕他。可在大哥面前他总是唯唯诺诺的,总也直不起腰杆儿来。他知道自己欠大哥的,而他又离不开这个大哥,那就只有做大哥的心腹了。他悄悄问荣汉俊,是不是背地里干啥非法的事儿呢?荣汉俊摇头说,没有。都他妈成被告了,还敢惹乱子?哼,这年头儿,哪儿都是法,又哪儿都没法!
     
       荣汉林问他,你这阵儿为啥总是鬼鬼祟祟的?荣汉俊说,躲债就跟做贼一样,整天抛头露面的,我去哪儿找钱啊?
     
       荣汉林觉得荣汉俊有道理。债是得躲,尽管躲不过去,还是好汉不吃眼前亏才是上策。现在要债的人急红眼,招子都使出花儿来了。荣汉俊躲债时,乡上曾一度传言,说是荣汉俊在县里嫖娼被抓了,罚了款又放出来。后来荣汉俊就让女秘书金鱼儿给他辟谣。金鱼儿也够可以的,大姑娘家家的愣是四处去说荣支书没嫖娼,而是找荣支书要账的客户嫖娼,被抓起来了。还说是她与荣汉俊去公安局给客户说情才救出来还还了那笔欠债。人啊,怎么七传八说的就成了荣支书嫖娼啦?
     
       荣汉俊不在乎这些。这年头儿,人们把这些都看淡了,唯有钱,紧紧地拽紧了每个人的神经。荣汉俊认为,为了钱,什么都可能发生,三角债的魔鬼链上无奇不有。荣汉俊感觉近来得了病,浑身虚火上升。也许是喝酒所致?他常说喝酒可以办大事,酒肉穿肠过,往日的忧愁不往心里搁。可他不愿让厂里人看出他委顿病态的样子,他撑着强悍出现在厂里一特别是在这样的困难时期,别人都盯着他。
     
       荣汉俊不再理荣汉林,破例走到车间的炉火旁,干了一阵子活儿,直干得大汗淋漓,才到办公室去喝金鱼儿给他沏好的热茶,金鱼儿知道他喝茶的习惯。金鱼儿说,你还亲自干活儿,有病啊?
     
       荣汉俊瞪了她一眼,说我是有病,你以为就我一个人有病啊?这世道人人有病,都他妈的有病!光吃吃喝喝、玩玩闹闹,还叫中国人吗?
     
       金鱼儿撇着红嘴唇说,嘿,不愧是劳摸!荣汉俊摸了摸脑袋慈慈地笑了。十点钟开班组长会,人们陆陆续续地来了。荣汉俊抹着额头上的热汗,说,眼下,有人造谣,说红星轧钢厂是大掌柜的摔算盘一一完啦!我荣汉俊不信这个邪!真完了,上级能评咱十佳明星企业?在蝙蝠乡,闹六遭儿,还是咱的龙头!还有人说,红星轧钢厂只有与大厂联营才有出路,我也不信。咱别看见和尚喊姐夫一乱认亲!谁也靠不住,就靠咱们自己干。想当初创业,那多难哪,我就住在小窝棚里,在这片野洼上拼,到冰窟窿里捞铁锨,冻掉我一根儿手指头。咱叫苦了吗?现在我们面前的冰窟窿是啥?是市场。我们还要用当年的劲儿,闯过眼下的难关!这个螺纹钢技改方案,我看可行。荣汉林说,没钱,就等米下锅啦!荣汉俊说,别等,先干着。
     
       荣汉林叹道,目前产品质量也不行,有商标的那几种也卖不动了,这咋办?荣汉俊说,找供销科的大赵哇!赵科长会有办法的。
     
       荣汉林骂着说,快别提大赵了!咱厂放假那些天,他暗地里和几家合股承包了个小轧钢厂,把用咱厂钱砸出来的客户都拽那头儿去了。这不,上班晃一下,就看不见人影儿啦!荣汉俊吃了一惊:有这事儿?荣汉林说,不信,你去调査。荣汉俊骂,吃里扒外的家从,回头我找他算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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