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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规则·悔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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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监狱是一个能够让人在精神上发生彻底改变的地方。在这里,人们能更加真切地体会到自由的可贵。走进这里的第一天,我便想起了匈牙利诗人裴多菲的著名诗句: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
     
       这四句诗,同样是在这里接受改造的犯人最真实的精神和思想写照。所有的人都需要自由,都向往自由,身处深牢大狱的人更是对自由有着极度的渴望。
     
       从外观看,女子监狱同男子监狱没有任何的区别,一样的高墙铁网,一样有武警看守。不同的是,女子监狱里面关着清一色的女人,包括犯人和警察。
     
       在这所女子监狱里,一共有四道铁门。第一道铁门内是警察办公区,第二道铁门内是服刑人员的习艺劳动区,第三道铁门是女犯们的生活区,第四道铁门则是监舍门口的铁门了。
     
       尽管以前我曾经到女子监狱参观过,但真正的监狱生活,与我想象的并不相同,与电影、电视里看到的也不一样,这里既没有港台电影里的暴力血腥,也没有某些国产电视剧里的文明和谐。现实永远是复杂的。
     
       入狱之后,我的心情变得越来越糟,怎么也控制不住懊丧的情绪,每当想到同样的日子要过12年,要一天天地熬下去就难过得想死。不,应该说,难过得比死还要痛苦一千倍,一万倍。死,至少是一种痛快的解脱。
     
       白天,天上飘着云,云在风的吹拂下一点点地动,一点点地变幻姿态。晚上,月亮悠闲地穿行在空中,静静地俯视大地。这样的自然景象,与深牢大狱中的我的心情格格不入。日子对我来说,不是一天一天地过,而是在一分钟,一秒钟地煎熬。有时候,我感觉胸口要炸开了,整个人即将疯癫,一秒钟也待不下去了,就想逃离,逃离这肉体与精神的双重桎梏。
     
       事实上,我一点儿办法也没有,只好任凭心火不断地燃烧着自己,让灵魂接受一刻也不肯停歇的炙烤。我担心,自己能否熬过12年的监狱生活,能否活着走出监狱的大门。人在顺境之中,12年不过是弹指一挥间,如果身处囹圄,则太长久了。
     
       对于犯人来说,刚入狱时的两关是最难过的。一是监规监纪队列训练和劳动关,这是肉体上的惩罚;一是思想关,犯人必须像洗脑一样地认罪伏法,完成从自由人到犯人的角色转换。
     
       所有的罪犯入监前,都要在“入监队”接受三个月的教育。通常,每月的5号是监狱进“新收”的日子,我也不例外,是在某月5号正式进入L省的这所女子监狱的。
     
       来到女子监狱的第一天,管教便明确要求我无条件遵守所有的监规纪律。说这些话时,年轻漂亮的管教面无表情,神态特别像殡仪馆里念悼词的工作人员。对她来说,这是例行公事,她要不厌其烦地说上很多遍,每个月都要说,一直说到退休,说到岁月无情地在她的眼角和嘴角留下痕迹。我同她一样面无表情,因为我清楚,除了遵守,别无选择。
     
       我接受了彻底的搜身检查,管教绷着面孔,像对待特殊年代的阶级敌人一样,将我全身上下搜了个遍。她的大眼睛像X光,穿透了我身体的每个部分。在她的注视下,我的神情变得极不自然,觉得自己在她面前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任她随意摆弄的没有生命和感知的物件。
     
       在管教的安排下,一名穿着灰色囚服的四十多岁的人为我剪头发,她向我露出善意的微笑。我咧了下嘴角,想用一个微笑回应她,嘴角却只是向上牵动了一下,笑这个功能在我身上,好像退化了。
     
       当我还是坤州市卫生局局长的时候,我只去固定的一家理发店,我不喜欢像别人一样称理发店为发廊,或是美发沙龙、美发中心之类的。我认为那样的说法太矫情,名称再怎么变幻,也只是摆弄头发的,倒不如实实在在的好。
     
       也许别人听到我说去理发店剪头发时,觉得格外的土气。实际上,我经常去的是一家高级理发店,装修非常豪华,可以用金碧辉煌来形容,那里设有单间,有许多帅气漂亮的男孩、女孩,他们都是美发设计师。在那里,客人可以享受到坤州市价格最高也是最优质的服务。
     
       我平均半个月去一次,一个叫小唐的男孩子是我的理发师。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只有19岁,和我一样,是个农村娃。跟店里的其他美发设计师不同,客人不多的时候,他的手里永远捧着美发的书籍,或者在店里的电脑上查找着关于美发以及这个行业的各种最新信息。他对所有的服务对象都一视同仁、彬彬有礼。
     
       他不会喋喋不休地在我耳边不停地介绍店里的哪种洗头水效果好,哪种护理液是最新进口的。他总会在很适宜的时候提示我,某个季节发质容易发干,应该适当地补充营养,至于下半句,是否要护理,则由我自己说出来。
     
       这样推荐,实际上是一种技巧。我当时想,他日后必然成器。果然,小唐在积累了一定资金和人脉后,自己开了一家店,生意越做越大,小小年纪就成了坤州市最年轻的美发界翘楚。
     
       其实每次去,我剪下的头发并不多,主要还是享受那种服务,也算是一种放松。开始的时候,我对那样的享受有些不安,总觉得太过奢侈,一张年卡的价钱,远远超过了一个普通三口之家一年的花费,如果用来购买苞米,估计得用很多的火车皮来运输。
     
       袁方劝我:“姐,你太累了,放松一下吧!男人能去各种娱乐场所,你不能,八百双眼睛盯着你呢,但也别太亏了自己,人这一辈子其实没多长,几十年就是一眨眼的工夫。”
     
       没人在的时候,袁方叫我姐,那是在坤州市中心医院时就开始的称呼,这个称呼一直延续了很多年,伴着我从一名医生成长为主任、院长、局长。如果有第三个人在,他会同别人一样称我“桑局长”。
     
       我想,再也找不到像他那样对我忠心耿耿的人了,当别的下属都在唱着赞歌的时候,只有他会在适当的时候给我提醒。唐太宗说:“人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古为镜,可以见兴替,以人为镜,可以知得失;魏征没,朕亡一镜矣!”袁方于我,同魏征于唐太宗,颇有相似。
     
       我的思绪从过去回到了现实,眼角的余光不安地望向“监狱理发师”,耳朵里充斥着剪刀的声音。我担心,她会把我弄得像个男人,或者给我剃个阴阳头。我的脑海里不停地闪现出文革电影里的一幕幕情形。
     
       这里不像理发店那样,前后左右包括头顶都安装有镜子,可以看到自己。而我看到的,是一缕缕的头发轻轻地飘到地面上,渐渐地在我身边转成了一个不规则的圆,像在忧伤地与我作彻底的告别。
     
       我很迷恋长发,这源于母亲从小到大的教育。我的母亲叫蓝玉,出生在坤州市坤城县天顺镇东洼屯,一个偏远的小山村。在青山碧水的滋养下,母亲天生丽质。
     
       当年,父亲见到母亲的第一眼便惊为天人,从此陪伴母亲在小山沟里住了一辈子,从一个意气风发的城市青年变成了地地道道的老农民。最初,我以为父亲是因为母亲的美貌才做出那样大的牺牲,后来我才懂得,真正吸引父亲的,是她的品德与性情,是她骨子里的淳朴和淡定。
     
       山远地偏,母亲不识字,但有着中国女人最传统的观念,能背诵整部的《女儿经》。在我很小的时候,母亲就曾一句句地教我:“女儿经,仔细听,早早起,出闺门,烧茶汤,敬双亲,勤梳洗,爱干净……”
     
       母亲认为,梳着长发的女子才像个真正的女子。自幼,母亲便给我留长发,参加工作的时候,我的长发恰好及腰。母亲会梳各种各样的发式,会用一根普通的筷子把长发绾成漂亮的结,母亲把这些发式教给我,我却怎么也不如母亲做得精致。
     
       边宇扬和耿仕轩都对我讲过,他们最初就是被我长发随意绾成的结以及低头的姿态吸引。两个性格迥异的男人,居然会被同一个人同样的姿态打动,说起来有几分的巧合,也许这就是人们所说的定数吧。
     
       成为坤州市中心医院院长后,我把伴随我多年的长发悄悄地剪去了。母亲第一眼看到我短发的表情,我记得很清楚。母亲的嘴巴半张着,眼睛瞪着我,良久,才叹气说:“多好的头发,说剪就剪了。”
     
       边宇扬虽然喜欢长发,但在头发问题上,他很坚决地和我站在了同一战线,劝导母亲:“小到坤州,大到全国,女官员们差不多都梳着短发。红萸本来给人的感觉就是柔柔弱弱的,短发显得更精神、更干练,也显得有朝气。”
     
       母亲摇摇头:“女官员也是女人啊!女儿家还是要有女儿家的样子。”母亲的心情,我能理解,可在官场上,没有人会因为你是女人而谦让你,特别是当你成为别人对手的时候,人家会忘记你的性别,一心只想除掉你,以解心头之恨,仿佛你曾经抱过对方的孩子下井,或者半夜的时候刨过人家的祖坟。这是现实,很血腥,但也很真实。短发,不过是我给自己脆弱的内心披上的强悍的包装。
     
       剪过头发,照了下镜子,发现那名犯人的手艺真是不错。这次,我真的露出了一些笑容,说了声谢谢。她轻声说:“以前我是专业的美发师。”
     
       我吃惊,看不出来监狱里面居然也包罗了各种专业的技术人才。很快,我便释然,监狱本来就是社会的一个缩影,五花八门本是常情,只不过这个缩影里有着太多的黑暗和罪恶。
     
       按照规定,下一个程序是洗澡。洗澡时,我尽量磨蹭着,希望时间就此停下,希望世界永远定格在这个时间。可时光随着喷头冲下的水,没有半点犹豫地流走了。管教催促的声音很快穿破水流,进入耳朵。
     
       我换上难看的灰色囚服,系上最后一粒扣子,真实地感受到自己像是套上了古时犯人的木枷。那身灰色的囚服以及编号1133,标志着我现在的身份,更标志着,我这个坏女人“重塑新生”的开始。
     
       我所有的物品都由管教保存,直到我出狱。他们将我的物品逐一登记在册,其中包括我的项链。这条看上去不起眼的翡翠项链是高勇智送我的礼物,不识货的人看不出它的价值,正因为它的不张扬不炫耀,所以我很喜欢。我交代的时候说这条项链是家传之物,是姥姥的遗物。
     
       高勇智是坤州市康宁发展有限公司总经理,他学历不高,但在社会历练多年,靠建筑起家,只要是能挣钱的行业他都有接触,是一个八面玲珑、见风使舵的商人。他很聪明,深谙在中国做生意如果与政治挂钩,获得最大利益的几率就要大得多。
     
       他把各种政策吃得很透,把官场中人研究得也算透彻。如果说有什么不足,优点即是缺点,八面玲珑、见风使舵,既成全了他,也害了他。官场上讲究站队,商人既然想要凭借官场的力量获得利益,自然也要遵守其中的规则,违背游戏规则,结果不言自明。
     
       事情说起来很简单,不过是我们彼此都想多分一杯羹,都希望获得最大的利益。高勇智自认为有了新的大靠山,便不把我和耿仕轩放在眼里,跟我们耍起了小心眼儿。
     
       他忘记了我们要冒着很大的风险,要与人周旋,要做许多工作,而这些工作的真正实质,谁会不清楚、不明白?而且他忘记了一件事,老爷子与我们的利益瓜葛太深厚,权衡利弊,老爷子岂能容他?
     
       我和耿仕轩对高勇智施以警告,可他还是一意孤行,我们一次次给他机会,让他醒悟。没想到,他居然把所有的怨都放在了我和耿仕轩身上,变成一只疯狗,另投主人,置我和耿仕轩于死地。
     
       身在大狱,我仍然想象得到,高勇智的日子不会好过,老爷子不会让他好过。永远一团和气的老爷子会笑眯眯地把对手踩在脚下,慈祥地抚摸着对手的头问,疼不疼?要不要休息一下?世界上,还有比这种人更可怕的吗?
     
       尽管已经判决,管教还是要求我写悔过书。我把自己的心里话,化成了如下文字。
     
       悔过书
     
       我的父亲是第一批知青,当年留在乡村,成为背着药箱行走在乡间路上的医生,母亲是个普通的农家女。多年来,在党和人民的培养之下,我从一名普通的农村娃成长为一名大学生,成为坤州市中心医院的一名医生,再一步步成长为科室主任、副院长、院长,直至坤州市卫生局局长。我没有想到自己会有这么一天,走入深牢大狱,成为党和人民的罪人。
     
       从局长沦为阶下囚,我痛心疾首,经过这段时间反省,我对自己有了较为清醒的认识。在此,我深刻检讨,希望党和人民接受我的忏悔,接受我灵魂的拷问以及发自内心的自我谴责。
     
       当我还是一个普通的医生时,我战斗在医疗工作的第一线,那时我把患者的利益放在第一位。无数个清晨,别人还在香甜的梦中,我已经在抢救患者;无数个夜晚,别人正在电视机前欣赏优美的歌舞,我还在无影灯下忙碌。那时的我,是人民心目中的好医生,患者身边的贴心人。
     
       但是,当我成为一名局长,我的思想和品质发生了变化,在巨大的经济利益和诱惑面前,我变成了金钱的俘虏,成了利益的机器。
     
       我想自己的事多了,想群众的事少了,我忘记了自己是一名党员。最初,我只是在逢年过节接受别人的礼品,慢慢的,收受礼金的次数越来越多,数额也越来越大。就这样,在巨大的诱惑中,我一步步走上违法犯罪的道路。
     
       党和人民给了我权力,我却利用它换取钱财,最终使自己走向腐败、犯罪的道路。这是我血淋淋的教训。权力是党和人民给的,只能为党和人民服务。一个领导干部如果不能够立党为公、执政为民、廉洁从政,必定要被人民抛弃,必定要被现实和社会抛弃,必定要被法律制裁。
     
       我犯了严重的错误,对不起党和人民,对不起我的亲人。经过这次惨痛的教训,我在思想上有了深刻的认识,一个领导干部必须牢固树立法制观念,必须带头守法、依法行政,全心全意为党和人民服务。我一定认真吸取教训,努力改造,重新做人。
     
       悔过人:桑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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