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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火狐狸(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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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麻麻黑时,张不三才扛着儿子回到家中。女人早把饭做好了,他坐在炕上闷闷不乐地吃,突然问儿子:
     
       “棒棒糖哩?”
     
       “完了。”
     
       “汽水哩?”
     
       “光了。”
     
       他一巴掌扇过去,扇得儿子滚到了炕角,吼道:“你就不知道给你阿妈留一点。”
     
       儿子哇哇大哭。女人爬上炕去抱住儿子,抚摸被他扇红的腮帮,困惑地问:“你今儿是咋啦?”
     
       “没咋。”他把筷子撂到桌上,不吃了。报应,啥都会有报应的。他久久咂摸杨急儿的话。从门外刮来的一股阴风吹凉了他的身体。
     
       秋天是男人们从古金场归来的季节。今年的运气不好,他们带回来的狐狸皮件件不合标准,毛色不亮不纯不红,也不软不轻不暖。用人肉人血催生出魅力的狐狸正在迅速退化,或者叫复归自然。收购的人压低了价格,农民们说是城里人欺骗了他们。
     
       收购工作断断续续的进行。在今年刚刚建起准备长期使用的仓库里,劣等的狐狸皮一层一层的摞起。就在这种令人扫兴的收购工作即将结束时,收购人员发现那种具有罕见的太阳自然色和具有令人叫绝醉倒的轻暖柔滑的狐狸皮又出现了,并且打听到,还有许多人都猎到了这种皮子,但他们等待涨价或私人贩子的到来。收购人员急了,分赴各乡各村一边搜寻一边收购,看货付钱,从二十元到六十元不等。然而不幸的是,他们扑向了狐狸的灿烂毛色,身后却有了更加灿烂的火色。仓库着火了。狐狸皮燃起了兽性的烈焰,耀红了半边天空。一眨眼功夫,和仓库并肩而立的百货大楼和仓库后面的汽车站也让火舌舔得通体红亮,整桶的汽油和煤油带着巨响赞助着火势,黑烟从每一个窗口里张牙舞爪地翻滚而出。红色的海洋上漂浮着黑白相间的浓雾。县城没有消防队,全靠民众从四面八方跑来,拿着水桶脸盆救火。他们齐心协力遏制住了大火,那些参差错落的居民的宅院幸免于难。至于狐狸皮和琳琅满目的商品以及汽车站的汽车在他们开始泼水洒土时,就已经成了枯焦一片的废物。后来附近的农民把狐狸皮灰烬用架子车拉去施进田里,据说第二年的庄稼长得出奇的好,人老几辈没见过。
     
       收购人员来到围子村后,惊喜地发现,这里的农户只要是去了古金场的,都收藏着至少三张上等的狐狸皮,每张都以六十元开价,两天工夫,在场院那间孤零零的场房里就摞起了几百张火红艳丽的皮子。张不三对此依旧淡漠,整天窝在家里,吃女人做的饭,睡女人铺的炕,见到儿子调皮,有心无心地教训两句。
     
       “这是哪来的?偷的?”
     
       儿子望着被父亲没收的毛蛋(用线网包裹着的木球),犟道:“拾的。”
     
       “哪儿拾的?说老实话。”
     
       “场院里。”
     
       “日你妈,人家耍过后放在那里了,你就往家里抱。去!哪儿拾的就放到哪儿,别给老子丢脸。”
     
       儿子去了。女人埋怨他:“才几岁的娃娃,他懂啥?哪里就成贼了?”
     
       他不吭声,烦闷地离开了女人。他觉得女人是对的,自己也是对的,都是为了娃娃好。
     
       一天下午,场房里冒起了浓烟,几百张上等的狐狸皮创造出了上等的炽焰。张不三这才走出家门,多少有点幸灾乐祸地参加到救火的人群里。火是灭了,但狐狸皮却没救出半张来,场房的顶棚也坍塌得干干净净,焦棚焦梁横踏在地或斜搭在残墙断壁上。张不三不愿意和别人一起站在那里发呆,回身要走,眼窝里却有了杨急儿丑陋不堪的身影。
     
       杨急儿怡然自得地坐在不远处的一棵老榆树下,舒展着满脸褶子,抬起松弛肿胀的眼皮,一边观望他们,一边含含混混地哼着他的乞食歌。这个被炸掉了双腿的老人,是怎样忍受着痛苦一点点地磨擦着地面来到围子村的,张不三闭眼一想,就觉得心里有一种骇人的惊悸。杨急儿是来讨饭的,除了张不三谁都这样认为。老榆树抖动浑身苍绿如墨的叶子和老人一起浑浊地歌唱,树叶摇下来,被风吹向他身后,就像砭人肌骨的雪片须臾消融在了暖地上。它身后是崖头,是一道不深也不浅的沟壑。被烧毁的场房前,有人开始大声诅咒老天爷。张不三当然不认为火是老天爷放的,但如果不埋怨老天爷又要埋怨谁呢?这是习惯。突然有人冒出一句很不得体的话来:“关老天爷的啥事,不是人放的才怪哩。”
     
       “谁?你不知道就别胡说。”张不三道。
     
       “我知道,我知道。”一个嫩声嫩气的声音响起来。多么英雄的举动,有人放火时竟然被他瞅见了。他很得意,明白自己的话会引来什么样的效果。所有人的眼光都对准了他。他俨然成了一个了不起的中心人物,而且是在大人堆里。
     
       “拴锁,不准胡说。”张不三厉声喝斥。
     
       孩子神气活现地摇摇头:“我没胡说。我就是看见了。”
     
       “谁?”一个收购人员跳到他跟前问。
     
       他黑亮的眼仁滴溜溜一转,飞快地跑向老榆树。人们紧跟着围过去。
     
       “就是这个阿爷。”
     
       “拴锁,你看见的不是他。”
     
       孩子有些发愣,吃惊父亲为什么不让自己说实话。
     
       “你看见他走进了场房?”收购人员蹲下,扳着他的肩膀问。
     
       孩子摇头,望望父亲。张不三也在摇头,示意儿子赶快闭嘴。
     
       “他没走进场房,咋放火?”收购人员又道。
     
       孩子以为人们不相信自己,着急地说:“他把一个瓶子扔进了窗户,就响了……”
     
       张不三瞪起血红的眼,往昔的残忍冷酷,丢失在古金场的野性精神霎时回来,灌满了他的每一条血管。他握紧了拳头,血管在手背上鼓胀着就要爆炸。他面前的儿子一直困惑着。
     
       有人扑向杨急儿,撕开他的沉甸甸的棉袄,发现他腰际裹了一圈酒瓶,瓶子里是白色的炸药。杨急儿神态坦然,漠视着面前的人,含混不清地唱着歌:
     
       蓝茵茵的绸子红红的绢,
     
       当了吃粮人扯你的卵。
     
       怒不可遏的收购人员一把拉歪了老人的身子,抬脚就踢:“你为啥要放火?说!”
     
       “打!往死里打!”
     
       同仇敌忾的人群里有个闯过金场的农民大声助威。
     
       许多人按捺不住地动手了。拳打脚踢的声音和杨急儿的惨叫让张不三浑身战栗。他还从来没有为观看打人而战栗过。他禁不住喊一声:“别打了。”但这声音却被收购人员狂暴的质问冲撞得失去了作用。
     
       “县城里的火一定也是你放的,说,是不是?狗日的你知道不知道,你一把火烧了多少?几百万呐!”
     
       这话无疑是火上浇油。踢打老人的拳脚更多更有力。
     
       张不三紧紧地咬住了牙关。他恨自己,恨儿子,恨面前这些满脸都是嗜血欲望的人,也恨此刻处于弱者地位却无法叫人同情的杨急儿。总之,一瞬间他发现世界上的事情没有他不恨的。他曾经就带着这种恨做了半辈子坏人,他残害过无辜,也有过以牙还牙的举动。如今一切都了结了,包括他家和杨急儿的世仇。他远远地抛开了古金场,抛开了欲望,他想变一变:像个最普通的庄稼汉,安安分分地居家过日子。可眼前的事实却让他大失所望:他变了,儿子却没变。儿子好的没学会,首先学会的是告密。是的,即使杨急儿该杀该砍,那也不应该由自己的儿子来引发。儿子的坏就是自己的坏。他发现他无力改变自己,那迟来的慈悲和温情又很快远去,像黄金台上骨殖堆里那蓝幽幽的磷斑,稍纵即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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