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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通地坑(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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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然,张不三还有更为直接的目的,那就是通过祭祀,凭借祖灵神魅的统治,让这几百口子甘心情愿拧成一股绳,跟着他上天入地抱得金疙瘩。人之生不能无群,结群又要无争,又要形成众星捧月的局面。谷仓人的溃败也许就在于他们违背了这个常理。而违背常理的还有往古时代那场发生在唐古特古金场的群体分裂,骨肉相煎的厮杀。正是由于这场厮杀,才导致了今天张不三不顾一切地拼死争夺黄金台的行动。
     
       在那个遥远的泛滥着神话的年代,古金场充满了金色的诱惑,七块大地赐予的浑朴的金疙瘩如同玉玺,成了部落权势的象征,谁得到它谁就可以成为唐古特之王。这样。那七块金疙瘩也就变作仇雠敌忾的战争之源了。唐古特部落的酋长死后,他的大儿子贡郎继承了金疙瘩,三儿子不服,拉起人马争抢。从冬天到冬天,战伐一直在进行。后来,贡郎的兄弟哲昊尔杀了贡郎,可金疙瘩已不在贡郎营帐中了。贡郎的妻子经不住哲昊尔的诱逼,说出了那个埋藏金疙瘩的旱魃出没的通地坑。正是隆冬,哲昊尔率部众去坑沿上探视,见深坑已被黄土夯实,便下令掏尽黄土,让金疙瘩重见天日。通地坑直径约有十米,坑有多深无人知晓。一直挖到来年三月,人们才看到坑底出现了三块青石,呈品字形摆置。按贡郎妻子的说法,这金疙瘩便在这三块石头中间的夹缝里。就在人们准备揭去石块的一刹那,积灵河的水突然从上游涌起,沿着那条天造地设的沟壑奔腾而来,泥沙俱下,将通地坑灌了个满满当当。十来个盘桓坑底,准备撬起青石的部卒都做了无常鬼的战利品。深坑所在的那座高台也就被人称为黄金台了。以后又有人挖过,最有声势的便是清末和硕特蒙古的后裔乌兰哈达王爷倾家荡产的那次。至今,乌兰哈达的英雄壮举还残留在许多人的口头上——乌兰哈达王爷嘛,一世贵人,半个神仙。积灵河的水流多远,他的领地就有多远,名声就有多远。他要挖金疙瘩,从四方招来民工,管你吃喝,外加十串麻钱的月饷。金疙瘩现世后,每个还有一百两银子的赏钱。光光头儿照太阳,跟着闪光了。几百条虎虎势势的汉子干了三个月,柳树开花没结果,和前几次一样,青石一见,河水便来,夹石带泥直灌通地坑。这耗尽了家产的苦命王爷哭天抢地,骂人怨神,眼泪没断线气息儿早没了。
     
       古夜茫茫,今夜茫茫。古金场越来越开阔。峭然孤出的黄金台也越升越高,越长越胖,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里面不住地用力撑着,撑大了身躯,撑出了神圣,撑出了悲凉。老天爷的秘密永远是秘而不宣的,黄金台就是机密的象征。然而,对淘金汉们来讲,一切都已经不复存在,古金场的风风雨雨留下来的只是“青石见,大水来”的神秘和恐怖,这恐怖使他们早已失去了探索机密的勇气。他们否认着历史,以为那不过是个传说中的故事,而故事是人人都会编的。随着时间的流逝,更多的人甚至连这个故事也忘记了。可张不三却牢牢记在心里,并且相信那是真的。这不仅是由于他的祖父曾经跟乌兰哈达王爷挖掘过通地坑,也不仅是由于父亲曾有遗愿,更主要的是他那把苦难的生活和浪漫的冒险划了等号的天性。
     
       祭祀刚刚结束,张不三就根据土石的不同和那条沟壑所指引的方向,确定了通地坑的位置。之后,一连三天,他都带着人在正对积灵河的地方垒坝造堰。一旦真有大水漫漶而来,也不会灌进通地坑,给生命造成危险。更重要的是垒坝可以安定人心。
     
       黄昏坝成,开饭了。人们坐在石窑前,张嘴瞪眼地往肚里吸溜清汤面片,谁也不说话。那口黑色的大铁锅被几十双眼盯得越来越小,锅中的汤面也越来越少。人人变成哑巴的原因很简单:你少吃一口,他就多吃一口。只有张不三不屑于这种小家子气的争汤吃面,尽管他对自己那痊愈了的饥饿劳困症记忆犹新。一碗下肚,他就琢磨起劳力搭配的事来。要在腊月前挖到那三块青石上,就得不分昼夜三班倒,要使班与班之间不为挖多挖少互相争吵和防止班内滋生纠纷,必须把劳力按关系和强弱搭配均匀。他进窑靠到自己的铺盖上,从被子里摸出一个本子和一支油笔,绞尽脑汁,罗织出一个名单来。高家和殷家反目,赵家和郭家龃龉,程家兄弟针锋相对,熊家叔伯素有芥蒂,姜大六亲不认,宋进城爱耍小聪明。王仁厚呢?谁都嫌他生性木讷,除了做庄稼活,别的事情上,是个放屁还要打草稿的窝里窝囊的大肉头。光那脾气暴躁性子急的石满堂就在三个班中颠来倒去了七八次。终于安排妥当了,他来到窑外,看大家刚刚放下碗,还没从哑巴境界中摆脱出来,便将名单念了一遍。人人都在琢磨别人,都在急速权衡自己的位置,不把本班所有人对自己的好坏冷暖揣摸透彻,他们是不会轻易表态的。
     
       “有没有意见?没有啊,那就这样定了。”
     
       张不三想来个白菜生吃、老肉快煮的办法,料不到竟是木讷人王仁厚破坏了他的愚民政策。
     
       “我不去石满堂那个班。瓦碴揩屁股,我和他没茬茬。”
     
       人不嫌他就算运气,他还戳三捣四地说人哩。张不三恶狠狠瞪他:“那你说,你想在哪个班?”
     
       “宋进城的那个。”
     
       “不要,我们不要。”宋进城道。
     
       “那我去一班。”王仁厚满脸通红,不知是气的,还是臊的。
     
       “鸭子走路一摇三摆,炖了,没火;养着,我们的血汗养不起。”有人马上反对。
     
       王仁厚一副可怜相,佝偻着身子蹲到地上,咕哝一声;“没人要我,我就走。”
     
       素来对王仁厚看不顺眼的石满堂听他说要走,便数头数脚地骂起来:“你这个畜生,只知道一杆老秤十六两,现钟不打要去捡破铜,让你发财,还得捧着求着小声大气地哄着么?要走就走,快走,别以为少了你事情就办不成。”他骂着不过瘾,捋起袖子上前就打。人多手杂,一时间将他拉住了。
     
       张不三暗自叹息,开店容易守店难,一上手就碰上人家朝你撒尿,不治治他们,往后闻了屎臭,还要说是馍馍香哩。
     
       “石满堂,你欺负人也得顾顾我的面子。这一伙人是短是长都是我请来的,你打走一个,我让你全家冰清水冷一辈子。”
     
       王仁厚得势了,瞪眼朝石满堂哼一声。石满堂马上做出一副激怒状,又要扑向王仁厚。
     
       “仁厚,站起来!你也有手有脚有气血,我看看他能把你打死。”
     
       张不三吼道,可他没想到醉酒人越扶越醉。王仁厚慢腾腾站起,低头勾脑,带着一鼻腔呼哧呼哧的闷气,朝台下晃悠悠走去。
     
       “回来!”宋进城喊一声。
     
       王仁厚回头,苦笑着弯了一个腰:“我不想叫人打死。”说罢又要走。宋进城跳过去,将他拉住了。
     
       真拳不打躬腰人。石满堂的火气也化成了叹息。张不三瞪他一眼,突然笑了:“满堂,你有本事你就打,打得只剩下我们两个人,几十斤重的金疙瘩对半分。”
     
       “撵我走你就直说,我可不是那号死拉着旁人的裤腿奔光景的人。”石满堂道。
     
       “你走?别人离得,你离不得,野猫儿不逮家老鼠,自有大用场。我们围子人就缺个你这样的金掌柜。”
     
       “你这不是糟踏我么?”
     
       “就算是糟踏,你也得忍着。我当正的,你当副的。”
     
       所有人都呆了。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宋进城:“好!这个决定我拥护,别人也拥护。大家说,是不是?”
     
       人群中出现了一阵七零八落的“嗯啊”声,但很难说这就是应诺。石满堂洞悉其妙,使劲摇头。张不三恼了,一拳擂到他胸脯上:“你滚!马上就滚!我看错了人!”
     
       “掌柜的,你这是抱着母鸡当凤凰。”
     
       “我说是凤凰就是凤凰。”
     
       石满堂沉默了一会,突然扬起头:“那好,我听你的。”他又望望三丛四簇的人众,心一横,牙一咬,大声道:“要我干,我就得有我的章法。丑话说在前,想散伙的现在就散,明儿动土,谁敢捣蛋,有娘的我拐走他娘,有媳妇的我拉跑他媳妇,啥也没有的,我打断他的肋巴骨。”
     
       张不三笑盈盈的:“我怕这伙人轮不到你欺负。”他又转向大家.“你们也不要害怕他姓石的。他要无故打人,我亲自问罪,绑起来叫大家剜肉。不过,你们也要小心点,别叫他抓住把柄。看大家还有啥问题?没有了?好!进窑睡觉。”
     
       明知乐极生悲是个颠扑不破的真理,张不三还是对着石满堂着实笑了几声。古金场深秋的冷凉空气中,笑声也是带着寒意的。
     
       “明儿放假,下午烙馍馍包饺子,来顿干的。”
     
       “放不得。庄稼人贱脾气,越惯越懒,越放越散。”石满堂用黑手抹着脸上的汗水,表达着符合他副掌柜身份的意见。
     
       张不三摇头,显出一副比对方老辣深沉的模样:“冒出来的泉水几把土堵不住,但要不堵,三天两后晌就会冒光。”
     
       十天下来,通地坑下挖的速度比张不三预料的几乎快了一倍。每天,虽然他不会跟一个班干满八个小时,但班班都得去泡上一会儿,加上一些琐碎事情的纠缠和时时要提防谷仓人的偷袭,时间被肢解了,他只能刁空休息。幸亏有石满堂这样一个占理不让人的助手,这帮人中还没有发生过那种钉头碰钉头,叮叮当当不可开交的矛盾,省了他不少精力。张不三没有把石满堂算成班内的劳力,只让他和自己岔开,每班都去干上三四个钟头。这种安排一方面发挥了石满堂督促别人加油干的作用,一方面增强了他的自豪感和对张不三的义胆忠心。石满堂从未管束过别人,这次得到器重,那受宠若惊的使命感使他显得比老天爷还要负责。“三班比二班多挖了整整两尺。”“狗日的王仁厚耍尖溜滑不出力,我给了他一脖梗(用巴掌扇后颈)。”每次回到地面,石满堂总要向张不三喘喘吁吁地汇报,其实是卖弄他起到了一个监工的作用。张不三当然不会放过每一个表扬他的机会,南墙根里的葱,全靠壅。班班都在比赛,下一班一定会比上一班挖得多,哪怕多半尺,不然就会赖在下面不交班。和出坑的土石一样,人也是被麻绳吊上吊下的。麻绳通过支架上的滑轮受人控制,比起历史上那几次掏坑挖金来,当然是既省力又有时效。人的热情加上炸药的威力,大坑已有四丈多深了,而疲倦和忧急也同样深地钻进了人们的躯壳。古金场的地层里那股激动的潜流,也就在这个时候从坑底汹涌而出。
     
       正在向休息的人们通知明天放假的张不三被宋进城拽到坑沿上,还没站稳,就让人用麻绳拦腰缠了一圈。几分钟后,张不三的双腿重重地插进了水中,水浪四溅,稀哩哗啦的。那水已经回旋着没过了膝盖,更可怕的是坑壁四周冲涮出了几个洞穴。失去了支撑的坑壁随时都有可能崩塌。而石满堂却得意地望着张不三,为自己能够镇守坑底,没让大家逃向地面而自豪呢。
     
       “真的不要命了?”
     
       石满堂没听准张不三的口气,嘿嘿一笑:“能捧到金疙瘩,死也值。”
     
       “掌柜的,命是盐换的,一人只有一条,死不起哟!”
     
       张不三扫一眼满脸凄哀的王仁厚,冲石满堂吼一声:“快上!”说着,他解开了自己身上那根麻绳。
     
       八九个人忽地围过去,你抢我夺地挤成一堆。石满堂上前,死命地拽过绳子来:
     
       “谁也不准上!掌柜的,轿到门前马撒尿,你不能惯坏了他们。”,
     
       张不三伸手夺绳子,却被石满堂一把推到坑壁上。哗啦哗啦,浸湿的泥土朝坑水落去。涡流湍急,旋出一只只滚动不已的深陷的眼睛来。波纹鼓荡着,急促地拍向四周。张不三感到水面在倾斜,通地坑在倾斜,整个地球都在倾斜。
     
       “满堂,听我的,金子要人挖,人死了,啥都完了。”
     
       这请求出自张不三的口是从来没有过的。石满堂愣了。王仁厚扑过去,将麻绳三下两下拴在自己身上,朝上面猛叫:“拉!快拉!”
     
       半个钟头过去了,坑内积水越来越多,大块大块的泥土滑下来,砸出一阵阵惊心动魄的激响。冲涮出的洞穴如同地狱之门,威赫赫、阴森森地洞开着。别的人都已被吊了上去,坑底只剩下张不三和石满堂。
     
       “满堂!谁先上?”
     
       张不三拽过绳子来就往自己身上缠:“挖金子没有我不成……”
     
       “没有我也不成!”石满堂大吼,却没有抢绳子。
     
       “你万一出了事……”
     
       “少给我念咒,上!”
     
       石满堂狠推他一把。张不三朝下拉拉绳子,便倏地被拽离了水面。石满堂翘起下巴朝上看,忽又勾下头去。晦黯的坑底寒气扑来荡去,浸湿的土石又一次落下,水浪使劲推搡着他,像是魔鬼要将他押送阎王殿似的。积水已经没过腰际了。随着一个冷战,他双手捂脸,颓然歪倒在水中,头迅速被淹没。他咕了几口水又挣扎着站起,觉得自己该死了。
     
       石满堂没有死。但当他被吊出地面抬进石窑时,那张脸苍白得比死人的还要难看。他眼闭着,喜怒哀乐全部逸去。好一会儿,那双眼才渗漏出两股绝望的白光,在张不三身上滞留不去,僵硬的嘴巴也慢慢张开了:
     
       “看不得,看不得……鬼!我看见鬼了。红的黑的绿的白的,在坑底水洞里……”
     
       张不三连忙用手捂住他的嘴,四下看看,见窑内没有别人,厉声道:“不准胡说!”
     
       “掌柜的,我一个大男人,哄你做啥?信不信由你。”
     
       “我不信。”
     
       张不三来到窑外时,人们大多瘫坐在地,叹的叹,喘的喘,好像挖金疙瘩的事儿已经由地下水宣布结束。人们的精神溃败起来如山倒,刹那间就变得不可收拾,恼怒得张不三恨不得一口气将他们吹起来,吹出一个龙腾虎跃的场面。他双手叉腰,拿出一副天地不怕的气派:
     
       “挖金子就像种庄稼,只愁不种,不愁不长。”
     
       一声粗闷的唉叹打断了他的话。他在人堆里搜寻,却见宋进城长长地打了个哈欠,懒洋洋道:
     
       “治不住水,好话说上一万遍也是多余的,话不饱肚不解渴,更不能拿它挖土铲石。”
     
       张不三气得瞪凸了眼睛,攥起拳头吼道:“过来!”
     
       大概宋进城是愿意挨打的,居然稳稳当当走了过去。
     
       “你说我的话是多余的?你盼大家散伙?”
     
       “要是用胶泥也堵不住水,不散还有啥办法哩!”
     
       “胶泥?”张不三愣了,明白对方又在卖弄聪明,抡起胳膊,一拳打出了宋进城的几声尖叫。但在心里他是很感激宋进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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