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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奥达的马队(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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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主保佑,醉酒的人不应该喝水。你们可是喝惯了深山圣洁林泉的神仙哪!这里林木被伐完,山泉已经干涸,看吧,那个女人到河边是为了去冲洗尿罐。”
     
       回族老板又哈着腰说:“看看,我这嘴,我说这些你们不在意吧?”
     
       “哦,不介意。”奥达说,“你瓶中这爱冒泡的东西是甘露所酿。”
     
       我的脑子已经不听使唤了。虽然我非常想从脑子里抓出一两个字眼掷进同伴们的酒瓶,但满脑子只是充满了越涨越多的啤酒泡沫。
     
       后来回族老板告诉我们:“我想你们可以上路了。”这就是说,我们的钱袋已经空了。
     
       我们还在河口上盘桓了两天,等待货物。但是除了公路上的货物外没有别的货物。老师从县城回来时给我们带来一驮七零八碎的粉笔、课本以及一些长短不齐的尺子。大家都心情不好。我们忍受着酒醒后的剧烈头痛,等待奥达作出决定。穹达曾经摔裂过颅骨,他不时咕哝,那道缝肯定又裂开了。他把那条黑色的白毛巾死死缠在头上,在额前打了一个拳头大的死结。当初,为使那伤口闭合我们也是采用了这种办法。他在马背上晕晕乎乎过了十多天,才能自己下地站稳脚步。
     
       我们等待奥达作出决定。
     
       他说:“不。”虽然他明明白白地知道,这比运送其他东西更来钱。因为付钱的是国家。我们无聊地坐在那水泥桥栏上听水声轰轰地在两山间徒然往返。
     
       阿措靠近我说:“夺朵,那个姑娘真是个好姑娘。”
     
       穹达头痛得龇牙咧嘴,他狠狠地对我说:“记住,你那天打了我一拳。要是我没死就算了。死了,我可就记牢了。”
     
       我揉碎三支纸烟,裹在一片破报纸里,点燃,然后跳下桥栏。不可阻遏地想到若尔金木初那麦田环绕的寨房,房前白桦木筑成的美丽栅栏,以及栅栏边怒放的几丛红色罂粟。这些我都曾不止一次地眺望过。那布谷鸟的叫声更加悠然也是必定的了。
     
       最后是从小货车上卸下两驮药品的女医生使我们解脱了困境。
     
       我们趴在桥栏上看她卸车,她的动作不能不说是十分利索的。
     
       她给穹达吃了止痛药。又给醉倒在大路上的淘金人打了一针。
     
       她只是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声:“这些药品要分送给山里的赤脚医生。”
     
       奥达说:“我们驮了。”
     
       我和阿措悄悄把余下的牲口赶到那座山洞仓库前,驮上炸药、汽油、风钻和一大堆塑料头盔。还有大米、饼干、罐头,外加大捆过时的报纸。
     
       一切完备之后,我们都坐在酒馆门前那三级光滑可爱的木头台阶上,听牲口一边擦着铁掌一边摇得嚼口哗啦啦响。
     
       我们上路时,我被回族老板拖住。他说:“那天你醉昏了,那个书记,那个公社书记,当然是以前的公社书记,他上县城时,他说真想砸断你的腿。”他眨眨眼,“他还没有回来,他说他要带了警察回来。”
     
       “是吗?”我耸耸肩。
     
       斜射的阳光把一线人马的影子扔向对面山壁。
     
       “隆洼寺庙的格达活佛给我的信!”穹达这才想起在回族老板酒馆里人家转给他的信,虔敬地把那页枯黄的纸片贴在额头、嘴唇和胸脯上。
     
       奥达把信拿过来交给我:“念念!”
     
       信全是用藏文写的,我自然念不出来,山里的藏族汉子上学都是学习汉文,似乎只有它才算得上是国家的文字。虽然需要愧悔的并不是我,但我仍然感到汗水浸出了额角。
     
       穹达接过信纸,叫道:“哈哈!”穹达就是穹达,他又把信纸伸到老师和女医生的面前,在马背上摇晃着身子哈哈大笑。奥达横马立在他面前,他才规规矩矩地落到队尾去了。
     
       笔立的山谷中轰轰的水声并不能驱除强大的寂静。几天纵酒,大家几乎都没有进食,在马背上颠簸一阵,肚腹里便空落落地让人难以忍受了。穹达的信虽然谁都读不出其中的内容。但结果是明了的,他将首先退出我们的行列了。
     
       一等到达那条名叫江达的溪流汇入查普的滩口,我们就驻马扎下了帐篷。
     
       阿措终于忍受不住胸口的疼痛,仰躺在灼热的沙滩上,两眼定定地注视架在溪上的木桥:“它已经朽了。”他呻吟着说。不知是不是因为这片赭红沙滩上的阳光特别灼烈的缘故。他的眼角被泪水濡湿了。
     
       而我们明天、后天以及再后天前半天的路,都在这灰白色和赭红色悬崖高耸的河谷中间,穿过炽烈干燥的风谷。
     
       女医生给阿措吃了几枚药片。阿措把头枕在一块光洁灼热的卵石上,像一个临终的人一样微笑了:“姑娘,我可不是一个好驮脚汉,啊,岩上那些雨燕飞得真高,它们啁啁啾啾飞旋河面时,雨就要来了。我从长长驮脚路上发现的欢乐太少了,我的三个伙伴却是能够的,我不能够。”
     
       他把脸转向奥达,奥达别过脸,他就拉住我说:“夺朵,你说是这样。”
     
       我说不出话来,只好摇头。
     
       阿措固执地说:“是这样的,我知道你们怎么看我,我也知道自己是什么样子。”说完,他长长吐了一口气,闭上眼睛,泪水就流到耳朵眼里去了。
     
       阿措就那样双手平放在胸上,在沙滩的一片赭红色中看那块青色卵石,背后是波纹鲜明的舒缓的水流。他又睁开失神的双眼,望着山峡上一线曲曲折折的青空。这时,在岩壁阴影与太阳光瀑的交接处,河上有许多蚊虫在飞舞。
     
       阿措的面容平静了一些,但由此流露出来的疲惫恐怕是难以恢复了。
     
       女医生守护着阿措。
     
       奥达和穹达坐在不远的地方,把赤脚伸在能溅上水波的地方。
     
       我跟老师用勘探队的手网打鱼。我撒了几次,都被网把自己缠住了。老师撒得很熟练,那网迅疾地映着阳光腾空、撑圆,稍稍悬空一下,便“噗”一声罩向河底。我们就打到好几条鲟鱼和无鳞鱼。医生把最好的一条放在瓷缸中给阿措煨成鱼汤。其余都被我们烤食了。
     
       阿措慢慢地啜饮。放下缸子时,他说:“它把我压垮了。”
     
       “这些悬崖的影子吗?”
     
       “不,道路。”
     
       “道路在你脚下。”
     
       “你说过地不过是一个圆石头。现在我信了。你说是鸽子蛋那种圆,那可是最漂亮最漂亮的圆了,是吗?它是圆的,那就说不清谁在谁上面了。”
     
       他不慌不忙地又睡到先前在沙中压出的那个印迹上。
     
       “到奥达那里去吧。”他说完,便大睁着眼一直睡到太阳偏西。
     
       “夺朵,我让穹达上山去了,找海子边的喇嘛给他看信。”我站在他身后时,奥达说。
     
       从这沟里进山,在一株被雷击拦腰斩断的老柏树左侧,有一条隐约的小路。顺小路快近山顶的一道平台上,有一个以一对形似人眼的温泉为源的海子。海子边的一片断岩上排开蜂巢一样的山洞。很久以来,都有苦修的僧人在那洞中盘坐以待坐化升天。最著名的是一个名叫伽尔冬的和尚,据传在十六年中只吃过他私生女儿奉上的一皮袋糌粑,这个魁伟的和尚坐化后据说只留下一个婴儿大小的身影,而且已石化于洞中。听说,不久前又有两个喇嘛惹出了一点麻烦事,便进洞苦修去了。
     
       “你也去吧。”奥达头也不回地说,“回族老板说的话你忘了。让那个乡长带的警察见鬼去吧,带上火枪。”
     
       雪青马好像也嗅到了熟悉道路的气味,在水边咴咴地嘶叫。我一跨上它的背,它便循着那条熟悉的小路走去了。
     
       “你也明白回族老板的话吗?”它乖觉地耸动了几下耳朵。
     
       我在这种时候总要抽烟。道路绕上那道山梁时,回头,我看见女医生和奥达正把阿措架进帐篷。老师在收晾干的网。牲口们站在没蹄的浅水中,张望远方。再走几步,山梁下就是那个山弯了,那片青青的杨树林首先进入眼帘,继而是林边的溪水,溪水上那屋顶长满青草的磨坊。我骑马穿过那边林子时,天已经黑了。我嗅到磨坊水槽上那滑腻的青苔气味。雪青马加快了步子。许多次,阿基就在这林边等我。我用方方的头巾包来的食物招待她。她则把全部热情倾注到我的坐骑身上,抚摸它,和它亲吻。最令我心动的是,她跪下身去,把脸贴在我的雪青马脸上,像祈求菩萨保佑一样请求它在那些漫长、陌生、险峻的驮运路上,好好驮载主人。她紧闭双眼,对牲口喃喃地祈求。
     
       有些时候,她甚至会严厉地对我说:“不论你爱上什么女人,她必须得像我这样疼爱你的牲口。”她也只是在这个时候,对我才是严厉的。
     
       但我所爱过的女人也有的并不喜欢牲口,特别是年轻姑娘,她们甚至痛恨牲口。她们天真地以为,要不是牲口的四蹄,我们这些一无所有的汉子就会安心在同一块天空、同一条水流边上生活下去了。
     
       那些碉状寨楼的平顶上已经有一些老妇人的身影在闪动了。这条沟和附近的八条小山沟以及二十几条岔沟,有它独特的风俗。这些老妇人在天傍黑的时候便登上楼顶向四方久久瞩望。天一断黑,她们就开始长声呼唤,声音深厚苍凉,久久回荡。阿基曾在这种时候把头埋进我怀中:“我老了也就是这样呼唤你。”这些腿脚不便的老妇人的声音悠长而又响亮,我亲眼见过一个老妇人在呼唤时气绝而死。
     
       我已经到了水沟边上。我不能往前去了。下马后,我拍拍雪青马的脖颈,说:“去吧。”它高兴地蹶蹶蹄子,就迈开步幅准确的碎步穿过那片庄稼地。
     
       我躺在草地上耐心等待。果然不久就听到了那猫一样轻巧的脚步。不等我起身,她就拉下头巾扎进我怀中。她用手,她用牙撕扯我的头发。我已好久没有亲近过女人了。
     
       可是,她说:“我在家里好好招待你。”
     
       许多人家灯火熄灭之后,我们动身去到她家的房子。
     
       坐下后,我开了一句关于床笫之事的粗俗玩笑。她十分严肃地看我一眼,我隐约感到事情不大对头。那架手摇充电的电唱机上唱片还在嗞嗞空转,显然,她是一见到牲口,便匆匆出门了。
     
       我放回唱头,旧唱片上响起第五套广播体操音乐。她常常以此怀念她在县城的喧闹的学生生活。而我却性急地坐到那粗笨的床边动手脱靴子。
     
       她猛一下冲到我面前说:“不!”
     
       我惊愕万分。她慢慢退向墙边说:“不,我怀孕了。”我不是那种能够故意难为女人的人。我捏捏手指头,说:“好。”
     
       显然,谁都不明白这“好”字是个什么意思。
     
       她迟疑一阵,才说:“那晚,他在枕上痛哭,肚里的孩子就有了。”
     
       她的腰身和脸都明显地变得丰润了。我很难想像一个孕期中的女子竟会如此美丽。说到那个尚未诞生的小生命时,她脸上闪烁出圣洁的光彩。是寺院壁画上常有描绘的满颊丰臀的女子那样的光彩。
     
       可能是不忍看我绝望的模样,她过来抚慰我。而我被抚摸时的感觉已是早已陌生了的幼年时被母亲抚摸的那种感觉。
     
       唱片又完了,唱针在唱片裂纹上嗞啦啦的划动声叫人毛骨悚然。
     
       “你告诉我所有事情。”我说。
     
       “我要对他好。现在的他不是以前的了,他很可怜,乡长已经被撤了。夺朵大哥,忘了我,我不是一个好女人。”她伏在我膝盖失声哭泣,“他以前对我那么刻薄,也算是报应了。他说了,我们夫妻要平平安安过日子了。”
     
       我们亲吻,彼此的面颊和嘴唇都不如先前那样灼热滚烫了。我们相对默坐。
     
       而她,只是山里无数善良女人中的一个,换上另一个,也必然对一个需要受到抚慰的男人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热情以及忠诚。由此,想到自己许多轻易得到的爱情,一定也是由于自己在天涯浪迹中,作为一孤立无助的流浪汉得到女人的顾惜。
     
       我感到痛苦,而生活为什么偏偏不肯让人早日参透这种无情玄机。一旦深入思索,眼前的痛苦一下就显得黯淡了。
     
       她三次往方炉中投进劈柴,我面前的酒碗还是满满的,我坐到她也觉得我该离开的时候,我就离开了。
     
       她最后说:“你该把我驮到你老家,那样,我才真是你的了。”
     
       “母亲死了。”我仰起头,这是阻止泪水流溢的最简单方便的办法。
     
       我跨上马背时,没有过分沉溺于离情别绪中。你看到水流以下的东西,你是智者——这是三百年前诞生于此地的一个高僧的名言,这位高僧有一个长长的一名字:阿底喜饶洛桑顿珠拉巴降措。
     
       行文至此,我难以抑制地想告诉读者:我们的故事不过是唱给一些已经湮灭了踪迹的过客的挽歌。他们曾勒着坐骑在历史的黎明中显出身影。从此君临一个时代。而当黄昏,山风掀动马鬃与他们身披的黑色毡毯。这时,山峰的幻影再一次凸现,一切景象都已面目全非。粗粝蔓延的莽原已被机械的声响与新的悲欢际遇所笼罩。
     
       被新拓的道路逼向山地尽头的驮脚汉的身影已命定地消失了。在许多个全新的早晨展开或是许多个充满往日回音的黄昏降临时幻化为一种隐约的旋律,带着我所亲历过的广大地区的岩石、河流、沼地、灌丛、草滩、庄稼地、畜群、男人和女人、森林边缘的寨子的气息,像日光一样辉煌,又像月色一样悲凉。
     
       我想,一个人离不开回忆,就像离不开茶中的盐一样。
     
       自你跨上马背那一天开始,同伴们眼中的忧郁就开始向你灌注。只是到了后来。这种忧郁的深广无限你是从浑然一体的天地间感觉到了。从那些被河水深深切割的谷地,大片被风雨剥蚀的山崖,满山庄严的松柏,以及山间狭长天空上横过的积云。
     
       多少次,你骑在马背上,在走过一段特别崎岖或过于平旷的道路时,都习惯性地久久向远方瞩望。你清楚你并不是想明白辨认青苍的逶迤群峰远去时和青空的明确界限。这种时候,你通常的做法是引颈长啸,或者下马步行,直到疲累得眼睛只能盯着脚前一段隆起的树根,一道光滑的岩坎,一汪浑浊的雨水,就是这样你还暗自希望有谁无情地把牲口驮子压在你身上。一次,在一条下山路上你也是这样,奥达经过你身边时,他提着缰往后仰着身子,把脸朝向林梢间漏下的天光。阿措俯身看你,结果自己被颠下牲口,止不住步子的牲口踩断了他两根肋骨。
     
       就此,你的那种总想意外遇到什么的侥幸心理,以及失望之余折磨自己的毛病就被根除了。
     
       至于阿措,当时喝下了一些烧酒使他不大清醒。奥达从一株杉树上剥下两块筒状的整块生树皮,缚上他的前胸后背。第三天,树皮干缩,痛苦使他不能在马背上安坐。我们在一个叫作多玛的河口休息了三天,又用绳子把他绑在牲口背上三天,大家再也忍受不了他嘶哑的呻吟,提前一天解下了树皮。他伏在毡垫上吐出几块淤血。第二天早上自己又能翻身上马了。
     
       也是从这个时候开始。我就是我了。想想以往的经历,真有隔世之感。当轮到那个在公路上逃跑的孩子和那个初上驿站的少年。我在心里就以他和你相称。仿佛我们不是同一个母亲在同一刻时间痛苦地生产出来一样。我总是骄傲地高踞于马背,注视那两个单薄的背影。他们时时对我转过憔悴而又敏感的脸。我和他们之间的惟一阻隔是午后的谷中一道飘满浮尘与蚊蠓的阳光的帘幕。
     
       而这也是惟一能够使我感受到时光流逝的自然现象,而不是其他。
     
       离开阿基后,我想到许多事情。眼前的道路忽而清晰,忽而又显得飘摇不定。所以,我不禁想到我的道路不过是一只神秘巨手随手舞弄的带子罢了。只是因为冰霜与泥浆飘忽得不那么舒展罢了。
     
       月色昏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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