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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十万浑蛋(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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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有比传媒公司更动人的地方。
     
       它时尚,从办公场所装潢到男女员工衣装,从不断更新的服务理念到天花乱坠的宣传辞令,无不尽可能地走在潮流的前端。教育机构可以土气,医疗机构可以土气,慈善机构也可以土气,传媒业却不能土气,不懂得顺潮流而动的传媒公司就不能在潮流中生存。
     
       它功利,市场经济之下,从来没有免费的服务,大多数传媒公司没有自己的产品与品牌,却服务着来自四面八方的产品与品牌,然后在预算与结算的夹缝中一点点实现自身的价值。它下流,它无耻,它见利忘义、恃强凌弱、虚伪虚荣,世人对传媒公司的成见几乎可以用尽词典里的贬义词,只因它是第三产业里的名利场。名利场上的纷争,永远不需要心灵的参与。
     
       有时连我都觉得奇怪,自己竟然能在这个行业立足五年,五年,三家公司,六个国字头企业,几十种产品的推广与服务,我简直是一部标准的传媒机器。可我始终无法说服自己爱上这个行业,我不过是混口饭吃,吃饱喝足,注定离去,去委身第二产业,去服务自己的品牌,去做一个被昔日同行跪舔的骄傲的
     
       浑蛋。
     
       有此职业规划的传媒工作者绝不止我一个。北京这个地方,每个夏天都会涌进十几万的应届毕业生,他们主动或被动地投身广告、公关或咨询行业,投身快节奏、高强度、高压力的工作,只为一个加速锻炼的机会,他们的节奏越快、劳动强度越高、承受的压力越大,离摆脱这个行业的时间就越近。这里有个流行的比喻:一个穷人家的姑娘,不名一文,只有青春,为立世,投身青楼,没有资格抱怨劳累,没有权利挑选对象,没有理由逃避责任,正所谓“来的都是客”,是客就得接,接的客越多,挣的钱就越多。直到有一天,艺满金盈,解囊赎身,嫁给一个爱上自己的男人,从此归去内室,相夫教子,再不沾染人间风尘。
     
       李小敢说过一句话:“二十几岁时不觍着脸去拼,难道要等到三十岁、四十岁以后再去拼吗?那时候谁还要你这张老脸?”所以我就是那个觍着脸的家伙,我的活儿已足够好,只求在“从良”前投身最残酷的战场做最后一搏。
     
       八点三刻,我跟随人潮涌进SOHO现代城,在无尽的喧嚣中驻足观望。这里是北京的商务重镇,是资本市场的好莱坞,浩瀚楼宇中,栖息着上百家传媒巨头,其中有一半是声势浩大的上市公司。这也是全北京竞争最激烈的职场,到处能看到竞走的步伐和抖动的长发,电梯口,男孩子抓着文件飞快地浏览,女孩子对着小镜子飞快地补妆,铃响,呼啦啦冲进去,高呼“哎呀,别挤啦”的口号,按下签约卖命的楼层,宛若一群粉墨登场的龙套。
     
       阳光开始变得强烈,滑过近处楼阁的玻璃外墙,刺得人一阵阵眩晕。冷饮店服务生找回零钱,说:“欢迎下次光临。”我说:“这么多楼,哪个是2区B座?”他保持着微笑,说:“前面走到头右拐就是2B。”
     
       面试我的总经理姓窦,澳籍华人,年近半百的美男,浓眉大眼,清爽短发,穿着十分休闲。老窦原籍辽沈,年轻时是省队长跑运动员,清华毕业后投身IT,做了十几年的销售经理,其间移民澳洲,太太和女儿在国外生活和学习,留他一人在国内工作。老窦是一位典型的东北知识分子,言谈举止优雅风趣,丝毫没有官腔和架子,聊到兴头上,他会冒出惊世骇俗的市井粗话,以此缓解现场的拘谨与尴尬。
     
       在总经理办公室,他邀我坐下,走到窗前呼的一声拉开厚厚的帘子,背对着我介绍这家公司的前世今生。他直言自己不懂传媒,不过是董事长临时拉来帮忙的,董事长是他当年在清华读书时的同学,两人多年未见,却心心相印。
     
       他转过身子说:“老弟,我看过你的简历,你在过去五年里换过三家单位,为什么这么频繁地跳槽?”我说:“我入这一行时比较年轻,二十三岁,我的理解是,要想在这一行有点儿作为,必须趁年轻多涉猎一些不同的产业,多服务一些不同的品牌,跳槽是成长的捷径。此外,我也只是在同行业之间跳槽,并没脱离这个圈子,我对传媒业的终极理想就是您这家这样有上市企业背景的公司,所以能获得您的邀请,我特别荣幸。”
     
       “这样啊,”他显然不信任我,也不喜欢我这种说话方式,“难道就没有其他原因?就因为我这边是家上市公司下属的子
     
       公司?”
     
       我思考三秒,调转话锋说:“当然了,除了大事业方向,也有其他一点儿小因素。”他说:“是吗?那说说看。”我说:“我女朋友是我同事,她是做行政的,我是做策划的,我们俩认识一年,相处半年,属地下情,上个月我撞到她和一个大客户约会,只好提出分手。因为大家在同一个公司,为避免尴尬,必须走一个人。”
     
       “我不想再见到她,”我耸耸肩说,“就这样。”
     
       老窦哈哈大笑,走回办公桌后,在皮椅上坐下,问:“你什么时候能过来上班?”我说:“我考虑一周吧。”他说:“还有什么好考虑的?我这边给你的待遇好很多,公司规模也比你那边大,你这周就过来吧,我让行政部给你收拾好办公室。我刚接手这边,什么都乱糟糟的,好多事情不知道怎么开展,你早点儿过来,也能帮帮我的忙。”
     
       我走进电梯,遇到早上补妆的姑娘们,她们手捧7-ELEVEN(7-11)的快餐盒子,转动眼珠打量我的黑制服,终于,一个东北口音的姑娘问道:“你物业的?”我说:“嗯,需要帮助吗?”她说:“以前没见过你,新来的?”我说:“刚从总公司那边调过来,您是几楼?”电梯里开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东北姑娘一脸得意地说:“我们在七楼,就在你刚才去的那家公司的对门。”我说:“噢,702的,你方便的时候给你们老总说一声,你们公司有一辆车上个月停错位置被拍了,请相关人员这两天去物业交一下罚款。”
     
       我回到原单位,把辞职报告递到女领导手里,她抓着寥寥数语的报告,一脸严肃地看着我,我冲她笑笑,乖乖站在一旁等批示。她显然不情愿,却也无可奈何,说:“哪家公司?”我说:“您别问了,上面不是写着吗?反正我不会回来了。”她白我一眼,签完字还给我,说:“给人事部办交接吧,以后在朝阳区见了面,别说不认识我。”我说:“行了,姐,指定认得您。”她说:“走吧。”
     
       我和李小敢捧着箱子路过办公区,同事纷纷起身与我话别,只有我女朋友躲在远处角落里假装敲键盘,我不恨她,事实上我一直怀疑我们并没有爱过彼此,我贪恋她的身材与风情,她贪恋我的薪水与潜力,各取所需罢了。
     
       我女朋友终于按捺不住,抬起头深情地望了我一眼,李小敢瞪着眼睛说:“你看什么看!”
     
       2.公众之敌
     
       老窦对我的器重很快超出我的预计,他为我成立了全新的企划部,将全公司装修最精美的两间独立办公室的其中一间安排给我,还特别安排了专车。老窦站到办公大厅的入口处,喝令行政、媒体、公关、销售、设计、法务、财务等部门的人停下工作,隆重介绍我的身份和历史,在他的指引下,我微笑着与每一个部门的经理、主管握手致意,并迅速从中分辨出哪些是欢迎、哪些是敌意。
     
       午餐时间,老窦领着三个年轻的同事走进来,我起身迎接,他挥手说:“不用不用,你先吃着,我来介绍,你听着就好。喏,这个小伙子是小马,最近才招聘来的,设计部的主管,也懂一点儿策划和文案。”我擦掉嘴角的饭粒,伸手与小马打招呼。老窦指向高个子女生说:“这是刘婧,我上一家公司的前台,到这边了,本来安排她进销售部,她说想学着做策划,就让她跟你吧,以后做助理也好,做执行也好,你多教教她。”我说:“您别这么说,大家互相学习。”我跟刘婧握手,刘婧抬眼皮应付着笑一下。老窦指着矮个子姑娘说:“这是西西,原来一直跟着我做销售,和刘婧一样,想转行做项目,以后也归你使唤了。”西西笑着说:“郭总好。”我说:“别,大家以后别这么叫了,我比你们也大不了几岁,叫‘总’挺别扭的,叫郭哥或小羽吧。”小马、刘婧和西西三人面面相觑,老窦说:“行,叫什么你们自己定。小郭,这几个人你先用着,我回头跟人事部商量一下,再物色几个有能力的新人,以后公司大小小的项目都交给你们企划部执行。我这边先走一步,司机在楼下等半天了,你们几个先聊聊,都熟悉熟悉。”
     
       送完老窦,我回到办公室,把桌子后面的转椅拖出来,松松领口说:“好了,大家先各自介绍一下自己以往的工作吧,谁先来?要不……我先来?”小马、刘婧和西西三个人依旧面面相觑,无一人开口说话。
     
       灯火闪烁的光华路,李小敢坐在副驾上交叉着双臂说:“这些日子你快拽上天了吧?身边一个个‘郭总、郭总’地叫着,怎么样,没少请客吧?”我说:“也就你们这些人把我这个总监当回事,我在这家公司也算新人,路还长着呢,作为新人,我不得拉拉关系啊,请请公司原来的老客户什么的。再说了,老子在这一行拼了四五年,做个总监过分啦?”李小敢冷笑一声,闭眼靠着椅背休息。我回过头问后排座上的王蛋蛋:“你说过分吗?”王蛋蛋醒过神:“哪里的话?不过分,不过分,小羽也是老传媒人士了,别说做个总监,就是做内务府总管也正常。”李小敢睁开眼说:“没说你不称职,只是你最近太高调了,悠着点儿,礼下于人必有所求,你那个姓窦的老总给你好处,日后也会给你难处。再者,你也说了,你是新人,便宜都给新人占了,你们公司的老人能高兴?以后少不了挤对你,留点儿心。”我说:“我能不明白这个?不过我不在乎,我是做事的,事做好了,管他们怎么说,我又不跟生意场上的人做朋友。”李小敢重新闭上眼睛,不再回话。
     
       我朋友的忧虑不无道理,任何一个公司都存在“仇新”情结,尤其对新来的领导级别的人物。这种情绪多源于嫉妒,跟随上司打拼多年的老员工,眼睁睁看着自己梦想的职位被一张新面孔“不劳而获”,心里一千个不服气,不懂事的,还会对新上任的领导处处刁难。
     
       对我来说,比“仇新”更棘手的,是公司里的“裙带”。这是个完全靠裙带关系撑起来的公司,老窦能被董事会认命为总经理,完全是因为他和董事长是老同学关系,他接手后,从原单位拉来一大批旧部,安插进新公司的各个部门,这些人不是经理就是主管,十分容易分辨,销售部更是清一色的“子弟兵”。子弟兵在老员工、新成员面前趾高气扬,话音响亮,在老窦面前毕恭毕敬,一副媚态,他们从不称呼老窦为窦总,张口闭口“窦哥”“老大”,举手投足尽是江湖气。
     
       靠裙带关系拼凑起来的公司,最致命的缺陷就是管理。老窦是销售经理出身,对企业管理不甚在行,久而久之,这个公司成为CBD的“奇葩”,迟到,早退,喧哗,怠工,几乎一团糟。尤其是销售部成员,上班从来不按指纹,对行政部门和人事部门制定的考勤纪律视若无睹,即便这样,他们依然拿着全公司最高的薪水,就因为他们是老窦的子弟兵,是老窦最信得过的一帮人。
     
       子弟兵酷爱聚会消遣,每个周末都带头组织公司人员以AA制形式参加自助餐、K歌、爬山等活动。他们有个冠冕堂皇的理由:窦总太寂寞了,我们需要帮这个老男人找回家的感觉,也以此感谢老窦对我们的知遇之恩。
     
       KTV包厢内,子弟兵的气质与修养暴露无遗,他们抓着瓶子,晃着身子,一个个癫笑浪吟,丑态百出。他们争相为老窦演唱“农金(农业重金属)神曲”,添油加醋地向非子弟兵们吹捧老窦以往的江湖事迹,他们甚至当着女孩子的面讲黄色笑话,然后大笑着指责那些与他们姿态不同的男生装×。
     
       我不再参加公司的周末派对,随后小马和刘婧也退了出来。我拒绝的理由是自己周末要和传媒圈子里的朋友进行交流,小马和刘婧连理由都省了。此举招致一些子弟兵的非议,他们纷纷在私底下攻击企划部清高,说新人不尊重老人,新部门不屑于交流,矛头明确地指向了我。
     
       我走进总经理办公室,对老窦说:“我不反对同事一起吃饭一起玩,但每个人的排压方式不一样,小马周末要在家画插画做兼职,刘婧有男朋友,有两个人的生活,还有设计部、媒体部、公关部的一些同事,大家在节假日都有自己的生活圈子。我也不反对公司内部交流,但交流只能限于工作内容,您也知道,同事间过于套私人交情,工作就容易情绪化、主观化,就容易滋生偏袒和徇私,大家都是来做事的,首先应该想着怎么把公司领导交代的事做好。”
     
       他平静地望着我,拍拍我的肩膀说:“老弟,你做你的事就好,不必在乎他们怎么说。”
     
       早期老窦还是信任我的,不光因为我承接着公司大部分的项目,工作上尽力为他分忧,还因为他对新环境渐渐有了新的理解,他明白一个充斥外行人的公司若想发展,需要我这样的人来做事,即使我真的清高,也不过是一个可掌握的内部矛盾。
     
       我不得不放弃了一些客户,因为这些资源在销售部手中,尽管老窦下达了交接工作的指示,子弟兵们却迟迟不将名单交给我,我干脆就不再过问。在对待子弟兵这件事上,我承认自己确实清高了一点儿。入职半年多,子弟兵们在工作上的作为被我尽收眼底,他们根本不是做项目策划和执行的料,顶多跑跑业务,为公司拉点儿小资本的广告,赢利微乎其微。这些人不过是老窦养的一帮寄生虫,大都在混日子、混薪水,所有与建设和发展相关的事情都跟他们扯不上半点儿关系。一句话,我不怕他们不好好工作,只怕他们给我添乱。
     
       子弟兵还是主动给我添了乱。企划部早期的几个项目,频频受到各部门子弟兵的排斥,他们私下达成共识,跟企划部相关的任何事情,都不参与,对老窦交代的协助,能拖就拖。无奈之下,我只得讨好各部门以前的员工和新招入的员工,这种做法无可避免地加剧了公司内部的分裂。
     
       年会现场,销售部经理端着酒杯扯开嘴巴阴森森地笑着走过来,这个大我三岁的男人用拙劣的普通话一遍遍称呼我郭总,带着一抹赤裸裸的嘲讽。我仰脖喝完杯中酒,老窦带头叫好,销售部其他人员围上来,我把箱子里的酒统统拎上桌子,说:“来吧,今儿不喝倒几个就不算爷们儿!”众人起哄叫好,微醺的老窦拍着桌子哈哈大笑。刘婧走过来倒水,放低身子说:“你少喝点儿,没看出他们仗着人多想把你灌醉吗?”我说:“没事,这帮孙子酒量差远了,他们现在都忙着去拍老窦马屁了。你们女孩子一会儿先回去吧,你出去后记得给我打个电话,什么都不用说,我装装样子,就说有急事要先走。”
     
       地铁站口,刘婧招手跑过来,问:“没事吧?”我说:“就那几瓶啤酒,能有什么事?你没回去,在这儿干吗?”她说:“等你啊。反正天还早,你也没喝多,一块儿走走吧。”我说:“行,你要不怕累就跟我往前走吧,我住劲松那边,那边也有地铁。”
     
       她抬起头说:“上次来公司找你的那个人,跟你合租房子的、长头发的那个男生,是你朋友啊?”我说:“你说李小敢?没错,怎么了?”她笑笑说:“长得真好看,看不出是个男的。”我说:“你看上他啦?人家可有对象。”她说:“哎呀,我不就随便问问嘛,真是。”我说:“行了,有什么话你就直说,这大圈子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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