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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东大街的坏孩子(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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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是画画出身,却并非对这门艺术真诚。当年牛城大小画班几十处,无一不是为投机高考所开设,艺术类高校对专业能力要求苛刻,对文化课分数却要求极低。老谋深算的班主任们,将自己班上成绩差的学生统统塞进画班,此一举三得,首先,美术生考上大学,也算进其所在学校的升学率;其次,推荐自己学生给私人开设的画班,会得到一点儿酬金;最后,也是最重要的,将那些捣蛋的坏孩子,甩给了别人。
     
       班主任显然低估了坏孩子的能力,就像他们高估了传统应试教育的作用一样。当一个中学烂到连“三好学生”都考不上本科的时候,美术、音乐等专业就成了升学的捷径,比如我和明明所在的牛城十中,美术生一直是文化课学生羡慕的对象,可食古不化的班主任们将画班定义为差生集中地,拒绝任何一位非“坏孩子”学习美术的请求。这点很像旧社会穷人对待戏班子的态度:就算有升迁的机会,就算将来会出人头地,你们也是不入正统的下九流。
     
       初冬的夜晚,东大街画班,新来的美术生在老师的带领下参观我们的素描作业,高磊作为那批新学生的头头儿,第一次出现在我们面前,他梳着整齐的背头,披着成人化的呢子大衣,踩着油亮的尖头皮鞋,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不是一个美术生应有的范儿。参观进行到一半,美术老师命令我们停下手里的笔站起来,与新生一起品评范画,高磊趁机站到我的身旁,小声说:“你是郭小羽,你对面那个是郭昔明,对不对?”我扭头看他一眼说:“你谁呀?”他说:“你甭管我是谁,总之我知道你们,以前我也经常去工人路那边,那时候跟你们在一起的还有个叫郭小宁的,他快出来了吧?”我说:“你想怎么着?”他说:“不怎么着。以前见过,现在认识了,这就是缘分,一会儿休息的时候咱们上外边聊聊去?”
     
       大门口残破的灯罩下,高磊给在场的每一位学生递送香烟,接着用夸张的语言介绍自己,他大谈牛城各处画班的画风,继而聊到牛城最知名的两个黑帮老大,声称道上混的没一个不认识他的,而他根本不屑与这些人来往。他吐出一口烟云,望着我们说:“我不喜欢美术,只是想靠这个上个大学。我家里的人要求我必须有一个本科毕业证,有本科毕业证将来才能考进机关,才能延续我们家在牛城的势力。”
     
       青春期学生崇拜的同龄人无非三种:学霸、帅霸、坏霸。高磊美术功底很烂,但在“帅”和“坏”上出尽风头,加上傲人的气场和无休止的大话,东大街画班的食烟徒们被镇住了,新来的几个女生甚至当场爱上了他。仅仅一次见面,仅仅一个夜晚,他就征服了一方水土。
     
       第二天上午的水粉课,美术老师当众宣布高磊等人的名字,自此他正式成为东大街画班的一员。为表诚意,他慷慨解囊,带着班上一干男生去滚石网吧通宵上网,去五中附近的小酒馆喝酒,去二中的酒店式公寓里赌博,他恰如其分地占有了所有人的课余时间,将这帮小坏蛋的激素完全激发。高磊出现之前,东大街画班的坏孩子不过是一群散兵游勇,如今有了将军与令箭。
     
       很快,整个画班对高磊心存疑虑的男生似乎只剩下了我和明明。我们俩只是选择性地跟他出去吃饭或上网,并不听命于他,更不会对外承认是他的跟班。高磊对此予以理解,他看待我和明明的眼光明显与他人不同,但我和明明私下并不领这份人情。首先,我们不崇拜坏孩子,只崇拜画画好的人;其次,我们做坏孩子时的江湖名声远比他大。三年前,工人路上的背水一战,我、明明和小宁血拼一大帮牛城冶金厂的孩子,小宁为此还坐了牢。高磊作为坏孩子不可能不知道此事,也许正因为这个,他才会尊重我们。
     
       “明摆着的事,他想利用咱们,所以才整天请咱们的客。”明明削完一支铅笔放下说,“你想想看,现在他带着画班的人四处招摇,整个牛城东区有多少小团伙看咱们不顺眼,尤其五中的袁胖子。袁胖子和高磊在五中本来就是对头,据说就是他把高磊轰出了五中画班,现在高磊在这边摇了旗,迟早要跟袁胖子干一仗。袁胖子什么人?欺软怕硬的主。高磊讨好咱们,无非是想利用咱们以前在工人路的那点儿破名气。”我说:“我倒不在乎跟着高磊会招惹什么人,只是觉得他带着画班的人这么张扬不是什么好事,说不定哪天美术老师就要翻脸,画班允许学生抽烟和搞对象,不会纵容学生打架。”明明冷笑一声,继续削铅笔,说:“这帮人,纯粹小屁孩儿,都什么时候了,半年后就高考,现在还觉得拉帮结派挺威风。”
     
       晚上十点,画班放学,高磊和几个跟班凑在一起低语,接着集体向门外走去,明明冲我轻摇脑袋,我点头示意明白。跟班们走光后,明明放下画板坐过来说:“他们跟袁胖子干仗去了,就在东大街路口。”我说:“那咱们一会儿要绕道回去吗?”“他们打架,咱们凭什么绕道?”明明说,“十分钟后出门,瞧个热闹。”
     
       临近午夜的东大街凄冷萧条,连只流浪猫都没有,走过十几盏路灯,高磊和跟班们的身影在巷口出现,他们紧紧簇拥,像一群蠕动在月球表面的虫子。东大街画班的孩子们打赢了,五中学生如猢狲散,只剩下袁胖子一人站在原地接受众人羞辱,高磊让男生排队去扇袁胖子嘴巴,并一遍遍喝令其跪下,袁胖子两臂下垂,眼望远处,无休止地哭泣。
     
       我推开一个男生说:“行了,高磊,打赢就得了,干吗把人往绝路上逼?”被我推开的男生冲上来说:“你管得着吗?”明明手指着他说:“给我往后边站!这里哪儿轮得着你说话!”高磊挥手示意男生退下,面向我说:“小羽,你认识袁胖子吗?知道他什么人吗?这种烂人你也给他留面子?”我说:“我不是给谁留面子,只是觉得你们这样损人不好,揍一顿就算了,干吗逼着他下跪?哪天你们当中有谁也被别人这么对待,你们怎么想?让他滚算了。”高磊无话,看了眼明明和其他人,接着大声对袁胖子说:“叫你滚呢,听见没有?今天有人替你说话,以后别让我再见到你,见你一次打你一次!”
     
       高磊其实并不喜欢打架,这点他的跟班们可以做证,大多数冲突,他更倾向于以理服人,对方实在不讲理,他会权衡力量和结果,有充分把握后再让手下动手,然后自己站到一边观看。他的说法是:打架是个丑陋的事情,无论胜败都和帅沾不上边。真正牛×的人是深藏不露的,是靠威慑力的。人生若有一百次出手的机会,那么九十九次都可以通过谈判来取得成果,唯一的一次出手,是要置对方于死地。高磊随身带有一把名贵的匕首,相传是他那个曾在特务连工作过的爷爷的遗物,所以言下之意是,他出手太狠,并不适合江湖上的小恩怨。
     
       这个人无处不展示着他的优越感。
     
       画班课间休息期间,大伙儿聊汽车,他聊到德国原装的排气管;女生们和男生们争辩谁是七中的校花,他能从一中到二十一中准确说出每一个校花的名字;他表姑夫的儿子是大校,参加过国庆阅兵,他家三世为官,爸爸跺一下脚,整个水利局都地震。他没有不懂或不专业的领域,我们说出的任何话题他都要占据上风,你不服,他就一直说下去,直到你认可他比你强。
     
       尽管高磊清高起来很讨人嫌,但他某些时候也会呈现一些不一样的风度,比如他反对嘲笑路边的乞丐,反对男生们在录像厅看A片,反对带其他画班不三不四的女生出来,他大声指责那些带女生的跟班:“咱们是学艺术的,不是街面上混的流氓,以后谁带女的出来,谁就给我滚蛋!”我不敢说这就是大户人家所特有的气质,高磊也是坏孩子,但他显然比我们更懂得优雅。
     
       好吧,他做到了,他连坏都比我们坏得优雅,这是血统的胜利,是基因的胜利,这份胜利让我对高磊彻底丧失了好感,我渐渐接受明明对高磊的论断:“他不过是个虚荣的官宦子弟,而虚荣背后,不过是另一种自卑与不堪。”
     
       这时,高郁出现了。
     
       高磊的妹妹高郁,是五中知名的美女,也是我的初恋。她和高磊一样高大漂亮,却足不出户,想看她只能跟着她哥哥前去五中画室。高郁走出画室,站在门口对高磊说:“你来干什么?不许你在这边闹事啊,要闹,等我不在的时候再闹。”高磊抓过她手里的画板边看边说:“怎么说话的,来你们这边参观一下不行吗?话说你最近画画怎么退步这么多?”高郁翻了下白眼,夺回画板,走到我面前说:“小羽帮我看看,这幅画要怎么改?”高磊笑起来,说:“对嘛,就该这样,让我们东大街画班的高手给你们这些人好好指点指点。”高郁回头再瞪高磊一眼,转过头来说:“怎么样?”我红着脸说:“再……再画一张吧。”
     
       人们都会爱屋及乌,何况一个十七八岁的孩子。因为高郁,我对高磊日趋冰冷的信任开始回暖,频繁跟着他去五中附近游玩,我的目的很明确,就是多看他妹妹几眼。高磊对此心知肚明,却并未点破,或许他早已习惯了这种事情,追高郁的人太多了,单单自己跟班里就好几个,他统一给出的回应是:不反对,不支持。
     
       我成功约到高郁,带着她到东大街画班参观,在东大街饭店吃饭,周末又一起去火车站画速写。很多人以为我和高郁建立了恋人关系,包括美术老师在内,每次看到高郁,都要半开玩笑地喊我的名字,但随着这个姑娘来东大街画班的次数越来越少,大家才明白我不过是另一个一厢情愿的追求者而已。第一个站出来反对我追求高郁的是明明,他说:“这女生跟他哥哥一样虚荣、势利,你根本不会得手,就算得手也会被骗,别想了。”随后,高磊站出来,说:“小羽,我不反对你追高郁,但她是什么人你不可能比我还清楚,算了吧,省得将来因为这个事伤了咱们哥们儿的感情。”
     
       我最终放弃了对高郁的追求,不是因为朋友反对,是源于自信的丧失。高郁的确看不上我,面对我孤注一掷的求爱,她站在画室门口削着铅笔说:“咱们现在还是高中生,不成熟。你画画得好,人长得也不错,将来上大学了不愁没有漂亮女朋友。”
     
       漫长的失落陪我度过那个漫长的冬天。就在高郁婉拒我后不久,她的哥哥被东大街画班开除。虽然我很早就预料到这个结局,但看着墙上贴出来的公告,还是发自心底地吃惊。高磊在集训期间带画班男生出去喝酒并不新鲜,也从未因此受过处罚,没人知道美术老师为何这次出手这么狠。高磊自然不想离开画班,四处奔波地发动所有同学为他说情,我因为过于羞愧,没有帮忙,引起高磊与跟班们的不满。高磊当着全画室同学的面宣称与我割袍,他说:“认识这么久,竟然没发现某些人这么无情,我当初真是瞎了眼。”随后,他收拾东西离开,昔日追随高磊的男女继续发动整个画班声讨我,明明看不过去,告发对方带头的几个,美术老师将这些人一并开除。
     
       高郁走出来,摘下套袖说:“干吗不直接进去找我?”我说:“就在这儿说吧,说完我就走。你帮我给你哥传句话,就说我对不住他。我和你们这些孩子不一样,是个烂学校出来的学生,未来就指着那个画班考大学,当时那个局面我如果主动替他说情,老师必然和我对立,也不会再重视我,我也就没指望了。”高郁低头攥着手里的套袖,平静地说:“没事,不管别人怎么看你,我觉得你是对的。”
     
       2003年,非典过去,省联考成绩公布,十中学美术的坏孩子里只有我和明明通过了本科分数线。月末,明明和高磊的一个死党在烈日炙烤的操场上打了一架,双方抽出匕首吼叫着互砍,师生远远围成一个大圈,无一人敢上前拉劝。我闻讯赶过去,发现派出所已经驱散了人群,地上血迹斑斑,我不知道哪些是明明的、哪些是别人的,踩过去,让人又惊骇又伤心。
     
       2.槐安路的夏天
     
       在石家庄读大学的日子里,明明作为我寥寥可数的亲朋之一,从不主动到师大来看我,他恨师大,同样的分数,师大录取了别人,没录取他,让他耿耿于怀许多年。明明就是这样一个人,他喜欢一样东西,会容忍对方许多,不喜欢,就不给对方一丝机会。当然,爱恨分明只代表一个人感性,并不能代表对错,比如明明对高磊兄妹的成见,明显带有阶级色彩,他来自底层下岗家庭,而高磊兄妹的家人无一不是吃着俸禄的官员。
     
       与明明态度相似的还有我另一位发小儿小宁。2003年秋天,小宁刑满出狱,到省城上电脑技校,和明明一起租住在河北科技大学附近的家属院。每个月末,我都会赶到明明和小宁的住处吃饭,每次吃饭,他们都要当着各自女朋友的面数落我当初追求高磊妹妹的糗事。在他们眼里,我当初和高磊那样的人交往实属不智,追求他妹妹更是自甘轻贱。
     
       “我不是因为和他手下打过架才这么说他。你想想看,高磊为什么和你掰了?难道就因为你当初没帮他求情?他心里明白得很,就算你帮他求情,那个美术老师也不会原谅他。”明明弹了下烟灰,说,“人家一开始就看咱们不顺眼,就因为咱们不入他的伙,高磊这种小官二代,看起来仗义,其实心眼儿很小。”我笑着说:“所以你们就觉得我追求他妹妹这事特荒唐是吧?”小宁说:“没说你荒唐,是你心眼儿太好,总把人往好处想,要真像明明说的那样,你们画班这帮学生哪儿有什么好人?都是班主任挑剩下的小浑蛋,说句不中听的,还没我监狱那帮哥们儿义气,萍水相逢,哪儿比得上一块儿受苦过来的人?”
     
       大四,我搬出学校宿舍,去东岗路一家广告公司实习。不久,在槐安路上邂逅了高郁。
     
       当时我正赶往金旋律音像店会朋友,她悄悄从后面跟上来,伸手猛拉我自行车车尾,我一个跟头翻倒在路边草坪里。我以为得罪了谁,战战兢兢地爬起来,她哈哈大笑,我拍拍衣服说:“怎么是你?你这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她坐在电动车上面色不改:“等会儿,等会儿哈,等我笑完,哈哈哈哈……”路上行人开始围观,我不耐烦起来,说:“行了,没完了你!”高郁笑完,脸上留着两片红晕,说:“我没什么事,刚从图书馆回来,你是不是搬到这边住了?最近老在这条路上见到你。”我说:“三个多月了吧。”她说:“哎哟,够可以啊,这两三年不在网上和我说话,现在出来实习了,大家同一条街上住着,连个招呼也不打。”我说:“妹妹,你现在这模样我哪儿认得出来!”她说:“你急匆匆的这是要上哪儿玩?”我说:“去金旋律,你要不要凑个热闹?”她说:“好啊,不过回来你得请我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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