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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日落天通苑(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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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0.
     
       新年过后,东东辞去新晋升的店长职位,重回她醉生梦死的女阿飞生活。
     
       我从外地回来,在机场接到郭小羽的电话,他极其惋惜,声称一两年内不可能再找到这么能干的姑娘。东东妈第一时间来找我,拉着我、东东弟和阳阳一起到外面吃饭,席间她让我出面劝说东东,我问她:“这家伙哪儿去了?怎么不见她的人影?”她瞪阳阳一眼,说:“新交了个朋友,四处疯玩,我说她几句,她就跟我吵,吵完就不回来了。”
     
       晚上十点,我和郭小羽结伴走进东三环一家酒吧,在角落里发现了东东与她的党羽。我冲过去抓住她问:“干吗写辞职报告?谁让你这么干的?”东东甩开我,恶狠狠地望郭小羽一眼说:“就是不想干了,至于吹胡子瞪眼吗你们,还跑到这里来?”她松口气,挥手招呼身后的几个朋友,说:“你们看你们看,这就是我们家超哥,怎么样,还行吧?”我说:“你妈生气了,你知不知道?”她说:“生气?生什么气?她哪天不生气?超哥你倒是跟我说说,她,哪,天,不,生,气!我哪天要是真走了,她就不气了。”我说:“是不是因为最近阳阳带来的那个高中同学,他不让你干了?”东东脸色大变,推开我说:“你少在这儿胡说!老子的事不用你们管!”
     
       阳阳带来的那个高中同学,成了东东的新对象。他与东东同岁,是工学院的学生,家里人在东北经营木材生意。东东喜欢他,去学校找他玩,拉他去酒吧玩,后来趁着东东妈和阳阳回老家探亲,干脆带这个男孩子回家过夜。
     
       我发现自己越来越不懂这个姑娘,或许真像“三姐”说的那样,她比我想象中成熟。作为一个二十三岁的女孩子,东东几乎追遍了自己可以去追求的男人,这点她远比同龄人饱满,她真爱过,假爱过,也错爱过,如今,她只需要一个值得她去爱的男人。
     
       东东此举,重伤了东东妈,也重伤了北隔断间的大个子。大个子上班时间打来电话,非常失落地说:“超哥,今天我起得晚,去洗手间,听到东东在主卧的声音,他们大白天都在家里搞,超哥,我受不了了。”我说:“受不了你死去!早跟你说过,一个家里住着,别乱谈恋爱,不然分手只能搬走,你不听,还非住在这儿,还非得一次次去东东家入股吃饭,你的脸还没丢尽吗?”他说:“超哥你不知道,我是真心喜欢东东。”我说:“你真心有个屁用,她玩你呢,你懂不懂!”
     
       大个子没有搬走,或许他真的喜欢东东,或许他连搬家的钱都凑不出来。这些不谙世事的男孩子,根本不懂女人,他们只懂得看上就要睡得快,睡完四处秀恩爱,爱完隔天就被甩,甩完痛苦大半载,他们抛弃和被抛弃的次数远远超过爱和被爱的次数。
     
       五月初,东东回家,宣布自己怀孕了,她告诉妈妈,孩子的爸爸已经答应娶她。东东妈彻底崩溃,母女俩再次撕破脸,把主卧所有的东西摔了个稀巴烂。我下班回来,发现东东弟在哭,阳阳也在哭。东东弟说,妈妈带着姐姐去医院缝针了,柜子上的玻璃差一点儿就划开了她的肚皮。阳阳说,这次打架,其他屋里没一个人出来拉劝。
     
       我打开门,望着地上的行李箱说:“回来啦?”她说:“回来了。”行李箱后冒出个小脑袋,我说:“你女儿?”她笑着说:“是啊,宝贝儿,叫叔叔。”小姑娘怯生生地叫人,我推开门说:“快进来。”
     
       陪唱姑娘拖行李箱进屋,眼望四周,说:“怎么这么安静,家里最近没出什么事吧?”我说:“没什么事,对了,住北次卧的那个姐姐刚搬走了。”她伸手指着房间说:“就那个……‘三姐’啊,跟包工头走啦?”我说:“没有,一个人走的,东东妈说包工头不见了,电话、地址都换了,没找到人,不过这老家伙消失前倒是留了点儿钱。”她说:“肯定是人家有了新的、年轻的,不要她了呗。唉,这些有钱人真靠不住。”
     
       我帮着将屋里的大小东西打包,问她:“这是打算要去哪儿?”她低头叠衣服,说:“安贞门那边有个北京朋友,说要我和孩子,我想早点儿搬过去,省得以后我上班了没人带孩子。”我说:“那不错,多少外地人都想嫁个北京人,有房有户口的,以后你和孩子也算有个依靠了。”她停下手里的活儿,冷笑一声说:“北京人就那么好吗?他们家的老宅倒是换了两套房子,可儿子女儿就因为这两套房子跟他闹,老婆死了都没人过去看他一眼。有个依靠,哼!”
     
       我摆正她肩上的带子,顺便撩起她前额的头发,她看着我,眼圈一下子红了:“我这样的还能指望什么?有个安生日子过就行了。”我忍住情绪,俯身抱起地上那个看见妈妈哭也开始抹眼泪的小家伙,说:“走吧,我送你们下去打车。”她抹完脸,拽拽孩子的裤子说:“宝贝儿,快说谢谢叔叔。”
     
       回到家中,东东正靠着主卧房门吃香蕉,她瞟我一眼说:“你的情人走啦?”我说:“你也该走了吧,不是说要回去结婚吗?你还打算在这儿气你妈到什么时候?”东东白我一眼走掉:“切,我又没气她。”
     
       街边的杨树停止吐絮时,大个子也终于决定搬走。大个子是第三个从这里搬走的人,也不是第一个对这个地方绝望的人。北次卧的“三姐”自从搬到这里那一刻起,就深知自己的地位和身份。如东东妈所说,如果单纯从钱的角度来衡量人生,人生会减少很多错愕与伤感,可“三姐”触犯“行规”,贸然提及婚姻,招致了不必要的错愕与感伤。大个子与“三姐”不同,他原本就是个愣头儿青,对待生活简单粗暴,所以生活也简单粗暴地对待了他。我第一次帮大个子收拾房间,是因为他做销售的女友甩完他后回来扫货,那个姑娘毫不留情面地带着新任男友,当着我们的面将屋里为数不多的值钱的东西一一搬走;第二次帮他收拾房间,是因为告别,他受家人感召回老家工作,表示此生再不踏入京城半步。
     
       我走进主卧,让东东出来跟大个子道个别,东东边吃胡萝卜边说:“不去,我又没爱过他。”
     
       而那个陪唱姑娘,我爱过她吗?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也许正因为这个原因,她才会在我面前动容,然后又选择了离去。
     
       一缕阳光骄傲地抬起头,终止了我的梦境与回忆,我睁开双眼,光脚走向窗台,第一次拉开了厚厚的窗帘。我一丝不挂,目光呆滞,尽情享受对面楼阁无数个窗口的惊诧目光,我想告诉他们,我已经脱下了最后一件外衣,我和他们一样,都是天通苑的孩子。
     
       11.
     
       夏天来了,夏天又来了,天通苑的夏天,就是千米长的大排档,烧烤、海鲜、冒着白沫的高脚扎啤,将几十万人拉上了天。晚风中,赤膊的东北汉子讲起往事,煮饺子的山西人端出大碗,卖唱吉他手高歌一曲《怒放的生命》,旁听的姑娘将雪白的大腿伸出老远。
     
       走进熟食店,售货阿姨迅速地堆出笑脸,说:“下班啦?”我点了下头,她继续忙碌着说:“听东东妈说你要换工作,不在这边住了?”我说:“是啊,新公司离这里太远,只能搬家,在北京工作不都这样吗?住处随公司走呗。”她抓起两条烤肠递给我,我说:“我今天来买鸡排的。”她说:“拿着吧,姐送你的,以后不忙了多回来看看。”
     
       复试完毕,我请所有新上司到天通苑的大排档吃饭,其间主动向他们介绍各区的地理环境。这帮人在京多年,自然听过天通苑的大名,纷纷趁机展示自己的优越感,他们指责这边的房屋设计太功利,吐槽这边的人太市井,埋怨这边的中介太黑暗。我谄笑着一遍遍点头附和,等他们讲完,我坐下来望着四周的楼宇说:“房子不重要,重要的是住什么人,其实住哪边不一样呢,因为人都没什么差别。”
     
       东东回东北完婚,我没去送她,因为我在上班,阳阳没去送她,阳阳也在上班,陪东东前去东北老家见公婆的只有她的妈妈。
     
       东东妈喝下啤酒,擦了擦嘴角说:“你那边住的房子是公司给租的吗?工资能给涨多少?”我说:“是公司给租的房子,工资自然要涨点儿,不然跳槽图个什么?”东东妈说:“那就好,唉,我多盼着我的孩子都能像你这么有出息,哪怕像你这么懂事,我也知足了。”阳阳说:“干妈,别老怨东姐了,她好歹也算嫁了个有钱人。再说,你不是还有我们吗?”我说:“东东不是个坏孩子,只是对生活理解得有点儿片面。不过她现在成家了,也有了孩子,过几年也许就什么都懂了,养孩子您比我们有经验,东东这个女儿,您还得再等等。”“我还等啊,超?”东东妈放下杯子,“我等了这帮小兔崽子多少年,可我等来什么?一个个的不听话。”她指着东东弟说:“就像这个,现在整天黏着我,谁知道将来会不会跟他爸爸一个德行。”“儿子!”东东妈喊道。正在啃鸡爪子的东东弟迅速抬起头,东东妈大声说:“你长大了跟妈妈亲,还是会跟你东东姐一样?”东东弟嘿嘿笑了两声。
     
       吕小嫣发信息来约我吃饭,我去了,之后陪她看了场电影,并一起回了家。我没有告诉她我换工作的事情,她也向我展现出不同往日的、陌生的温柔。午夜,她伤感起来,黑暗中问我说:“蛋,你说人为什么要结婚?”我说:“为了组建自己的家庭。”她接着说:“那爱情呢?是不是有了爱情,婚姻才会幸福?”我说:“不一定,这年头相亲闪婚的也有过得不错的。”她说:“没有爱情基础的婚姻注定是不幸福的,可有爱情的婚姻最后离婚的也有很多。我不明白,想了几年了也不明白,爱情到底是什么,婚姻到底是什么?你跟我说说。”我烦起来,扯过被子说:“爱情和婚姻就是个屁。你到了怀春爆发的年纪,稀里糊涂跟人上床;到了脸色变黄的年纪,慌手慌脚寻找备胎,最后你选择一个自认为靠谱儿的男的领个本登个记,然后他在外面奔波,你在家里抱怨,他嫌你没女同事漂亮,你嫌他没邻居大哥会赚钱。你们吵,你们打,当年你们互相哄哄就能解决的矛盾,现在挖苦争辩一整夜都没完。你男人早就厌倦了这个家,却只能强颜欢笑地把精力用在事业上。你变老了,安全感越来越低,你渴望丈夫一夜暴富,却担心暴富后的丈夫远走高飞。最后,你变成夕阳下臃肿的泼妇,成为社会的雌性赘肉;你男人整日以工作为借口在外偷腥,成为始乱终弃的浑蛋。”
     
       她不再说话,嘤嘤地哭起来。
     
       那一夜,我梦见自己去追一个多年未见的姑娘,姑娘轻盈飘逸,很快就消失在大道尽头,我怅然若失地回过头看,周围是一片高槐,满树都开满了白花。
     
       2012年秋天,我离开了天通苑。我按下车窗,扫视一眼高楼和人群,思念起国外留学的一个朋友。当时她站在机场安检处深情地望着我说:“到那边我肯定会想你们的。”我说:“亲爱的,能走,就不要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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