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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东大街的坏孩子(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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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年底,牛城,高磊再次召集众人吃饭。为庆祝同学会成立五周年,也为了庆祝自己升职,他搞出空前的规模。席间我见到了所有叫得出名字的老同学,以及风月场所打过交道的部分小官商,他们像当初那样举起酒杯高呼我的名字,我回敬他们一张熟悉的笑脸。
     
       高磊很快喝大了,搂着我站起来,大声对几张桌子的人说:“我兄弟,郭小羽,北京传媒界的精英,当年牛城的美术圈你们打听去,有谁不认识他,我告诉你们,他有出息,有……出息!将来肯定混得比你们这些人强,哈哈哈哈。”
     
       那天,我也喝大了,当着十几个男女的面,站在椅子上背诵拜伦的诗歌。我突然发觉自己背错了,欲收之际,停在半空,周围一片叫好,我浪笑着爬下来,周围继续叫好,我一头撞向门旁的墙壁,哇的一声吐出血块,周围一片哗然。
     
       寒风中,高磊把我架到路边,伸手拦截路过的出租车,没一个司机敢停下来,高磊抻着脖子,用最粗俗的脏话咒骂他们,司机边加大油门开车,边按下玻璃窗回骂。我奄奄一息,哈喇子垂地,默默享受路人的注视与嘲讽,像个泥泞中的婴儿,像个深受屈辱的败类,像个注定一辈子被人忽略的小人物。
     
       新年过后,我清空电话簿,不再理会任何一个来自牛城的号码。高磊觉察到什么,在网上给我留言,我搪塞性地回复,直到他心灰意冷。他找到明明,不忿地说:“你告诉小羽,不管他怎么看我,我都永远把他当哥们儿,而且你们记住,我高磊永远是咱们东大街画班里混得最成功的一个。”掏心窝子说,这话让我很感动,它至少证明了高磊对我是真诚的,而我无法做到对他真诚,我没有他那种同时驾驭真诚与虚伪的能力。
     
       我三年没有见他。三年间,他偶尔会在网上跟我说几句话,不过是一些简单的生活问候,再不涉及人伦、地位、金钱等话题。三年间,我对自己进行了颠覆,换工作,换住处,留长发,穿马丁靴,重新做起那个动人的文艺青年。
     
       有人说,二十岁至三十岁的男人,是看不透的男人,意思是这十年是男人成长的黄金期,所谓“三年一小变,五年一大变”,几乎每一场变故都会影响他们的三观。这也是最容易始乱终弃的年纪,当一个人拥有了独立生活的能力,必然开始向往人格的独立,这就像穷人吃饱饭后大都叩谢体制,而富起来的人们更贪图自由与权力。同为20世纪80年代出生的人,高磊与我和明明的人生观反差巨大,这种反差的根源在于出身,更在于我们对自己所处的这个时代的不同理解。在都市中,我和明明早已摒弃了父辈们的思考方式,高磊却是坚守原地的父辈文化的继承者,作为后计划经济时代的官僚代表,仕途经济主导了他的一生,他的天赋、价值乃至于理想都莫过于此。我常常在想,高磊的气质也许更符合这个国度过去的某个时代,那时候,政治是男人最终极的事业,权力是男人最性感的标志,商人是政客的管家,艺术是娱乐的工具,就连女人也不过是延续血脉、照顾家人的雌性机器,所以他应该永远不会明白妹妹的叛逆、明明的成见以及我对他一次又一次的唏嘘感叹。
     
       高磊结婚,我没有回去见他,只是寄了份礼物。他在电话里说:“北京的都通知了,不知道谁能回来,你见到明明他们,记得再帮我问问。”我说:“你挑的日子正好是北京传媒界、广告界最忙的时候,电视台跟门户网站的招标会一年就这么一次,各公司都恨不得加班加点,所以你还是别太报什么希望。”他说:“小羽,你以前说得没错,咱们这代人,总有分道扬镳的一天,现在这个样子,算很正常吧。”我说:“你也别这么说,大伙儿都还是朋友,只是暂时走的路不太一样。不光是你,现在跟我联系的老同学也越来越少了,不过我相信总会有再聚的那天。”他说:“行吧,就这么说定了,你记着帮我再问问。”
     
       老同学没人表示要回牛城参加高磊的婚礼,他们的借口和我差不多,都是一个“忙”字。我甚至怀疑这些人对于我的通知心存埋怨,袁胖子明显不怀好意地说:“你去不去?”我说:“不去,我们公司招标会项目是我负责的。”“哈,你去招标会,那我们就闲着吗?”袁胖子扭过身说,“大伙儿评评理,嘿,这算不算不正当竞争?”办公室其他人跟着袁胖子笑起来,我背起包说:“我也只是替高磊问一声,没指望你们回去,招标会上见吧,各位。”
     
       “你和高磊一直有联系,对吧?”袁胖子在我背后问道。我停下来望着脚下的地板。袁胖子继续问:“他现在在那边一个月拿多少钱?不会还是四千块吧?国家不是说要高薪养廉吗?”办公室里再次哄笑起来。
     
       轰隆一声闷响,十九楼的电梯开始下沉,我的心也同时寒到了极点。高磊真的落伍了,如今的他,早已不是扑克牌上的那个大王,他不过是个靠薪俸汲汲于生的地方小吏。明明说过,大城市的人普遍拥有着“大城”心态,说白了就是一种地理上的优越感,随着环境的变化、资本的积累,即便是外来者也会渐渐不齿自己的出身。他说这也是一种进步,尽管这种进步的后果很可能是在无根中渐渐迷失,但就算迷失,也不会再有人怀念过去。怀念过去,只意味着今天的无为和对未来的胆怯。
     
       所以我没资格去指责袁胖子和他身旁的人,因为我和他们一样,都是无情的人,我曾经无情,现在依然无情。
     
       后来的事情,是在京工作的女同学告诉我的,当时我坐在办公室,脑袋嗡嗡响,当即拨通警察的电话,以确认消息的真实性。警察一听高磊的名字,立刻义愤填膺地破口大骂:“这种丢人的事,还有什么可说的?一个行政机关的干部勾结黑商强买强占,实在可耻。他是没带头,可他早就知道这个事不对劲,还上赶着掺和进去,涉案黑商有一半是他辖区的人,你说他是不是无辜的?”
     
       明明早我一步了解到事情的原委,与警察不同,他带着一丝老同学式的主观,说:“高磊确实犯了罪,但不一定是故意的,大家认识他这么多年,什么时候见他冒失过?这么大的案子,把他卷进去,他不是受骗就是迫不得已,主犯是他的上司和几个开发商,现在调查结果也没说他从这个项目中拿了什么钱。”明明递给我打火机,坐回座位接着说:“他其实完全没必要这样,不过是爱个面子,被开除公职后,不愿去做污点证人,也不想接受调查。你想啊,他风光惯了,一下栽这么大的跟头,换谁谁受得了?加上爱喝酒,一时就想不开了。这下好了,他爸有病,老婆又刚怀上孩子,家里全靠他撑着,以后怎么办?”
     
       明明不同意回牛城探望,说:“案子还没扯清,纪委的人还在他家里,你去干什么,找事吗?”我说:“我们又不是他们系统内的人,也没犯过法,去看看朋友都不行吗?这也有人管?”明明说:“现在那边乱哄哄的,都在出卖别人保自己,你别忘了,你和他们单位的人还合伙倒卖过酒。”他让秘书把门关上,起身走过来说:“你别犯浑啊,就算你以前和他做的都是正当生意,现在也不一样了。咱们回去干吗?去替他爸爸向纪委求情,还是去看他家的笑话?高郁都没回去,你这么积极干吗?哦,你现在把高磊当朋友了,那这几年你干吗去了?你回过牛城吗?”我说:“郭昔明,你说的这也是人话?”明明说:“我就不说人话了,怎么着!”
     
       屋外的人冲进来拉劝,小宁拦着明明,袁胖子和其他人挡住我,我一把推开袁胖子,说:“滚一边去!”袁胖子狼狈地撞上一边的桌椅,我伸手指向他们的脸说:“高磊当年有没有做一件对不起你们的事?你们这家公司来北京前,哪个没受过他的好处?现在你们连看他一眼都不敢了,你们当年那股威风劲呢!”
     
       …………
     
       我能理解老同学们的沉默,他们的沉默至少从表面上透着所谓的理智与成熟,他们和我一样,都曾是高磊的朋友,有些人和高磊做朋友的时间比我还长,我当初离开高磊是因为对那个圈子的厌恶,他们离开高磊只是因为他们不再需要高磊这样的朋友。
     
       高磊死了,他穿戴整齐,饮下烈酒,摔碎瓶子,走向阳台,阳光洒满他发福的脸颊,他依旧是那个清高的将军,只是他始终没有拔出过刀,身后也再没了跟班。
     
       6.最成功的人
     
       牛城的东大街,每一条巷子都如此清晰,每一处小店都如此安宁,它仿佛游离于轮回外的尊者,静静过滤着人世间的嘈杂。它看着孩子们前来,看着孩子们离去,看着孩子们长大,再看着他们离去,它一言不发,却留下千言万语。
     
       美术老师吐着烟圈,指着墙上的范画说:“你看看这几张,特别像你们当年的风格。”我说:“比我们那时候画得好。”他说:“不一定,有些味道,现在这帮小孩子画不出来了。”休息铃响,学生们放下画板呼啦啦围上来喊学长,美术老师皱起眉说:“会说话吗?学长学长的,叫羽哥。”我笑着给几个男孩子发烟,对他们说:“我们这些人其实很多年没画画了,现在再让我坐在这儿,恐怕连个调子都不会上。不过你们应该庆幸,咱们这个画班一直是全牛城最棒的,好好跟着老师学,学这个不光能考大学,还能提高一个人的品位和思考能力。”美术老师说:“你现在跟他们说这些没用,他们只想考大学。”
     
       高郁打来电话,问:“你什么时候过来看我爸?”我说:“等明明回来吧,约好一起去的,我这边得先见一些老朋友。”她叹口气说:“好吧。”我说:“你怎么了?”她说:“没事,来的时候记得给我打个电话。”
     
       警察恢复同学会掌门人身份,早早在东大街饭店订好房间,迎接所有从外地赶回来过元旦的人。明明晚到半小时,一来就成为众人关注的焦点,他的公司越做越大,越来越多的老同学期盼着与他重新认识。我作为在京代表之一,被迫与明明公司的几个人混坐在一桌,彼此间还是有点儿别扭。随着他们老大入座,这些人假惺惺地客气起来,纷纷起身敬酒,作为回礼,我背了几句拜伦的诗歌给他们听,把在座的人逗得哈哈大笑。明明笑完,凑到我耳边说:“你可真够损的。”
     
       高郁爸爸手术后恢复得不错,只是还不能张口讲话,看到我和明明进来,微笑着点头。我俯下身说:“老爷子,还记得我们吗?”他继续点头。高郁在旁边笑着说:“他装呢,今天一直犯迷糊,差点儿连我都没认出来。”
     
       傍晚,牛城飘起鹅毛大雪,明明带着我和高郁去医院附近他舅舅开的餐厅吃饭,其间我出门接电话,回来后发现明明已提前吃完,他擦完嘴巴说:“我得先走了,丈母娘的火车马上到站,还得回家拉我媳妇一块儿去。”高郁说:“也别太急了,这种天开车得慢点儿,你媳妇现在可有身子。”明明点了下头说:“嗯。”
     
       我和高郁送明明上车,他打开门停下来,我说:“有屁快放。”他说:“我知道刚才跟你打电话的人是警察,他这人疑心很重,就因为我们这边的分公司和开发区政府打交道,他一直找我们几个经理的麻烦,以后他再问你事情,你别搭理他。”我笑着说:“行了,我比他精,放心吧,你慢点儿开车。”
     
       高郁双手插口袋,边走边望着脚下的新雪说:“这两年他跟我提过最多的人就是你,讲了很多你们的事情。”我说:“我和他毕竟还是不一样,上学的时候我们就起过冲突,后来在社会上混,彼此价值观不同,更不容易合得来,不过严格说起来,他没什么错,是我这人太矫情。”高郁说:“他是说过你矫情,也说你是个好人,说你至少不会从心里去骗朋友。他说我不是好人,呵呵,我们俩从小就闹,尤其我爸妈离婚后,一路打到大,我爸也不敢管。”我说:“你将来有什么打算?留在牛城吗?”高郁说:“我爸是癌症晚期,恢复得再好也没多少日子了,陪他活完吧。我哥跳楼死了,嫂子年轻,迟早要改嫁,我想争取这个孩子的抚养权,等她生完,不管男孩女孩,想办法留下来,毕竟这孩子也姓高。我爸没了,有我哥的孩子陪着我,也算一个家。”
     
       路灯下,她望着我说:“你看我是不是有点儿老了?”我望着她,发现她的确已不如当年漂亮,她的皮肤开始变粗糙,脸部轮廓开始生硬,眼袋和鱼尾纹也愈发明显。我说:“你没老,只是长大了。”她抱着我哭起来。
     
       明明的公司被一家上市企业盯上,他一口气将公司里除小宁以外的牛城人全部踢光,高价接受了收购,成为身家上亿的富豪。他再次邀请我去他的公司做事,说外人面前自己至少需要两个信得过的人,我告诉他,我为他现在的成就高兴,但我实在不想再做传媒了。
     
       对客户的培训结束后,我回京述职,酒商乘坐专车与我同行。明明、小宁带着各自的老婆出来相送,小宁老婆把手里的包裹递给我说:“回去把这个给你女朋友,我回来前,她一直跟我吵着说想吃咱们老家的糖酥圈,小宁妈特意为你做了一个下午。”我接过来对小宁说:“替我谢谢咱妈。”小宁闭着眼点头。明明说:“我暂时要在牛城待一阵子,等这边安顿下来再说。我交代了北京那边的助理,让她这周带着完整的计划书去你们公司找你,另外……”他转向一边,看着自己的老婆,明明老婆笑着说:“想让你给孩子起个名字,我爸帮忙找的那个医生检查后说是龙凤胎,所以你有时间了帮我们想个文艺点儿的名字,等这俩孩子长大了,也让他们上东大街学美术去。”
     
       开发区主干道,我靠着后座半开的窗口养神,酒商在副驾上不停唠叨他积攒的八卦,他指向一处霓虹灯说:“你看你看,就这个地方,以前你们那个姓蔡的副区长就在这里收钱,老百姓都管他叫蔡太师,太师去年被上面双规,攒了半辈子的钱,一下全没了。”夜幕下的牛城,弥漫着寒意,我开始分不清远方朦胧的声响究竟是车声还是人声,它们纠缠在一起,在我耳边忽远忽近、若即若离,像恋恋不舍的潮水。
     
       那一年的冬天出奇地长,大雪从大年初一下到初八,人们趁着晴天清理房顶上、院子里的积雪。元宵节不到,又一场雪降下来,这次比上几次更加猛烈,指肚大的雪片驾驭着北面吹来的风,在牛城的每一个角落肆意狂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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