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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驴妹子(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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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们这是对待我的态度?”
     
       “你不嚓,我怕百人百嘴不好堵,说不定哪天闲言碎语就会灌满县城街道。”
     
       这简直就是威胁了,副主任气得不理他。张不三又说:“你要是实在不想嚓,那我就去和乡亲们商量商量,看能不能免了。”商量的结果是不能免,并且他捧来了一泡用菜叶托着的干屎,不知是哪天屙的,也不知是不是王仁厚的,但显然是早已准备好的。他放在副主任面前说:“嚓干的,干的好嚓,又没气味,乡亲们一致同意照顾你。”张不三说罢就出去了,留下副主任一个人在背人处忍辱受屈。这也是照顾,要是别人,不仅要当面嚓,而且要规定尺寸,还要在众人的哄笑声中搅着舌头咽下去。过了一会,等张不三再次出现时,一坨盘起的人粪中央那根插天直立的屎棒棒上,半寸长的尖尖已没有了。他一定是用手嚓去的,更不会咽进肚里。但张不三相信副主任是吃了屎的,傲气十足地叉腰而立,口气变得又硬又阴:
     
       “我说父母官,你下乡调戏良家妇女,叫人家喂了一泡屎,丢人丢到家了。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说咋办?”
     
       “还要我咋?你们有完没完?”愤怒已极的副主任失态地跳起来。
     
       张不三脸上刮过一阵狞厉的寒风,又道:“说完也完了,说没完也还没完,就看你了。你知道,围子村今年没打粮,一把粮食也交不起。公家人要是再来这里催逼粮草,那我们就去满县城嚷嚷。”
     
       直到这时这位反应迟钝的父母官才明白张不三的意思,吼道:“就这个事你为啥不早说?”
     
       副主任带人匆匆离开了围子村。也不知道他是怎样糊弄上级的,这一年,县革委会形成了二十三号文件,专门讲的是围子村免交公购粮的事。
     
       人人受益,人人得意。唯独王仁厚不悦,觉得自家付出了最最金贵的名声,得来的却和大家一样,实在不公平。张不三便让各家各户匀出一把粮食,凑足了半布袋,亲自送到王仁厚门上,说是奖赏有贡献的人。王仁厚这才消了气定了心,把个名声损失抛在了脑后。当然,更重要的是他媳妇一向是个极本分的人,受命于张不三做出荒唐事情来,也没有让嗜好闲话的人多费口舌。
     
       事实证明,奸诈狡猾比老实本分更能给乡亲们带来好处。老队长自愧弗如,对张不三说:“还是你当队长吧。”吃亏吃怕了的群众也看透了张不三的为人和手段,编了一首顺口溜流传开来:
     
       张不三的脑袋长得尖,
     
       想当队长不用选;
     
       张不三的心眼溜溜转,
     
       点头哈腰的是父母官。
     
       咚不隆咚嚓,嚓,嚓,
     
       嚓了个干粪棒棒屎尖尖;
     
       咚不隆咚嚓,嚓,嚓,
     
       不纳粮草不种田,
     
       荫凉底下坎椽椽(手淫),
     
       舒——坦
     
       舒舒坦坦奔光景,
     
       高举红旗永向前。
     
       这最后两句是张不三自己加的。人人都说他加得有水平,是队长说的话。
     
       张不三当了队长,自然是不缺吃的不缺喝的,他那饥饿劳困症也就渐渐痊愈了。更让别人羡慕的是,他沾女人的机会也多起来。男女间的事,三十如虎四十如狼。虎劲没用上,积攒起来全部增添给了狼劲,叫做老狼添翼,威震百里。
     
       乡村道上,不知不觉又有了一首顺口溜:
     
       嚓巴溜球嚓,
     
       张不三的脬子比马大,
     
       三间房子圈不下,
     
       女人女人快躺下。
     
       张不三不在乎这些讥诮和揶揄,乐呵呵地回敬道:
     
       赶马车的人,笑嘻嘻,
     
       赶哩赶哩的日马屁。
     
       他这是个比喻,因为在他看来所有的男人都得“扬鞭催马”,都是“赶马车的人”。
     
       他瞄准过不少小媳妇,以猛兽初舐人血的野浪,将自己渐渐塑造成一个偷香老手。他不怕张扬,因为她们根本不可能张扬。除非她们喝了豹血野了心,甘心做个不洁祖宗、有污门风的“烟渣”。俗语说;“烟渣女人随人卷。”张不三对石满堂和驴妹子的眉来眼去早就注意了。他之所以迟迟没有下手,是因为他还从来没有对任何一个大姑娘产生歹意,觉得那样她们就很难嫁出去,自己快活一夜,别人痛苦一生,这种事还是不干为好。
     
       驴妹子骤然出落成了百里挑一的俊俏姑娘。她就要嫁给石满堂了。
     
       按照围子村的习惯,姑娘结婚必须穿娘家人的衣裳鞋袜。驴妹子没有亲人,她身上穿的全是自己给自己准备的。出嫁那天,婆家人用驴车拉她来到满堂家门上。一下车她就左躲右闪,却怎么也躲不过,她穿的是“鸳鸯”(反其义而用,专指不配对)鞋,一只红一只黑,一只新一只旧,分外耀眼。围观的女人们全都捂着嘴吃吃发笑。在王仁厚媳妇的挑唆下,那些会说人话的狗崽儿羊羔儿便一哄而起,不知轻重地喊起来:
     
       鸳鸯姑姑吃尜尜(粪便),
     
       吃了尜尜屙不下,
     
       屙下一窝尕猪娃。
     
       一声一榔头,十声十榔头,直敲得驴妹子一颗心在腔子里活蹦乱跳,牵动出五脏六腑的难过来,拧开了龙头的泪腺也直往外喷射那两股咸水儿。未及进屋,她那蒙住眼睛的袖子便早已湿漉漉的了。
     
       “别哭别哭,弄脏了衣裳没啥换的了。”
     
       谁知道说这话的婆婆是好心还是坏心,浪声浪气的,提醒了驴妹子,也提醒了那些来看热闹的刁钻婆娘们。她们眼仁骨碌碌转,亮闪闪的目光锥子一样地刺来,差点没把这新娘子洞穿,就只剩动手动脚里里外外翻个遍了。接着便是交头接耳:“哎哟妈,你没看见么?衣扣、衣袋、衣袖全是鸳鸯。”偏偏这时驴妹子不再抹眼泪了,昂起头,蔑视那些不断飞升而起的闲言碎语。她甚至想讲话,如同给一大帮鼻子上大办粉条厂的娃娃们训话那样——这鞋这衣是她进城换来的(乡里人虽有布票但缺钱花,就只好背着半口袋大豆去城里走街串巷吆喝着换衣服穿)。换来的!不是偷来的!鸳鸯好,鸳鸯俏,比起你们这大窟窿小眼睛的破布衫,我这还是涤确良涤卡凡尔丁的三合一哩。自然,话未出口,她就被人一把拽进了房里。
     
       然而,大事已经不妙。围子人是宁养两条黄狗,不要一头大牲口。凡事总讲配对儿,阴阳不能失调,山水不能移位,天地不能颠倒,高低远近不可混同。可这新娘子,脚穿鸳鸯鞋,颜色新旧各异不说,鞋尖儿全都朝右拐。那衣服更是只能对立而无法统一:左袖红右袖蓝,红配蓝,死讨厌,不仅不好看,而且招人嫌。村子里的议论很快多起来:黑星下凡,扫帚头上带着股阴风凉气,灾难就像垃圾,是一疙瘩一疙瘩连绵不绝的。驴妹子过门,一则克夫,次则断后,三则亡家。心明眼亮、爱憎分明的围子人,一眼就把这新娘子看穿了。
     
       驴妹子两年不育,满堂家面临断子绝孙的危险,并且谁也不敢保证往后她会不会将别的灾难降临到这个平静的家中。那些日子,满堂家的房里房外渐渐出现了一个随时移动着的阴森森冷冰冰的角落。这角落由人心和人嘴组成,制造忌恨,散播风言风语,放射寒光冷气。满堂家的人,包括那个夜夜搂抱着驴妹子的男人,也已经觉得她拖在身后的那股晦气越来越明显,越来越张牙舞爪。就在这时,驴妹子的公公病倒了,脘腹鼓胀,心口疼痛。再也忍耐不住了的婆婆撕烂脸面,扯烂嗓子,站在当院望天谩骂,说是骂鬼:
     
       “看见了,看见了,扫帚星临门了,黑老虎进家了,血口张开咬人了,鬼鬼鬼!白猫儿进了老鼠洞,出不来也进不去。好怪事儿哩!天到了地上,地到了天上,水往山上淌,风往心窝窝里钻。不是瘟猪来家,好端端的人咋就呻唤开了呢?”
     
       骂乏了进屋,坐到炕沿上,守着皱巴巴的细脖子支不起大脑袋的病人,唉声叹气,叹着叹着又抹起了那永世抹不尽的眼泪:
     
       “命苦了天欺,人贱了狗欺。呜呜呜,天欺狗欺都来了。犯了天条的老祖宗,你为啥要叫我们受这种苦哩!”
     
       这声音将乞怜和诅咒、伤感和悲愤纠葛在一起,粘粘糊湖分不清主次来。在灾难中生活的婆婆最拿手的便是这种五味混同的撒泼。那是一种所谓骂者无心、听者有意的艺术,聪明人不难意会那猪那狗那白猫那黑虎指的是谁。驴妹子是聪明人,在一个月光如水的夜晚,她知趣地离家出走了。石满堂明明看见了却装作没看见。第二天,他也没有去那间麻眼阿爷留给她的破房子里将她叫回去。她恨就恨在石满堂的这种举动上。她对他能不能做一个可靠的丈夫渐渐绝望了。
     
       天旋地转水倒流,一切都得重新开始。
     
       那日,队长张不三来到驴妹子门上说:“你的工分算错了,黑饭后来我房里核对一下。”她去了,无法不去也无法不留在那里过夜。她已是一个小媳妇,张不三对小媳妇是没有什么顾忌的,况且眼下她还是个失去了丈夫保护的小媳妇!再说,她想怀娃娃,想证明地里不结瓜是没有播进好种子的缘故。她盼儿盼空了心,想那张不三一定是个如狼似虎的角色,地中精气、天上阳火全漩在他的血道道脉巷巷里,雄种要是加身,瓜儿豆儿就会一嘟噜一嘟噜地结出来。她被张不三搂在怀里,一搂就是几晚上。好火色,她是生铁疙瘩化成水,她是石头块块融成泥。很长一段时间都被男人冷落着的驴妹子盼这火色烧身的愿望不知不觉膨胀起来,与日俱增,不可挽回。而对张不三来说,自从有了驴妹子,别的女人他就一概不沾了。如果她能给他怀上娃娃,他就想娶她。两个人恩恩爱爱、缠缠绵绵好几个月。村道上又有了一首专门为张不三助兴的歌谣:
     
       老公见酒,
     
       骚羊见柳,
     
       天上的嫦娥地上的妹子,
     
       你就是好酒你就是嫩柳。
     
       而在满堂家,老人的病日见好转了。石满堂想把媳妇接回来,他母亲一听就吓得直打哆嗦:
     
       “冤家!你想让她克死娘老子么?插根尾巴她就是驴,你要跟她过,先把娘老子找个土坑埋掉。”
     
       他父亲也说:“满堂,你就死了心吧。驴妹子跟了张不三,那是老天有眼,给了她好福份。我们命苦家寒,草木百姓一窝窝,活到下一辈子也不敢去队长碗里抢肉咂汤。”
     
       石满堂表面上答应,背地里还是去了。他来到张不三门上,说是来看看驴妹子。驴妹子没让他跨过门槛,凄恻地说:“满堂,死了心吧,好好找个能生能养的女人过日子,我怀不上,永远怀不上了。”说罢,她就进去将门从里面闩死了。石满堂愣怔着立了好一会,才怏怏回去。从此,枯寂与他有了缘分,命运的捉弄滋生了他对生活的冷漠和对别人的怨愤。他是人,人所应该具备的东西一样也不缺包括那份黄金一样沉重的感情。这感情随着时间的流逝越积越厚,竟致于使他有了发誓不再婚娶、气气娘老子也气气自己的念头。只要父母一提起他的婚事,他就会大吵大嚷着给他们发一顿脾气。他变得暴躁起来,似乎天下所有的人都欠了他的债,都伤了他的心。他想复仇,可又实在不明白该怎样泄恨或者把怨怒发泄在哪里。几年过去了,张不三开始带人闯金场,为了防止石满堂侵犯他的权利,他将驴妹子也领走了。之后,他年年闯金场,年年带着她。他虽然不想和她结婚,但已经到了离不开她的地步。她呢?似乎也没想到过要离开他,至少在围子村,她是没有办法不经过他的同意去做别人的名正言顺的妻子的。张不三像一片幽深的海,淹没了她作为一个女人的选择和企盼,也淹没了她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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