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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对岸的爱人(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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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明拉着小宁从院子里跑过来,小宁见到爸爸,喘着气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明爸爸说:“你看,孩子都来了,你就进去吧,今晚就在这儿住,以后的事,咱们一起想办法。”宁爸爸伸手摸了摸小宁的脑袋,苦笑着说:“你们不懂,我的罪太大,政府不会放过我的,我也不想坐牢,混了这么多年,末了,给老婆孩子留点儿脸吧。”“儿子,”宁爸爸低下头对小宁说,“好好照顾你妈,家里往后就剩你一个爷们儿了。你们小哥仨也都记着,不管将来能不能上大学,一定得混出个人样来,我们这一代没什么出息,受人欺负,你们记得争口气。”
     
       宁爸爸停下脚步,沉默片刻,转过身来,望着明爸爸说:“三哥,如果哪天你听说我不在了,记得去给我收个尸,想想办法,能不火化就别火化,把我埋在咱们家祖坟里,挨着老太爷。我老婆的爸是癌症晚期,万一哪天不行了……”他捏把鼻子继续说,“就劳烦大伙儿给操办一下,别让她一个女人忙活。”
     
       “爸!”小宁哭着跪倒在大街上。
     
       6.
     
       明妈妈作为牛冶最后一批下岗的技术员工,和其他人一样买断了工龄。六一儿童节,她带着儿子和女儿去北京旅游,或许是有了钱,她不再对儿女们苛刻,住酒店,坐出租车,逛海淀工业园,一路上孩子要什么就给买什么。明明知道母亲心底的酸楚,除了吃的什么都没要,倒是小月买了一大包玩具,光芭比娃娃就好几个。
     
       剩下的日子,她一边等着羽爸爸向区政府申请开店的消息,一边帮自己的丈夫在东大街卖气球。她买了辆自行车,让羽妈妈带着她去六里河河边的小道上学着骑,然后把以前的工作服改了一下,变成了卖气球的白大褂阿姨。作为女人,明妈妈的一生已经没有遗憾,她年轻过、漂亮过、风光过,她读全牛城最好的学校,毕业后又分到这里最知名的企业,她和全厂最帅气的男工程师谈过恋爱,除他之外再没被谁伤害过,如今,她有一个爱她的丈夫,一个帅气的儿子,一个可爱的女儿,马上也要有一份真正属于自己的事业。
     
       明妈妈昔日的上级领导姓郑的风光不再,被开除了党籍,每天按时去厂里报到,接受来自省里的纪律调查。昔日巴结他的人纷纷与他撇清关系,他巴结的人将他和他的钱无情地堵在门外。他无力了,绝望了,孤零零一个人游荡在自己刚进厂时工作过的车间,他踩着过道上两厘米厚的尘土,摸着机器上的锈斑,突然,他眼前一黑,栽倒在地上。
     
       端午节清晨,人们在六里河桥下发现了宁爸爸的尸体,他鼓着肚子漂在水面上随风打转,嘴里衔着一根长长的树枝。十点钟,在数百名郭家村人的注视下,宁爸爸被吊车绳子拉到半空,警察赶过去,从他紧扣的腰带中抽出一只塑料袋子,里面有一张用铅笔写好的遗书和一个三角形布囊。
     
       宁姐姐携新婚丈夫从北京赶来奔丧,在院门口抱着羽妈妈大哭。明妈妈拿出一套孝服帮宁姐姐穿上,接着她望着宁姐姐身边的男人犯了难。羽妈妈抓过明妈妈手里的孝服说:“算了,也给他穿一件吧,咱们跟着他俩进去见小宁妈,今天这么多人,不能再闹起来,不好看。”
     
       宁姐姐和丈夫低头站在宁妈妈前面,宁妈妈肿着双眼说:“回来了?”“妈……”宁姐姐哭着拉丈夫跪下,宁妈妈挤了下泪眼,摆手说:“好了,回来就好,去里面给你爸、你姥爷磕个头吧。”宁姐姐用手擦着眼泪说:“妈,我爸到底是自杀的还是被别人害的?警察那边给说法了没有?”宁妈妈说:“算了,闺女,甭问了,不管怎么死的吧,反正是死了,跟你姥爷前后脚死的,咱们家两个讨债鬼都死了。”
     
       羽爸爸奔波多日,终于盘下国道旁最大的两处店面。明妈妈雇人施工改造,我、明明和小宁放暑假,整日光着膀子和大人们一起在店里干体力活儿,这一年多家里发生的事情让孩子们成长了许多,他们真正体会到了生存的那份艰辛。
     
       由于我们的勤奋,明妈妈辞退了几个临时工,但整体工作进度不减,不出一个月,两个店面就合为一处,上下两层的装修也宣告完毕。验收那天,明妈妈当着众人的面,给了我们每人两百元零花钱,外带许诺我们一个星期的假。羽妈妈显然不太赞同这种做法,她对明妈妈说:“放他们两天假就得了,干吗还给他们钱?这几个兔崽子手头有了钱,肯定又出去捣蛋。”明妈妈笑着说:“人家三个人这一个月干得不比工人少,这点儿钱不算什么,孩子们都长大了。”
     
       我们结伴走进工人路第一家网吧,盯着电脑屏幕上的英文提示手忙脚乱,小宁推回键盘说:“算了,叫网管过来教咱们,网管!”小宁举起胳膊乱抖,网管在远处抬起头说:“这儿呢,这儿呢,等会儿哈!”明明慢慢站起身,盯着网管身旁的郑琳发呆,郑琳瞟我们一眼,摘下耳麦走去前台还卡。明明推开椅子向外走,小宁推我一把说:“赶紧过去拦住他,要出事。”郑琳还完卡,疾步走出网吧,明明加快脚步跟上,前台姑娘冲我们喊:“还卡!还卡!”小宁回头说:“我们几个去外面买点儿吃的,马上就回来。”
     
       牛冶家属院,保安拉上伸缩门,走过来问:“你哪儿来的,找谁?”明明不理会,继续抻着脖子向里面喊郑琳的名字。小宁跑过来一把抓住他,说:“你发什么神经!”明明停下来,悲伤地看着我们,我喘着气说:“回去吧,网吧还压着咱们的钱呢。”明明的眼泪从嘴角滴下来,接着被后面飞来的脚丫子踢翻在地。
     
       二炮子命令手下几个人抓住我和小宁,自己拽着明明的头发把他拉过来,他腾出一只手一边扇我和小宁的脸一边对明明说:“看见了没?看见了没?你们这些鸡窝来的就得这么打,这么打才过瘾!”接着他扇明明的脸,嘴里嘟囔:“我让你喊我们院的女生!喊我们院的女生!”“二炮子!”小宁吐出一口血沫子,奋力冲过去,头顶二炮子下巴,二炮子应声后退,我趁机挣脱身边的人,和小宁一起拉起地上的明明撒腿逃跑。二炮子捂着脸说:“抓住他们几个!”
     
       牛冶帮越来越近,很明显我们跑不过他们这些平时踢足球的孩子,与此同时,前面的明明摔倒在路上,他和正在捡垃圾的侯瘸子撞了个满怀,牛冶帮趁势围上来,噼里啪啦对我们施展拳脚。侯瘸子站起来,大吼一声冲向人群,张开双臂将二炮子扑翻,二炮子迅速爬起,和牛冶帮一起对侯瘸子拳打脚踢,侯瘸子浑身是土,蜷缩在地上痛苦地干号。
     
       慌乱中,我们溜进附近一处巷子,随即心凉大半,这是我们当初偷铁的那条巷子,是死胡同,抬头便是尽头,自从公安局整治盗窃团伙后,这边的围墙加高了一倍,并在每一处墙头都插满了玻璃碴儿。
     
       我、明明和小宁背对墙站着,目视巷口,脑袋里一片空白。小宁抹了把嘴说:“今天跟他们拼了,抽砖头!”我们转身从旧墙壁上抠出几块青砖,相互敲打,露出锋利的边缘,小宁手持砖块说:“待会儿咱们就冲二炮子一个人,小羽你抱住他双腿,明明替我挡开其他几个人,我今天就是咬,也得咬死他。”
     
       那天的事情,成为我这辈子最难忘却的记忆,直到今天,我都害怕在路边看到鲜血,那些渗入泥土中的红色,让我存储在脑海中的画面瞬间如刺绣般清晰,它们比看守所墙上的棍子更令人恐惧,比女孩子摊开的身体更令人紧张,比亲人的灵柩更令人伤痛,它们蛰居在我的心头,总在某个不经意的场所、不经意的时刻突然蔓延开来,让人恶心,让人无助。
     
       嘶喊声中,我们俯身冲刺十米,上下两道撞向二炮子的身体,我趁势将其掀翻,小宁手里的砖块同时磕上对方面门。二炮子起身,又被我死死压住双腿,小宁一手按住二炮子的脖子,一手继续磕打其头部,直至他四肢瘫软,停止挣扎。周围拳头、鞋底、钢管雨点似的打在我身上,我大喝一声,拾起地上的砖块爬起来,加入明明的战团,明明半身是血,一边惨叫,一边抡着双臂,像头发狂的雄狮。
     
       牛冶帮停止打斗,齐刷刷退后几步,呆若木鸡地望着眼前发生的事情:昏死过去的二炮子四脚朝天,脸部血肉模糊,已分不清五官。小宁跪在地上,像个疯子一样举起湿红的砖块,敲打二炮子手肘、膝盖等关节,他一边敲打一边撕心裂肺地哭喊:“叫你打人,叫你打人,叫你打人……”
     
       警察出现在巷子里,挨个儿扣住我们的双手,将我们踉踉跄跄地推出巷口。工人路人山人海。
     
       明明是我们三个人中伤得最重的,他被钢棍敲破了脑袋,胸口和右臂的伤口加起来缝了七十多针,留下很多终身消不掉的伤疤;我同样被敲破了脑袋,左大腿被二炮子的军刺扎入两厘米;小宁断了一根手指;侯瘸子断了两根肋骨。
     
       牛冶帮受伤的主要就二炮子一人,他瞎了一只眼睛,碎了一只睾丸,脸部毁容,双耳失聪,右臂关节与左膝粉碎性骨折,听说智力也受到很大影响,总之,他成了牛城南郊最著名的残疾人。两年后,他爸爸花钱帮他买了一张高中文凭,帮他在六里河岸边支了个棚子,靠着一只手一只脚帮附近几个村子里的人修理自行车。
     
       两个月后,我和明明从看守所出来,家人排列整齐地站在面包车前,那时候我们已经知道小宁服刑的消息,在牛冶帮几个孩子做证的情况下,他因为重伤罪被判了四年。我和明明依照先前家人商量的那样,结伴走到宁妈妈面前跪下,宁妈妈瞬间泪崩,伸手搀扶我们,说:“起来,孩子,跪什么啊这是。”我们不敢起来,明爸爸说:“发什么呆,叫人!”我和明明抬起头说:“干妈。”明爸爸拉住宁妈妈说:“弟妹,从今天起,这俩就是你亲儿子,你该打就打,该骂就骂。”羽爸爸说:“以后记着好好孝顺干妈,听见了没?”我和明明点头,宁妈妈擦完眼泪,笑了一下,说:“好了,好了,乖,都起来吧。”
     
       面包车后座上,小月挤到宁妈妈旁边说:“婶婶,以后我也能叫你干妈吗?”明妈妈、羽妈妈笑起来,宁妈妈把她抱到腿边说:“当然能啊,你也是我闺女了。”
     
       中秋节后第二天,“嘉郭酒店”开张的日子,明爸爸一大早带着女儿来到店里,扑哧扑哧吹起几百只气球,将它们挂满餐厅与客房的每一个角落。中午,羽爸爸和明爸爸穿着西装打着领带,站在路边迎接前来祝贺的老工友和老领导,很快,招待处就坐满了人。干果和凉菜上完,宁妈妈、明妈妈和羽妈妈作为酒店管理方代表,胸戴红花,站到讲台上讲话,她们轮番拿起话筒,台下不断响起掌声和笑声,一位中年妇女边嗑瓜子边冲羽爸爸喊:“郭老四,你老婆是经理,那你在这里是啥官啊?”羽爸爸不耐烦地说:“我没官!”中年妇女喊:“你命真好啊,老四,又可以吃软饭了。”大家又哈哈哈笑起来。
     
       明爸爸跑到车前,握住戴眼镜领导的手说:“您怎么来了?”戴眼镜领导笑着说:“是你们家嫂子通知我来的,昨天路过这里时,她和另外两名女同志带我们进去参观了一下。行啊,老郭,你挺牛啊,干这么大一份事业,还聘了这么多下岗职工,你简直就是咱们牛城的大明星啊!我已经把这里的情况汇报给这边区里了,让他们以后把你这边当作模范创业单位来扶持,以后有什么需要尽管提,区里领导会尽全力支持你,我也会支持你。这不,我今天就带着他们几个蹭你的饭来啦。”明爸爸咧着大嘴傻乐,他扭头冲后面喊:“明明妈,先别讲话了,把那张大桌子搬出来,领导又来看咱们来了。”
     
       女经理们讲话完毕,典礼进入高潮,穿着白大褂的服务员们端着热菜排着队走出酒店门口,我和明明在二楼房顶点燃一万响的鞭炮,大家再次鼓掌欢呼,侯瘸子从老婆身边站起来,盯着鞭炮流着哈喇子傻笑。
     
       明明望着长长的六里河和它边上的村落,静静地说:“小羽,你说这里十年后会是什么样子,会变得和城里一样吗?”我说:“用不了十年吧,你看这沿岸很多地方都开始盖楼了,也就五六年时间,咱们村子里的人都能住进楼房,那时候咱们就是真正的城里人了。”“城里人又怎么样?”他转过头说,“我就看不起这边的城里人,这点我同意你爸的观点,整个牛城,哪里有什么城里人?就算住了大房子,心眼、见识还是个小地方的人。”我说:“唉,小地方就小地方吧,我挺喜欢这里。”他重新望向远处,说:“我不喜欢,我将来要去北京、上海、南京这些地方。北京有多大,你都想象不到,那才叫城市。牛城?算了吧。你也听说过吧,咱们村在古代的时候是专门给皇帝家烧瓷器的地方,可后来又怎么样呢?小地方永远是小地方,小地方留不住牛×的东西。”我说:“咱们要想出去,得上大学。因为前阵子的事,现在整个牛城除了十中,没人敢要咱们,你觉得十中这种出了名的破学校能考上大学吗?”明明说:“考不上大学我也得去北京,反正不想留在这儿。哎,到时候咱俩一块儿去吧,还有小宁,只要咱们三个在一块儿,到哪儿都能混好。”
     
       我不再说话,陪他继续对着远处发呆。楼下吃饭的人越来越热闹,明妈妈一遍遍呼唤我们的名字,我拍拍明明的肩膀,站起来瞟了眼天边的云朵,向楼梯走去。
     
       (本篇原名《牛城往事》)
     
       他输了二十多年,却一朝赢得这么彻底。这些都跟命没什么关系,不过是人情使然,活宝们一旦聪明起来,便很少有人再是他们的对手,因为他们拥有我们不曾拥有或不敢拥有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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