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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轻舔刀头恨,有鬼夜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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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都怕死,所以非自愿的死大多被以讹传讹,惊吓乡里。村干事好赌,媳妇气得上吊,舌头吐得老长,干事不敢归宿。半年后,胆大的村会计陪他回屋睡,半夜,会计被房梁嘎吱声惊醒,月光中看到一对小脚从自己盖的被单上踩过。小时候这样的故事很多,女人一旦带着怨气走了,就拼命纠缠,中国人对女鬼的恐惧远远超过男鬼,足见中国男人之心虚。
     
       大约七岁那年,乡里的信用合作社发生一场凶杀案。一名歹徒夜间越墙,捅熟睡的女值班员十刀后遁入金库,女值班员泡在鲜血里爬行十米拍门,保安老栓持猎枪而出,黑暗中倚库门而立,片刻,门响,老栓扣响怒火,门内应声而死。事后县里一堆领导送女值班员下葬,奖励其家属数万元,老栓却不敢拿钱,这是他平生第一次杀人,杀的还是同村的乡亲,郁郁寡欢了很多年。老栓的儿子是我初中同学,又高又帅,金城武一般,我问道:“你们家的枪呢?”“金城武”道:“哎呀,俺爹不叫说这事。”
     
       穷村出乱民,二十年前的故乡是标准的中国蛮乡,肢体冲突层出不穷,为遗产、房产、田产等拼得你死我活。邻村两家男人争夺几平方米的土地,双方出动了十几个人,其中一人被刀捅在大腿上,伤及主动脉,血溅半丈,不消一个时辰口干而死。中国传统文化里,死者为大,但官司没打完,那口气还没出,活人就不让死人安息,死者被家属放在新宅空屋里一年多,日晒风吹,变成了干尸,最后被用手举着入了殓。
     
       因为修了水库、火电厂和自来水厂,水脉尽断,乡里女人只剩下两种自杀方式:上吊和喝敌敌畏。敌敌畏本是一种默默无闻、无欲无求的农药,却因为带走了太多冤魂,在中国出了几十年的名。人死之后,只有丑态,即便是女人,青脸、瞪眼、吐舌头,或因喝了敌敌畏,脸紫黑得像茄子一样,根本谈不上香消玉殒。
     
       幼时最为人津津乐道的是乡里的爆炸案,一男子被媳妇娘家人逼着离婚,便用化肥制了袋炸药,夜间放在老丈人家房子墙后。丈母娘半夜梦见死去多年的大女儿,大女儿站在床前,扯下被子让她快走,醒来,发现被子掉在地上,捡起来再睡,大女儿又站在床前,扯下被子叫她快走。她怒了,与大女儿争吵,叫道:“死丫头片子,快点儿走吧,这么多年了你也不让家里消停。”醒来,越想越气,端起大女儿生前用过的镜子,疾步走到外面院子里摔碎,镜子落地,轰隆一声,背后的房子塌了半边。
     
       当然,在当年爆炸案频繁发生的中原,这不过是一道微不足道的烟火,疯子们专找人多的职工单元房下手,无辜的中国人在睡梦中上了天。我一直不喜欢楼房,除了严重的“有院才算家”的乡下人情结,安全是重要因素。一来我怕地震,我亦亲历过地震,裤子都没穿,就号召全宿舍的人跑到院子里。二来现在的商品房基本都偷工减料,不堪重击,别说地震,一袋化肥扔上去都能让它倒下。三来我国三十年来重理轻文,有太多人掌握了化肥会挥发之术,他们的媳妇跟别人跑了,去买化肥;工作被人挤掉了,去买化肥;官司打输了,去买化肥;他们恨二楼,五楼的人也得吃化肥。
     
       长大后,故乡变得文明起来,这一点着实要感谢党的政策。不用去外地打工的农民一旦有了钱,便不再轻易为小事争执,刑事案件越来越少,用他们的话说,打不起啊,自己被打了,住院,疼;打了别人,被讹钱,更疼。有钱后的女人们也渐渐有了心胸,丈夫外面有了人,她就闹离婚,到时候房产、钱拿走一半,足够自己活。一家老小遭了欺负和挤对,实在憋不住气,就打官司,官司打不赢,就卖掉房产举家搬到城里住。
     
       天上星多月不明,城里钱多乱了情,乡下渐至和谐,十里外的城里却开始惶惶不可终日,尤其是牛城东郊工业区。绵延十几里的工业区,是亚洲最大的木板材基地,养活了方圆百里的农民和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南方打工者,天南海北辍学的年轻人来这里吃饭、留宿、打工,这种地方,一度是牛城最混乱的地方,几乎每年都要死人。
     
       工业区最多的人命案子,是车祸。王家镇南107国道的十字路口因为没有设交通岗,夺走几十条人命。逢暮色降临,超载大车呼啸而过,撞飞骑车子从板材厂下班的妇女后加速溜走。肇事者无踪迹,交通局也只能备案,死者家人普遍采取一种做法,由村支书带头,十几个人抬着棺材放在路边,挨个儿拦车要钱,司机摇开窗,支书递上一支烟,说:“你看,这家里很困难,老人在,孩子还上学。”司机给五十,不行;一百,放行。几天时间,要够十万八万,交警现身,告之收手。
     
       十年前,这个杀人路口终于恶至极端,女老师带着二十个小学生排队从路边走过,急转弯的货车逼来,牛顿在车上推下成堆钢条,瞬间埋死七个孩子,女老师奋力推开几个娃娃后自己被钢条砸死,这就是牛城“11·9”特大交通事故。事后,愤怒的民众怒不可遏,齐聚国道旁谴责,最后当地政府赔偿了死伤者一些钱,并授予女教师英雄称号。
     
       我娘和工友们在工业区上了十五年班,她说,大家再也不从那个路口过,不是害怕车辆,是害怕黑暗,那个地方的路灯修了多次,从来就没好过,疾风划过昏黄的灯罩,发出嘤嘤的哭声。
     
       工业区最著名的一次杀人事件,死者是北和县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因讨薪,被厂长带人乱棍打死。厂长是当地一霸,有钱有后台,此案当年不了了之。死者的村子里有位在京中央大员,回乡探亲,被拦轿喊冤,大员下车,含泪扶起痛哭的乡亲,道:“咱们乡里乡亲的,跟我说一声就行了,干吗弄这个动静?”大员让秘书拨通当地官员的电话,官员魂飞魄散,当月即斩恶霸厂长,并发动所有电视台、报纸头版头条报道此事,以告天威。
     
       作为一个80后,我对故乡的感情一直很复杂。一方面,我讨厌旧时代的乡土。俗语云:“人穷志短。”穷了几辈子的人,早已穷断好心肠,老老少少不过为口饭活着,没什么精神文明可言。生活里飘荡着的,是不可救药的小农意识、荒诞可笑的封建迷信、层出不穷的肢体暴力和凌乱不堪的偷情滥情;另一方面,我又为工业时代的牛城唏嘘不已,工业化让牛城郊区几个县市的农民富了起来,富起来的农民也开始学着像城里人那样文明起来,但这种“速成式”文明的背后,是干涸的河流、污浊的空气、荒芜的田野和一些劣迹斑斑的灵魂。
     
       我上初中那年,村子里住进一位姓郭的叔叔,此人生于牛城东面十里处的东县,自幼失去双亲,以心狠手辣闻名,曾因刑事案件蹲过几年的大牢。出狱后,老家不宜居住,他带着媳妇和孩子迁至我们村居住。我记得这个叔叔的样子,他长我十五六岁,枯瘦,鬈发,经常穿着军大衣在冬日的夜晚游走,像一匹暗藏杀气的狼。他的事迹众说纷纭,有人说他在东县挑过一个流氓的脚筋,有人说他在一次越狱后将手铐挂在公安局的大门上示威,还有人说他在庙会上被几个仇家用绳子拴在拖拉机后面游街,但人们谈论最多的,还是他在赌桌上的能耐。
     
       那时第一批在牛城工业区富起来的商家,大多并没什么文化,闲暇时的娱乐不外乎喝酒、赌博、淫乐,这给许多社会闲散人员提供了敛财的机会。郭叔叔便是其中的行家,他天赋异禀,精通十几门千术[?千术,指赌博老千们在赌桌上坑蒙拐骗的技术。
     
       ],终年游走于城乡各处,专门骗取土豪们的钱财和他们的女人,据说他先后有过三个老婆,其中两个是赌桌上赢来的。
     
       我上高中那年,这位郭叔叔的事业达到顶峰,巧取豪夺得来的钱财据说已逾百万,但同时伴随他的,是警察的追捕与仇家的“骚扰”,他不得不草草遣散老婆和孩子,一声不响地离开住处,再次开始流浪生涯。两年后,村长接到城里警察打来的电话,要他前去指认郭叔叔的尸体。这家伙在除夕的晚上突然出现在工业区附近的国道上,与埋伏在此的几个仇家持刀决斗,最后在闪烁的警灯前捂着肚子一个跟头摔倒在地上。
     
       郭叔叔的一生,浓缩了灰暗人性的精华,也成就了城乡流氓的绝唱。他不是什么枭雄,他只是新旧时代交替中滋生的一朵畸形的“奇葩”,用我大伯的话说:“这样的人,即使发了财,也不会长久,别人不杀他,天也会杀他。”在某种意义上,郭叔叔的死也代表了一种旧文化的落幕,随着新政策、新市场、新人群的崛起,早年混乱的工业区如今早已不复存在,木板材基地渐渐凋零,取而代之的,是各种高新科技厂区与呼啸而过的高铁,人们在纵横交错的电流与数字生活中重新找到了生存的方向,一切,又回归平实、平庸与平淡。
     
       墙缝,女人,大腿,
     
       我此生再找不出比这更优美的修辞手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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