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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荒雪(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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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在黄金台上眺望四方,耀武扬威地四处走动着。谷仓哥哥发现,西坡上的通地坑虽然已被泥石淤平,但坑沿坑口的痕迹依旧赫然在目,就像一口没有了底子的扁锅搁在地上。他叫来几个人,经过一番修整,坑面就变得和别处一样平光了。如果谁要再来寻找,非得把整个黄金台细细勘察一遍不可。他觉得这还不够,还不能完善地表达自己的心愿,便在离坑不远的一块突起的岩石上用围子人留下来的锅墨子歪歪扭扭写出了几行字:
     
       一九八二年夏秋,围子人张不三带领千名淘金汉,挖坑百丈,只有青石三块,并无黄金埋藏。后人永记。
     
       他写完了,挺满意地端详了半晌。文字虽然夸张了些,但不夸张就不能起到警告作用。他要让现在和将来的黄金狂们明白,既然千名淘金汉挖坑百丈都没有挖到金疙瘩,那就别再轻举妄动了。别的谷仓人站在他身后,对他这种做法啧啧称赞。他们觉得,即使坑下真有金疙瘩,谷仓人是绝对没有魄力和能耐捧到手的,而他们自己捧不到的,也决不希望别人捧到。
     
       该是离去的时候了。象征孤独的天空继续飘洒惨淡的白雪。家乡不也是个白雪铺满农田村道的地方吗?鸡鸣狗叫,冉冉的炊烟,女人的唠叨和她们在男人怀里的沉默,仿佛已经十分遥远了,却又带着亲恬温馨的味道环绕在他们的记忆里。绕来绕去,绕出了乡音的呼唤,房檐上的和尚鸟已在那里敲出清越的梆子声了:“哥哥来,哥哥来。”回吧,回吧,每个人都在心里催促着自己。他们本来打算在西坡石窑里住一夜,明天一大早上路。现在不了,大雪迫人离去,食物也所剩不多了。更重要的是,黄金台上没有点火的柴草,夜里冷冻难熬,不如把夜晚打发在行路上。当然,谷仓哥哥还有一件压倒一切的事情需要马上去办,那就是把驴妹子接到自己身边来。阿哥瘫了,嫂嫂待她好,嫂嫂常说:“你啥时能娶个媳妇?”
     
       就在他们吆三喝四地准备出发时,金场管理所的人登上了黄金台。那些人不吭声,亮闪闪的眼光在他们身上扫来扫去。谷仓哥哥明白了,管理所的人不就是冲黄金来的吗?他笑呵呵地说:
     
       “你们不去找有黄金的人,来这里做啥?这地方就我们谷仓人。”
     
       “我们就是来找谷仓人的。”说话的青年和他见过面,这回脸上显得比别人凶狠些。
     
       “找我们?我们放水了,可没淹死人。”
     
       “死人活人我们不管,我们就管黄金。”
     
       “驴进到狗窝里圈不下,那是他进错了门。黄金有哩,在张不三身上。”
     
       “张不三是谁?”
     
       “围子人的金掌柜,一个长脸突嘴三角眼的畜生。”
     
       他们互相看看。那青年又道:“你们没有黄金,来黄金台干什么?”
     
       “来黄金台就该有黄金啊?”谷仓哥哥吃惊道,“不信你们搜。”他只能这样,因为他再也不能耽搁时间了。他心里揣着不知比黄金重要多少倍的驴妹子。
     
       他们没有搜,经验告诉他们,面前这些淘金汉是诚实的,即使有金子,那也不过是从上百吨砂石里淘洗出来的一星半点。他们犯不着和这种人过不去。他们撇开谷仓人朝石窑走去,期望在那里有所收获,哪怕是一点能够证明确实有过大金子存在的线索。不然就是那个叫张不三的人欺骗了他们,他身上可是有块大金子的,少说也值两万块钱。这时,谷仓人刻不容缓地离开了黄金台,直奔积灵川的那片土坯房。旷原上,一群黑压压的人流和他们相望着过去。谷仓哥哥喊道:
     
       “都啥时候了,还往那边走。小心风雪堵死你们的路。”
     
       “别给我们摆迷魂阵了。谁不知道谷仓人掘开了金窝窝,黄金台上有成堆的大金子。敢情你们已经从谷仓人那里得了一份,裤裆里头装不下了。小心啊,别撞上了缉私队。”
     
       谷仓哥哥吓了一跳。他身边的伙计们也都屏声静息地板滞了面孔,似乎只要一出气,那好几百人就会嗅出谷仓人的味道,扑过来将他们撕碎。他们继续往前走,碰到的人群越来越多。他们心惊肉跳地互相看看,侥幸地直吐红舌头。
     
       两个时辰后,他们来到积灵川。等待谷仓哥哥的是寂静和空幻,那间土坯房里冰凉彻骨,和白茫茫的荒野一样让人绝望。谷仓哥哥搓着两手,忧急地踱步,忽又闪着泪花哀求自己的伙计们:“等等我,我就回来。”他是一定要去找她的。伙计们都不想等,但碍着面子只好点头。有人嘀咕:“等在这里还不如一起去找,走一走身上也热乎些。”别人想一想也对,就稀稀拉拉跟在了金掌柜身后,满荒原转悠着去寻找他的情人。
     
       而这时,在他们离开不久的黄金台上,一场残酷的屠杀刚刚结束。当包括围子人在内的数万淘金汉陆续登上黄金台,当他们互相碰撞着四处走动了一会之后,就明白自已白跑了一趟。黄金台上什么也没有,有的只是茫茫大雪的覆盖,是空前寒冷的感觉。他们用各种粗俗的语言表示着愤懑,又不知该把壅堵胸腔的恶气发泄到哪里。
     
       “日他祖宗,我们可是豁上老命来的。”
     
       络腮胡子的吼叫让许多人明白:有人骗了他们,不仅仅骗他们白跑了一趟,更重要的是想骗取他们的性命。恰在这时,金场管理所的人走出了西坡石窑。他们在里面用手电筒细细照了一遍,不断商议着,排除和肯定了许多可疑之处,最后决定迅速奔赴唐古特大峡口,堵住随时都有可能溜出古金场的张不三。因为现在看来,只有他才能进一步证实情况的真伪,即使问不出什么,没收他那块不同寻常的大金子,也是本年底的最大收获。但他们的行动太迟缓了,刚走出窑口,就见淘金汉们已经堵住了去路。带伤疤的青年敏锐地意识到危险就在眼前,迅速脱去了出发前刚换上的制服,小声道:“狗日的们不怀好意。千万不要硬来,让你们下跪你们就跪,让你们叫爹你们就叫。”说罢他朝前跑去了,纵身一跳,消逝在一座雪包后面。
     
       他的预感是正确的,因为他曾经吃过亏,额上的伤疤就是证明。但他仍然没有估计到事情的严重程度。此刻,和淘金汉们一起存在的只有仇恨和疯狂。而管理人员的出现,却使笼罩在黄金狂们眼前的迷雾消散讫尽,仇恨的目光终于有了着落点。
     
       如果没有一堆一堆的大金子,这些以猎逐黄金为天职的公家人来这里干什么?许多淘金汉都这么想。更重要的是,在古金场,在淘金汉眼里,管理人员本身就是一种敌意的存在,他们来了,就等于剥夺了别人获得大金子的权利,就等于层层乌云湮没了淘金汉们心中期望的太阳。
     
       这时,除了没有找到谷仓人的围子人在张不三的指挥下正悄悄朝下转移外,别的淘金汉都簇拥了过去,将管理人员团团围住。他们既没有让对方下跪,也没有心思让自己当爹,更不愿意拖延时间,七嘴八舌地喝斥着,要对方把大金子拿出来。那些人顿时没有了往日的风度,结结巴巴地说了一大堆“没见到金子”之类的话。
     
       “打!往死里打!”
     
       人群中,杨急儿浪叫一声。他大半辈子都在古金场抒发豪情,经验和胆略再加上过剩的精力、强健的体魄和狡诈凶悍的性格,使他每年总要比别人多一些收获。正因为这样,忠于职守的管理人员没少找他的麻烦。一想到以往年份里,自己因不愿把金子交售给国库而被迫东躲西藏的情形,他就觉得连自己的九曲回肠都想变作一根鞭子,缠在这伙公家人的脖子上,将他们活活勒死。他试图扑过去,但密不透风的人群将他挡在了拳打不到、脚踢不到的地方。
     
       “打!往死里打!”他更加粗野地喊起来。
     
       淘金汉们动手了,一股巨大的积淀了无数时光的蛮力支配了他们。似乎只要对方一个个倒下,大金子就会络绎不绝地来到他们面前,就会熠熠煌煌地流淌出金子的梦和梦中的金子。
     
       撕心裂肺的惨叫,剧烈扭曲的身体,从眼睛里冒出来的血水,因痛苦而被自己的牙齿咬断了的舌头,开裂的肚膛,稀烂的皮肉,像卵石一样挤向一边的眼珠,最后一口艰难的呼吸。管理所的六个男子汉须臾被乱脚跺成了肉饼。肉浆之上断裂的骨头狰狞地交错着。杨急儿懊悔得连连摇头,因为他竟然没有挤到前面去,在践踏血肉的舒畅中留下自己的足迹。血水肉泥中没有大金子,撕碎的衣服中也不露半滴金光。人群哑默了,就像上次登上黄金台那样。杨急儿带着自己的人率先走下了黄金台。
     
       荒原已是一片寂灭前的动荡。
     
       云雾一层比一层阴险地压下来,几乎可以摩着他们的头顶。大风呼啸着奔走,雪片在空中旋起一阵阵庞大的湍流。淘金汉们的心像被一只大掌猛拍了一下,他们幡然惊悟:
     
       雪灾降临了。
     
       古金场已经隆起了无数雄阔的雪梁,一波接着一波,茫无际涯。而这比起漫天鼓噪的雪花来,不过是抹了几笔薄薄的底色。死亡的威胁再也明显不过了。它强烈震颤着对自然变化十分敏感和恐惧的人们。数万黄金狂此时抱着一个共同的意愿:迅速穿越唐古特大峡。不然,他们将会困厄在荒雪之中,茫然无措地去迎接那个生命顷刻变作腐朽的黎明。除了由张不三率领的复仇的围子人外,别的人群都开始大踏步溃退。黄金失色了,物欲被抛远,只有逃生的想法主宰着他们。他们像股股黑风,咆哮着掠过白色原野。
     
       唐古特大雪灾以它的博大和无与伦比的威严,正在悄然消解着古金场的一切怨怼和残杀。
     
       遗憾的是,命运留给黄金狂们逃生的时间已经被黄金台、被他们自己燃烧的欲火、被那些山峰一样崛起的仇恨耽搁了。黄金像媚态的狐狸一样诱惑了他们,和死亡一样宁静的白雪又将他们驱逐进了唐古特大峡敞开的峡口。谁会想到,那竟是天坟地墓的门户呢?
     
       雪崩发生了。
     
       那时辰是傍晚。数万淘金汉沿着峡谷蜿蜒如蛇的通道迤逦而行,脚步都迈得飞快。人人争先恐后,稍一迟缓,就会被后面的人超过去。他们有的身上带着金子或钞票,有的囊中空空,徒然来古金场抛洒了几滴热血,发了财的自然比没有发财的走得更快些,就是说,他们更加迅速地走到了路的尽头。只有杨急儿例外,他身上既有钞票又有金子,却落在了人群后面。天上地下和人们阴沉沉的脸上都布满了不祥的征兆。他预感到大难就要临头,即使两边静穆的山体稳实牢靠,天也会塌下来。他不想走。他想返回古金场,只是没有下最后的决心。
     
       后来,他回头瞧了一眼自己走过的雾蒙蒙的路,发现没有一个人跟着他,跟着他的是几只哀嗥不已的红狐狸。他立住了,等待着狐狸走近自己。他不知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因为他从来就不相信红狐狸代表吉祥的说法。大概是靠了一种天启神授的感悟,他突然意识到狐狸在跟踪食物。而他决不应该是它们的食物。他健康地活着,年过花甲,不老不衰,浑身的每一个细胞都在更新,每一根黑毛都在发亮,每一个意念都是为了追求,每一种举动都是为了破坏或创造。他的畅通无阻的血管里注满了红光紫气的O型血液,永远地沸腾着。不错,不是他,是他们。狐狸的食物也许就在他前面的那些淘金汉中。他想到这里便庆幸地舒了口气。
     
       那一刻,狐狸也立住了,并且不再哀嗥。不再哀嗥的狐狸扬起了脖子节奏明快地做着深呼吸,陶醉在被它们嗅到的那股神秘的气息中,柳叶般的眼里盈盈地洋溢着向往幸福和餍足的神采,红红的皮毛形成了动态的光明,莹莹烨烨的亮泽晕散出绚烂的波环。突然,它们动荡起来,灵性地幻化出一片神奇的红色清漪,炫示了片刻,便轻捷地朝古金场跑去,像一河流淌着的燃烧的黄昏。
     
       杨急儿回身望望远去的人群,发现在他关注狐狸的时候,他和淘金汉们的距离拉大了。他继续走路,越走越慢。半个小时后,他又一次立住了。他发呆地瞩望前方,就像一个星球瞩望着另一个星球。
     
       雪崩!
     
       瑰奇的山脉如蟒蛇奔驰,发出阵阵轰轰隆隆的巨响。无数白色的流星陨落了,雪粉像云海一样在峡谷上空翻卷,冰块组成的瀑布自山顶倾泻而下,一泻千丈。风凄厉地呼啸着,又被雪峰撞回来,困兽一样左冲右突。人的惨叫声此起彼伏地在峡谷间回荡,很快又变成了悲烈的嘶喊。黑色的人影杂乱无章地涌前涌后,离开了身体的头颅和手臂浪花一样飞起来。一眨眼,人影不见了,惨叫消逝了,一切都殁入了鬼魅出没的白色深渊。喧嚣的自然之声飞遁而去,沉默回归大地。——唐古特大峡,被万年残酷撕裂的荒原的腹腔,霎时成了张开在地球表面的万丈恶灵之渊。
     
       这是本世纪,是八十年代初的一个冬天,是发生在地球之上、中国西部的一种万众一心走向灾变的悲惨举动。数万淘金汉分别来自青海、甘肃、新疆、四川、宁夏五省区。他们中的许多人在此覆灭,尸骨无存,只留下眼望雪峰摇摇欲坠时的惊叫,只留下雪石冰岩掩埋人的一刹那,生命的最后一声哀鸣。这惊叫和哀鸣变作浆汁,渗入冰岩,浸入时间,在不朽的大峡中日复一日地显现着,石破天惊。以后的岁月里,来寻找丈夫和亲友的男女们在傍晚的寂静中站在峡内聆听了片刻,就发现神经的承受能力是极其有限的。人,尤其是女人,不能在想象那种残酷的场面中活得更好更久些。他们或者疯癫,或者早死。
     
       在寂灭来临的整个过程中,杨急儿一直立着。半夜,他坐下了。他淡漠着死亡,并不担心自己头顶的冰雪也会砸下来。黎明时分,他僵硬地站起,没再考虑自己是否返回古金场的问题,顶着风雪朝前走去。经验和胆量帮了他的忙,他想到的是雪崩与雪崩之间一定有间隙,而清晨又是最冷的时刻,也是雪石冰岩紧拽山体不放的静静的一瞬。他越走越快,傍晚到来之前,他甩过去了那几座最危险的山影,吼喘着展展地趴到雪地上,面朝古金场号啕大哭。在参与兵变和六十二岁之间,这段漫长的岁月里,他第一次有了用眼泪洗涤灵魂的悲恸。
     
       要是驴妹子一直在爬动,她一定会被人发现的。她爬过了一个漫长的雪夜,爬到了黄金台,之后她就停下了,似乎已经到了生命的另一端,她眼前一片混沌,天是白的,地是白的,她的脑海里也是煞白煞白的,除了极度困乏,除了腰腿不听使唤的焦灼,什么感觉也没有。肉体和心灵的痛苦好像已经变作爱情的旖旎风光浮游在她朦胧的眼里,她只感到自己就要化成一片轻柔的无知无觉的雪花,飘摇在原野上。她想不起自己是怎样爬到这里的,开始是靠着毅力和对张不三的仇恨,后来就变成了机械的下意识的举动,反正只要有一口气就要往前爬。现在,她终于爬不动了。她将脸贴着积雪,伸出舌头轻轻舔着刚刚落下来的雪花。她感觉不到冰凉,因为她浑身的温度差不多和积雪一样。她一动不动,雪很快覆盖了她身后爬行的痕迹,也覆盖了她自己。她和四周趋于一致了,茫茫雪原上又多了一个隆起的小雪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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