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钟子建从窗外悄悄看着讲台上的王春林，他讲得很专注，情绪也极好，仿佛比平时年轻了许多，但还是掩饰不住脸上的倦意。
望子成龙的家长们，三一帮俩一伙，或站或坐，散落在校园的各个角落。坐在花坛边吸着烟，钟子建想，可能讲课对于王春林是最愉快的一件事了，数学的世界就是他的快乐王国，可是这个快乐王国只是他生活中的一部分。他每天还要去面对一个更广阔的世界，尽管那个世界有着太多的人间风雨，尽管那个世界让他活得精疲力竭。
刚刚下课，王春林就接到了付玉红的电话，说是晚上公司招待南方来的客户，让王春林也参加。王春林对这样的聚会很打怵，他知道，付玉红是拿他做装饰。他王春林在水城毕竟是广播里有声、电视里有影儿、报纸上有名的名人。女人的虚荣心，在付玉红的身上体现得最为充分，她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能够向客人抬高自己身价的契机。
付玉红在电话里嘱咐王春林，让他必须穿上那套西服，扎上她刚刚为他买的鳄鱼牌皮带。王春林在电话里迟疑了一下，还不等他答应下来，付玉红就把电话挂了，简直就是命令，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王春林想了想，还是决定去赴会。毕竟自己还有让妻子引以为自豪的地方。
按着约定的时间，王春林乘车来到了“富豪海鲜大酒家”。这家酒店坐落在水城开发区的一条大街上。这条大街的两侧，各类风味的高档酒店一家挨一家，被水城人称作“腐败一条街”。
王春林下车时，夜幕已经降临，整条大街霓虹闪烁，亮如白昼。每家饭店门前，都泊满着各种高档轿车。
王春林整理了一下领带，在侍应生的引领下，沿着铺了红地毯的楼梯朝楼上走去。
一个叫“紫罗兰”的包房里，餐桌四周已坐满了客人。主席的位置上，是一位秃顶的肥胖男人，他的旁边是付玉红公司的老总耿一峰。看面相，耿一峰的年纪在50岁左右。丰润的脸膛上油光闪亮。挨在他身边的是付玉红。
王春林走进包房后，付玉红向各位客人一一做了介绍。王春林与大家分别握过手后，坐在了自己的位置上。服务员开始倒酒。一瓶茅台刚刚轮了大半桌就见了底，服务员立即又开启一瓶。轮到王春林时，他有些难为情地说，我不胜酒力，对不起，只来半杯吧。
秃顶男人首先反对，说不可以啦，东北男人各个海量，王先生不要客气嘛。
王春林又要阻拦，见对面的付玉红给他使眼色，就任由服务员小姐将酒倒满。
三杯酒下肚，那位被称作王总的秃顶男人话也稠了起来，并频频与耿一峰干杯。耿一峰果然海量。他将一杯杯茅台酒倒入口中，仍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仿佛根本没把几个小南方蛮子放在眼里。倒是以王总为首的几位客人寻找各种借口，延缓着进酒的频率。付玉红哪肯相让，她端起酒杯，用一串串信手拈来的酒嗑硬是把客人企图赖掉的酒劝了进去，并且在劝酒的同时，不失时机地向客人们大谈丈夫的优秀，大谈丈夫在水城的影响。
王春林就像一个腼腆的小学生，在听着老师的表扬，浑身上下极不自在。仅仅喝下半杯酒，脸已如盖上一块红布，头也晕晕的。看到对面的耿一峰那副坦然自若的样子，心下就有了一种自卑感。加上客人们谈的都是一些酒桌上的话题，他也插不上言，就被冷落在一旁，一个人枯坐在那里。
在耿一峰和付玉红的频频进攻下，几位客人在酒精的作用下，舌头都有些不大灵便了。这时，一位服务员小姐上来斟茶。王总借题发挥，说耿总，我给大家讲个段子，以助酒兴怎么样？
耿一峰带头鼓掌欢迎。
王总挺挺肥硕的腰身，清了清嗓子。说一家酒楼刚刚从乡下招来一位服务员小姐。一天，这位小姐走进包房时，客人们已经就座，等待点菜。一位客人拍了一下桌子说“茶”。
小姐愣了一下，就开始查人数：一、二、三、四……
客人一看，知道她将“茶”错听成了“查”，就又拍了一下桌子，说“倒茶”。
小姐又愣了一下，开始倒过来“查”人：八、七、六、五、四……
在大家一片笑声中，王总接着讲道：查完了人数，小姐拿过菜单说，正好八位。说你们这八个人得有个王八，说昨天这桌才四个人就有一个王八，你们八个人怎么能没个王八？
大家互相看了看，不禁又哈哈大笑起来。王春林心里有些不自在了。他感觉大家的目光仿佛都射向了自己。尤其是耿一峰的目光似乎有些意味深长，心里就更不是滋味儿。
秃顶王总咳了一声继续讲道：小姐说，你们看是清蒸啦还是煲汤啦？
客人一听来了气，说我们不要王八，要王八蛋！
小姐说，好的，我去让师傅们备料。说罢就去了灶间。
一盘红烧王八蛋端了上来。正好八只，每人一只。可客人们很快发现其中的两只与其他的王八蛋有些不一样，就责问小姐，小姐十分抱歉地说，真是不好意思啦，冰柜里只剩下六只啦。那两个客人指着自己的盘子问，那我们这两个是什么？小姐说，你们两个是两只狗卵子啦……
一桌人乐得一塌糊涂。付玉红端起一杯酒，抹着笑出的眼泪说，王总，想不到你这么幽默，把大家的肚子都笑疼了。来，为你的幽默干一杯。
王总立即摆手说，不对啦。他红着眼睛指指对面的王春林说，这位王先生就没有笑嘛，这说明我幽默未遂啦……
全桌人又是一阵哄笑。王春林僵硬的脸上生挤出些笑，那笑比哭还难看。
王总摇晃着站起身说，付小姐，我不能喝这杯酒。我知道水城的女人都是海量，我要和耿总喝一杯啦。
耿一峰刚要站起身，被付玉红按住。说王总，这杯酒我替耿总喝了，怎么样？说罢，扬起杯一饮而尽。
对付玉红的关照，耿一峰有几分得意，他两眼火辣辣地望着付玉红，并立即怜爱地送上一块餐巾纸。
秃顶王总极不平衡地叫道：耿总，你好福气啦，有这么年轻漂亮又能干的付小姐陪伴在身边，爽死啦。
耿一峰笑笑说，王总嫉妒啦？我耿一峰如果手下没有付小姐这样的精兵强将，公司的事业何以如此发达。又学着王总的腔调说，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啦……哈哈哈。
王总说，如果耿总肯割爱的话，我真想挖走付小姐啦。
耿一峰说，这要看付小姐本人的意思了，如果付小姐肯去贵公司高就，我立马放人。
王总说，开句玩笑啦，耿总怎么舍得哪。我王某人也不能夺人所爱啦。
付玉红神采飞扬地站起身说，感谢王总高抬，今后王总有用得着付某的地方，我一定效犬马之劳。说罢，端起了酒杯，却被耿一峰拦住。
王总冲大家叫道，看见没有，耿总心疼啦。说耿总这杯酒你不让付小姐喝，就你来喝，要不然二位就来杯交杯酒，怎么样？
大家立即鼓掌表示赞同。
耿一峰与付玉红对视了一眼。付玉红不以为然地笑笑说，恭敬不如从命，就给王总个面子。说罢拉起身边的耿一峰，两人端起酒杯，两臂交叉，脸对脸地将各自的酒干尽。
酒桌上又响起一片掌声。
王春林的脸色已从红色转成苍白。在人们的一片嬉闹声中，他默默站起身，沉着脸说，对不起，一会儿我还有一个重要的约会，就不能奉陪了。说罢，离开席位，向门外走去。
在场的人面面相觑。酒桌上的气氛一下冷凝住了。付玉红起身向门外追去。
追到大门口，付玉红看见王春林已经钻进一辆出租车，出租车掉转车头，尾灯一闪一闪地溶入了灯红酒绿的“腐败一条街”。
回到家里，王春林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也不开灯，一支接着一支地吸烟。烟头如一豆鬼火，在幽暗的大厅里忽闪着。
从落地窗望出去，水城的夜晚色彩斑斓。远处的楼群，在霓虹灯的映衬下，沉浸在一片迷幻的世界里，他的妻子就埋藏在那个世界里。王春林感到，那个世界是属于耿一峰和秃顶王总这类人的，那个世界完全是为这些人设置的，在那里，他们活得滋滋润润，如鱼得水。而他王春林在那里就像一条被放入河水里的海鱼，那么别扭，那么另类，那么难以相融。
在丁香花园这间富丽堂皇的客厅里，从酒桌上逃掉的中学校长王春林心里生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悲哀。
寂静中响起钥匙扭动门锁的声音。付玉红回来了。门厅的灯被打开，接下来是换鞋声。
客厅的顶灯忽然大亮。坐在沙发里的王春林把付玉红吓了一跳。付玉红用手扇赶着满屋的烟雾，叫道，你想放火呀你！又登登跑去打开落地窗。
回到沙发前，付玉红看到脸色苍白、神情凄恻的王春林，声音又缓和下来。说春林，你干嘛总这么跟自己过意不去呢？
王春林凄然一笑。说玉红，我总是这么让你失望是吧？
付玉红说，你真是让我丢尽了面子。
可是我实在是欣赏不了你们那夫唱妇随的表演。
夫唱妇随？你这是什么意思呀？
王春林脸上掠过一丝冷笑。说你瞧瞧耿一峰那副殷勤体贴的样子，简直就无视我的存在！
付玉红也来了气，她一屁股坐到沙发上。说那又怎么样。让你也见识见识，应该怎样做一个男人！
王春林哑口无言，愣愣地望着付玉红。
你看看你那副样子，萎萎缩缩的，连句话都递不上去。你有什么可自卑的，啊？你是付玉红的丈夫，你是堂堂的校长，你是水城著名的奥数特教。
付小姐真是高抬了。王春林冷冰冰地说。哼！我最讨厌那种缩头缩脑的男人。付玉红还击说。
我更讨厌那种在男人面前搔首弄姿招风引蝶的女人。王春林回击道。说难怪那个秃头指桑骂槐地大讲王八呢。
王春林王春林，付玉红说，你也太敏感了吧？那都是你自己心里底气不足。
王春林埋下头，摆着手说，付玉红，什么也别说了，我总算明白了。
你明白了什么？
自从搬进这丁香花园，我就琢磨，你付玉红不过是公司里一个打工的，凭什么你一夜之间就得到了这么一套让人人都眼红的房子？他耿一峰是你的父母，还是亲属？他凭什么……
付玉红毫不相让。说王春林，你总算说了一回敞亮话。我告诉你，耿一峰不是我的父母，也不是我的亲属，他只是我的上司，我的朋友。
哼，朋友？王春林说，如今这社会上，有些人就是这样，有几个臭钱就开始追逐女人，为了把猎物搞到手，他们不惜血本，用房子汽车什么的做诱饵。这种事，我听得多了。
这也是男人的一种能量。付玉红说，王春林，如果你有能力为我搞到房子来，还用我一个女人家一天到晚在外边抛头露面吗？我付玉红为这个家付出得够多的了。
你是想让我夸你是女强人吗？王春林讥讽地说，没准哪天付小姐还要开回一辆小轿车呢。
那是我付玉红的能耐。不过王春林我告诉你，我和耿一一峰还没有走到你所想象的那一步。一天到晚胡思乱想能解决什么问题？还是先活出个男人样来吧。这个世界的好女人永远属于强大的男人。
说罢，付玉红站起身，噔噔噔朝卧室走去。
卧室的门砰的一声关上了。王春林的身体像散了架子一样仰在沙发靠背上，他又摸出一支烟，在手中慢慢地揉动着，而后点燃，深深地吸了一口。
窗外的水城，在暗夜中叹息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