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那天早上，当两辆黑色的轿车开到村里时，引起了许多村民的围观。从车上第一个下来的是吴俊辉的小妹。小妹也是刚刚在县城学校被公安局的人接到的。小妹兴高采烈像燕子一样朝家里奔去。
吴父吴母一清早就接到了派出所管片户籍的通知，让他们准备去儿子工作的单位，去干什么？管片户籍没说。吴父还特意问过，管片户籍模棱两可的告诉他，八成是吴俊辉立了功，参加他的表彰或庆功会……
老实巴脚的吴俊辉父母听信了这句含混不定的话。
吴父吴母都是文化水平不高的农民。吴父强一点，是一名老共产党员，年轻时还当过二年村支书；吴母则从没进过学堂，是从四川山里嫁过来的外乡人。两口子很少出远门，特别是吴父腿受伤后硬是连村都没出过。更谈不上去儿子的单位。管片户籍走后，老两口激动得连早饭也不想做，忙着收拾打扮。
吴父指了指身上退了色的皱巴巴的衣裳说：“辉他妈，咱就穿这个去省城呀？”
“怕什么呀，又不是走亲家。”
“那也不能丢咱辉儿的脸吧。”
于是，夫妻俩翻箱倒柜，吴母找了一套自己能穿的较新的衣裳，可吴父却怎么也找不到一套较合身的新衣裳。他无可奈何地跟妻子商量，到隔壁老陈家，把他那套西服借来。
“你能穿吗？”
“老陈跟我的身材差不多。”
“我可不好意思开口。”
“那有什么，不就是上一趟省城吗，回来就还他。”
吴父把借来的西服刚穿上，小妹便进屋了，嘴里不住的嚷：“爸！妈！哥单位的车来了，就在对面，你们倒是快点呀……”
到省城是小妹最开心的事，到省城哥的单位就更开心了，小妹进屋后嘴不停，一个劲地催促。
临出门前，吴母没有忘记带上那只塞得满满的泡菜罐，那是她的辉儿从小最喜欢吃的菜；还有儿媳曲娇最喜欢吃的糯米爆花做的糖果。
两辆轿车接踵上了高速公路，两个多小时后进入市区。然而车没去公安局，而是到了一家门口装饰得非常气派的豪华宾馆。
宾馆楼上大会议室里，许多穿警服的人正等待着吴家人。当吴家三人在几名警察和服务员引领下坐电梯上到十层，一跨进会议室，里面的人就忙碌起来，接的接东西、倒的倒水、递的递毛巾。戴着三级警监警衔的分局长刘可握着吴父的手，亲自将瘸着腿的他搀到沙发上……
吴家母女没有察觉到什么，而聪明的吴父隐隐感到了不祥。
大家坐定后，刘可对吴父说：“您的身体可好？”
吴父点了点头，突然问道：“怎么不见吴俊辉？”
会议室里霎时一片寂静。
沉默了片刻，刘可缓缓地说：“昨晚在执行任务时，吴俊辉英勇牺牲了”。
刘可的话音虽不高却如同炸雷一般，震得吴父一下钉在那里一动不动了。
“啪嗒”一声，泡菜罐摔在了地上。一直抱着泡菜罐舍不得松手的吴母一声不吭地倒下了。接着传来一声撕肝裂肺的喊叫：“哥啊……”小妹哭喊着朝门外冲去……
两名早有准备的女警察流着泪将小妹抱住，小妹却一个劲挣扎要往外奔。她要去找快有三个月没见面的哥。两名女警使了很大劲才将她抱住。
等候在门外的几名穿白大褂的医生匆匆将吴母抬到了隔壁，隔壁的房间早已挪空当了急诊室……
吴父，如同雕塑般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
“吴俊辉是好样的……”刘可缓缓讲述着昨晚吴俊辉是如何与歹徒搏斗，如何抓获那名大个子，又如何在负伤的情况下将大个子与自己铐在一起的。唯独省略了他救下的两人是儿媳曲娇和她的情人……坚强的吴父盯着刘可，嘴唇和脸上的肌肉不停的颤动，但始终没有掉一滴泪。
小妹已哭成了泪人，筋疲力尽地伏在桌上抽泣。
“……您养育了一个好儿子，我们正在为他申报烈士，为他请功。”刘可最后说。
会议室一片沉寂，大家都盯着吴父。
吴父脸上竟露出了一丝笑容，他缓缓地说：“还成，只要他没给咱公安丢脸，没给咱吴家抹黑，我就……心满意足了”。
谁也没料到吴父会说出这样几句话来，无不为之动容，几个女民警禁不住抽泣起来。
刘可眼含泪花上前紧紧抓住吴父的手握了握说：“您有什么要求尽管说……”
会议室又是一片寂静。
刘可紧张地注视着吴父。根据以往的经验，这个时候，家属一般都要提一些要求。刘可是最怕给家属“揭盖子”的。他看过一份资料，在和平时期，伤亡最大的是警察这个职业。据公安部统计，全国平均每天就有一名警察牺牲，每小时就有一名警察负伤。然而，最难处理的就是警察因公牺牲的善后事宜，所以把告知家属的工作称作“揭盖子”。“揭盖子”后，遇到通情达理的家属还好办点，遇到不通情达理的家属会提出上十条，甚至几十条需要解决的问题，如住房问题呀，户口问题呀，子女亲戚就业问题呀，抚恤问题呀，补偿问题呀等等等等，你说解决吧，有的实在不好办，你说不解决吧，人家连性命都搭上了，不解决不合情理……所以在刘可几十年的警察生涯中，每次处理这样的事情，心里就发慌。
吴父眼睛开始发红，他沉默了片刻，轻轻地摇了摇头。
大家都望着吴父，反而希望他能提点什么要求。
吴父突然站起来，一瘸一拐地走到桌边拉起小妹：“刘局长，你非要我提什么要求的话，这，还有一个，我没儿子了，就这么一个女儿，你们若需要，就交给你们，让她接替她哥……”
泪水在刘可眼里转悠，他整了整衣襟，右手举到斑白的发鬓上，庄严地向吴父行了一个军礼，吴父奔过来抱住刘可举起的手，颤抖着嘴唇说：“您……别这样……咱承受不起……”
“我代表双流分局全体警察向您致敬！”泪水从刘可眼里夺眶而出。
打着吊针的吴母醒后一句话不说，眼泪像开了闸门的水不停地流，由于身体虚弱根本无力下床，市局派来几名医护人员一刻不离地守在她的身旁。
吴父坚持要去殡仪馆看儿子，于是，经请示市局同意，刘可带着一帮人和两名医生陪吴父去殡仪馆。
吴俊辉的遗体摆放在一个玻璃棺里，玻璃棺没盖。
一见到儿子的遗容，吴父忽然挣脱搀扶着他的警察向儿子扑了过去。他扒在玻璃棺边，伸手轻轻抚摸着儿子的头发，轻轻地呼唤：“辉儿，爸来看你来了……”
见儿子安详地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吴父继续说：“你说过……你是警察，决不会给吴家丢脸。爸一直相信你……可你还说要接我和你妈到城里来住，为什么说话不算数……你睁开眼看看，你不接我们，我们自己来了……”
见儿子依然一动不动，吴父这才相信儿子再也不会回答他这个父亲的话了。他摇了摇儿子的头，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扶住玻璃棺坐在了地上，嚎啕一声，闷雷般哭出声来。两位民警立即上前去扶他起来，竟然搀不动……
坚强的吴父由于过分悲痛，终于瘫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