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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傅雷23位亲友谈傅雷一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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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雷垣,即《傅雷家书》中多处提到的“雷伯伯”,安徽师范大学数学系系主任、教授。
     
       我和傅雷是上海大同大学附中的同学。
     
       我学理科,他学文科,本来不认识。不过,我也喜欢国文。有一次写作文,我写了自己的身世。后来,这篇作文被贴到墙报上去,傅雷看见了,便来找我。他说,他看了作文,很受感动,因为跟他的身世差不多。
     
       我小时候,父母便死了。傅雷小时候,父亲受冤屈,被捕入狱。他母亲好不容易把父亲救出狱,刚出来不久,他父亲就死了。这时傅雷才4岁。这样的身世,使傅雷养成愤世嫉俗的、高傲的性格。
     
       傅雷对我说:“同是天涯沦落人。”就这样,我们认识了,以至结为知己。本来,文科学生和理科学生是分开住的,他却搬来跟我同住一屋。我们很合得来。不过,有时彼此对一些问题见解不同,也会吵起来。傅雷脾气急躁,常会脸红耳赤。吵过之后,第二天,他会来道歉,说自己脾气不好。我很喜欢他的直率,也从不计较他的脾气。
     
       暑假里,我到过他的老家——在上海南汇县周浦镇。房子不算大,三、四间平房,有个小院子。我见过他的母亲,个子瘦小,黑裙、短褂、白头发。她对傅雷管教甚严。那时候,傅雷常参加学生运动,母亲只他这么一个儿子,怕他出事,不让他参加。有一次,听说租界的巡捕房要抓进步学生,他母亲就把他领回乡下去。从此,傅雷离开了大同附中。
     
       后来,他到法国留学去了,我们就分手了。我们仍常常通信。
     
       傅雷喜欢美术,我喜欢音乐。1931年我从大同毕业,又去念音乐学院。我跟丁善德、贺绿汀还是同学呢。
     
       1935年,我到美国学数学。1939年回来,在沪江、大同、复旦等大学教数学。当时,我住在上海绍兴路,离傅雷家不远,交往相当密切。
     
       那时候,傅雷已经有两个孩子,大的傅聪,小的傅敏。
     
       起初,傅雷让我教傅聪学英语。后来,发觉傅聪喜欢音乐,耳朵非常好。有一次,我在钢琴上随便按一个键,傅聪没有看我按什么键,却能说出是什么音,这叫“绝对音高”。一般人经过多年训练,才能分辨绝对音高。傅聪那么小,就能分辨,说明他有音乐天资。
     
       于是,傅雷要我教傅聪弹钢琴。那时候,傅家还没有钢琴,就叫保姆送他上我家学,每星期教一次。
     
       傅聪进步很快。可是,他们家没琴,傅聪回家没法练习。傅雷问我,这孩子学琴有前途吗?
     
       我说有前途。于是,傅雷夫妇经过商量,下决心给傅聪买了钢琴。当时,钢琴很贵,傅雷家也不算太宽裕,能够下决心给一个7岁的孩子买钢琴,是很不容易的。
     
       傅聪的乐感很强。学了一两年,他就能在琴上弹出他自己创作的曲子。
     
       教了三年,教不了啦。因为傅聪琴艺进步飞快,而我又毕竟是数学教授,不是钢琴教授。于是,我让傅雷“另请高明”。
     
       在我的印象中,傅聪小时候容易激动,爱哭,跟傅雷的脾气很像。傅敏比较沉着,不大哭。后来,傅敏喜欢小提琴,也曾跟我学了一阵子。
     
       解放后,傅聪在波兰获奖,曾把获奖时的照片送给我。我把这张照片一直放在我的钢琴上。
     
       在“文革”中,这张照片成了我的“罪状”之一。现在,照片也不知去向。
     
       “天马行空,无所顾忌”
     
       ——朱人秀,即《傅雷家书》中提到的“天舅舅”。他是傅雷妻子朱梅馥的胞兄。1949年前,他从事中共地下工作。1949年后,担任上海某局领导。
     
       我跟傅雷从小就认识。我家在上海南汇县城,他家在南汇县周浦镇。傅雷的母亲,是朱家的表亲。傅雷母亲的娘家,跟我们家是邻居,常来常往。所以,傅雷跟我妹妹朱梅馥,可以说是青梅竹马。朱梅馥生于1913年,比傅雷小5岁。他们结婚的介绍人,是我叔父。
     
       朱梅馥是晏摩氏女校毕业的。这所学校在上海闸北宝兴路,是一所教会学校。在学校里,她学过英语,也学会了弹钢琴,只是琴艺一般罢了。
     
       傅雷小时候在家念四书五经。后来,曾到上海徐汇公学念书,那也是教会学校,要念《圣经》。傅雷对念《圣经》很反感,被开除。于是,考入大同大学附中。
     
       傅雷的性格刚直,看不入眼的事,就要讲,看不惯的,就合不来。后来,他选择闭门译书为职业,恐怕就是这样的原因。
     
       傅雷对教育傅聪,是很花费心血的。他对儿子管教很严。傅聪呢?小时候很聪明,总是不满足于家里的小天地。所以傅雷一出门,他就溜出去玩。
     
       有时候,傅聪弹琴,把小说放在琴上,弹着,弹着,走调了。傅雷听见,就从楼上下来了。
     
       傅雷不会画画,可是对画很有研究;他不会弹琴,却对音乐很内行。他对傅聪弹琴的指法、速度、力度、节奏,都很注意,都能提出意见。他是一个具有很高艺术修养、文学修养和道德修养的人。
     
       傅雷是研究外国文学的,但是他对中国古典文学也有很深的造诣。他把中国古典文学的精华,亲自教给了傅聪。
     
       傅雷被错划为“右派”,加上傅聪出走,他内心很苦闷。组织上要我多去关心他,所以我常去看望他,把党的方针政策以及外国的形势,都讲给他听。
     
       有一次,我去看他,问他有什么要求,他说希望能与傅聪保持通信。
     
       在当时,他们父子,一个是“右派分子”,一个有着“叛国”罪名,会不会准许他们之间通信呢?我向组织上反映了傅雷的要求。后来,得到了组织上的同意,于是傅雷父子之间又开始通信。傅雷在给傅聪的信中,讲为人之道,讲爱国之情,讲艺术修养。傅雷写的信,都叫妻子抄下、留底,可惜在“文革”中被抄掉了。
     
       朱梅馥跟傅雷结婚以后,没有参加过社会上的工作,一直在家帮助傅雷操持家务,抄写文稿。
     
       傅聪出走以后,在英国,台湾方面多次派人邀请他去台湾。傅聪的态度很坚决,一概拒绝,他实行“三不”:“不接见、不表态、不去台。”
     
       傅雷夫妇在“文革”中蒙受冤屈,双双自杀。我接到电话赶去,公安局已在那里验尸了。他们的后事,是我料理的。
     
       1979年,我听说傅聪要回来,非常高兴。我到机场去接他。不巧,那天有雾,飞机晚点。傅聪终于平安地到达了。我把他接到家里。他那次在上海逗留了4天,住在我家。我们一起谈别后的经历,非常兴奋。傅聪的本性是“天马行空,无所顾忌”,很直爽,无所不谈。
     
       后来,他每一次回来,我们都很高兴地叙谈。我是看着他长大的呵!
     
       他,不得不孤芳自赏
     
       ——周煦良,即《傅雷家书》中提到的“周伯伯”。曾任中国作家协会上海分会书记处书记、华东师范大学外语系系主任、教授。1984年1月22日去世。
     
       我是在上海大同大学附中念书的时候,认识傅雷的。我比他高几班。在“大同风潮”中,他是学生中的头儿。当时,曾传说他是共产党,是他的母亲把他拉回乡下去的。
     
       我跟傅雷接触较多的时候,是在1945年。我们俩合编《新语》半月刊,编辑只有我们两人。
     
       当时,我家在扬州,我单身在上海,他就邀我住到上海巴黎新村他的家中。我们朝夕相处了半年。
     
       那时候,傅聪每天弹琴。有一次,傅聪的琴声传来,傅雷很得意地对我说:“听,这是小家伙自己编的曲子!”
     
       1947年,我离开上海,到武昌大学任教。他后来也离开上海到昆明去了。
     
       新中国成立后,他住在上海江苏路,我住在江苏路华山路口,两家很近,过从甚密。傅雷好客,朋友们常在他家聚会。柯灵、林俊卿都常去。傅雷让傅聪弹琴给我们听。我不懂外国音乐,连简谱也不识。我听那些“无标题音乐”,只好凭自己的想象力去理解,给我的印象是,傅聪的琴声如小桥流水。傅雷教子,非常耐心,可以说是无微不至。
     
       1957年,我差一点被划为“右派”。据说原先的“右派分子”名单上有我,最后被上海市委一位领导圈掉了。
     
       傅雷被错划成“右派”。我深知他是一个浪漫气息很重的人、感情用事的人、不是很沉着的人(子肖其父,傅聪也是这样的人)。他很正直。我怕他受不了刺激,怕他会自杀,就常去看望他,跟他聊天。
     
       我喜欢京戏。有一次,硬是拉傅雷去看新艳秋的戏。回来的时候,傅雷说他对京戏实在没有多大兴趣。偶然看到橱窗里的字画,傅雷却很有兴趣地评论了一番,批评某些书法“没有中锋”。
     
       我想,既然他对书法感兴趣,就“投其所好”,借各种字帖给他练字,给他解闷,分散他的注意力。傅雷这个人,做事情很认真。没想到,他练书法,钻进去了,给他练成功了;而我呢,却没有学到手!
     
       1958年底,一天,中国作家协会上海分会领导叶以群来我家,告诉我傅聪出走的消息。他要我上傅雷家,把这一消息转告他。因为我跟傅雷很熟,由我去,比较合适,可以使这一消息对傅雷的震动会小一点。叶以群再三托我转告傅雷,“各人做事各人当”,请傅雷放心,不会连累到他的头上。
     
       我如实去做了。当时,傅雷吃惊的神色,深深留在我的记忆之中。我说了许多宽慰的话,消除他的顾虑。
     
       傅雷是很爱国的。后来,他通过书信,要傅聪牢记自己是一个中国人。傅聪能有今天,跟傅雷的教育是分不开的。
     
       当然,傅雷是一个孤芳自赏的人。他被戴上“帽子”,儿子的处境又是那样,他也只能采取孤芳自赏的态度。
     
       在“文革”中,由于我家离他家很近,所以很快就得知傅雷夫妇自杀的消息。当时我万分悲痛,写下了一首《吊傅雷》:
     
       一街南北过从频,仓促谁知隔死生。
     
       未必精魂来入梦,拥衾黑坐苦思君。
     
       〔作者注〕我是在周煦良教授重病期间、在上海华东医院的病房里采访他的。当时,他鼻孔中插着氧气管跟我谈话。几天之后,我收到周教授的一封亲笔信,非常认真地作了补充说明。信的全文如下:
     
       永烈同志:
     
       前天您来向我了解傅雷父子情况,因事前没有准备,有些可能对您有用的事情却忘记提了。现补告如下:
     
       傅雷本人并不搞音乐,也不唱歌,也不唱戏,连像我会哼两句京戏也不行,怎么想到要儿子学钢琴呢?原来是这样:他和林俊卿等(大约在打桥牌之余)谈到音乐时,谈及儿童中绝对音感之难得(absolutenote!即在钢琴上随便挑一只键子,让对方听,对方便能说出是哪一个键子,亦即不靠音与音的比较就能知道是哪个音),碰巧傅聪在侧,当时不过5岁左右,就以他试验。使在座人吃惊的是,傅聪竟而具有这种绝对音感,而且屡试不爽。于是林俊卿等懂音乐的朋友都怂恿傅雷培养他为钢琴家。这下面的事大家都知道了。至于傅雷家里为什么会有一架钢琴,[作者注:周煦良教授关于钢琴的回忆,与傅雷其他亲友(包括雷垣教授)回忆不一。他们记得钢琴是后买的。]我想是因为傅聪母亲朱梅馥是晏摩氏女校毕业,这个教会女校都要学钢琴的,毕业生好坏都懂一点,结婚后当然备一架琴。
     
       这件事说明为什么傅雷那样全力以赴地抓阿聪的教育,因为既然要培养儿子成为一个艺术家,那就不能培养一个第二流艺术家。特别是解放前,在旧中国,在傅雷留学的巴黎,一个二流艺术家的命运是可悲的。
     
       对于傅敏,傅雷的方针就不同了。虽然同样抓基础教育,但并不替傅敏决定大学里学什么。
     
       我的吊傅雷的诗重写一张,让您制版。
     
       祝好
     
       周煦良
     
       1983.9.12
     
       傅雷的骨气和傅聪的勇气
     
       ——楼适夷,作家,《傅雷家书》“代序”的作者。曾任人民文学出版社副社长兼副总编辑。
     
       关于傅雷,我在《傅雷家书》的“代序”中,差不多都写了。
     
       傅雷的性格是很鲜明的。他为人很热情,高兴时可以把什么都跟你讲;如果对你感到讨厌的话,会把你当场轰出去!
     
       傅雷的妻子,温柔贤慧,具有中国女性的传统美德,是一位典型的贤妻良母,但她又是晏摩士女校毕业的,接受过近代文化教育,知书识礼。
     
       傅雷夫妇为了培养傅聪,可以说是付出了很多的精力。傅雷的妻子卖了自己的首饰,给傅聪买了三角钢琴!
     
       傅聪能有那样的艺术成就,可以说是家学渊源。傅聪这人是艺术家的气质,世故不懂。
     
       傅雷很有骨气。他是不拿工资的,靠稿费生活。他的译著,绝大部分在我们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在错划为“右派”之后,他的译著不能出版,生活来源断绝了,我们人民文学出版社给他预支一点稿费。他就靠这点钱过日子。这时,有人劝他,改个名字,译著就可以出版。他不同意。他说,要出,仍署“傅雷译”!
     
       傅聪出走之后,是陈毅同志同意让傅雷和傅聪保持通信。陈毅是思想开阔的人,很有魄力。
     
       傅聪出走之后,在国外没有说过半句对不起祖国的话,始终热爱自己的祖国。
     
       我觉得,最为难得的是,傅聪在1979年4月有勇气回来。当时,国外的谣言很多,说傅聪一回国,落到共产党手中,就甭想再出来。他,还是勇敢地回来了。这充分说明他对祖国、对共产党是相信的。从那以后,他差不多每年都回来一次,讲学、演出、辅导,培养少年钢琴家……他为祖国做了很多有益的事。
     
       他的弟弟傅敏,自费到英国学习一年,也回来了。他一回来,还是在中学里教书,群众关系很密切,这些都是不容易的。要知道,他在“文革”中,是吃足苦头的人哪!
     
       傅雷的原则性
     
       ——柯灵,在傅雷夫妇的追悼会上,由他致悼词。这位满头白发的老作家、电影家,也是傅雷的好友。
     
       傅雷的脾气,很多人都说有点怪。其实,他是很有原则性的。
     
       我记得,抗日战争期间,上海沦陷了,我在上海编《万象》。傅雷寄来一篇稿子,内中有一小段是批评上海作家巴金的,我把它删掉了。傅雷很恼火,要我登报道。他认为这是原则性问题。
     
       后来,他给黄宾虹开画展,寄来几篇文章。我觉得这些文章的学术性太强,只登了一篇。对此,他倒没有什么意见。这说明他其实是很通情达理的。一些非原则性的事,他是很好说话的。
     
       还有一件事,给我的印象也很深:
     
       那是在1957年,傅雷受到“批判”。领导上要他作检查,有人暗示他承认一下反党反社会主义,就可以过关。他不干。后来,那人暗示他,说成“实质上是反党反社会主义”,也可以。他还是不干。在这些地方,傅雷很坚持原则的。
     
       柯灵傅雷办事情很认真。解放前,他住在上海的巴黎新村。有一次我去看他,他拿出留声机放唱片给我听。留声机有一点杂声。他就动手修,一直到弄好了,才放给我听。
     
       他做事情也很仔细。记得在1953年春天,我曾和傅雷夫妇一起到浙江天台山去玩。天台山很高,气温低,别人没带棉衣,唯有他把棉衣带去了。登山时,肚子饿了,他就叫夫人把点心拿出来给我吃。他的点心是自己做的,一层黑枣一层狸油,一层层放在白瓷缸里,事先在家里蒸得很烂,专为旅行准备的。
     
       在旅行中,有的地方路陡,上去很危险。别人不敢上去,他总是非上去不可。他说,旅行就不能怕惊险,惊险的地方不看就没意思了。
     
       他还劝我平时吃点荤的。他说,写作的人,每天进行很剧烈的脑力劳动,一定要吃点荤的。
     
       中国人讲究吃素。其实,老是吃素,没有“长力道”(上海话,意即没有长远的力气)。
     
       傅聪出走以后,陈毅同志对夏衍说,应当争取他回来。只要回来了,没事。夏衍把我找去,要我把这层意思转告傅雷。我如实告诉了傅雷,他表示要做好傅聪的工作。
     
       1978年,傅聪找人带信给傅敏,说“想念北京的蓝天”。傅敏马上把信转给我看。我给上海有关领导部门写了很长的信,结果竟没有回音。那时“左”的思想还很厉害,傅聪的问题一下子还解决不了。
     
       不久,香港《新晚报》约我写《忆傅雷》。当时,傅雷的冤案尚未平反。我写好文章,请巴金看过,在北京的《文艺报》和香港《新晚报》上一起发表了。当时,在香港反响很大,认为这是傅聪可以回来的讯号。
     
       “天才出于勤奋”
     
       ——林俊卿,即《傅雷家书》中常常提到的“林伯伯”。他是医学博士、教授,又是著名男中音歌唱家。后来,他成为我国嗓音医学的开拓者,曾任声乐研究所所长。
     
       我是经雷垣介绍,认识傅雷的。那是在解放前,他住在上海巴黎新村的时候。
     
       我和傅雷认识之后,发觉彼此有许多共同点,都喜欢音乐、美术(我会画漫画,解放前发表过许多漫画作品),都懂外语,所以很谈得来。解放后,他搬到江苏路,跟我家很近,来往更多了。有好几年,每星期五晚上,我必到他家聊天。如有事不能去,还得打个电话跟他说一声。仿佛成了惯例。
     
       我是看着傅聪长大的。我曾在杨嘉仁家里,看到9岁的傅聪去学钢琴,夹着一大叠乐谱,那样子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我跟他谈起乐理来,呵,小小年纪,头头是道,一套一套的。
     
       后来,我把傅聪介绍给我的老师、上海工部局交响乐团的指挥梅·百器。傅聪被他看中了,跟他学琴。
     
       百器的学费是很贵的。傅雷为了培养儿子,花了不少钱。傅聪在百器门下学了三年,获益匪浅。他得到的是“正宗”钢琴教育,为他后来的演奏打下很好的基础。
     
       后来,百器死在上海。傅聪又跟百器夫人学琴。
     
       我常常看到傅聪入迷一般的练琴。一弹,就是好几个小时,有一次,家里要吃饭,几次喊他,都不肯放下琴。等他来吃饭,家里人都快吃完了。
     
       天才出于勤奋。我看,这句话对傅聪很适用。
     
       1953年,我参加中国艺术团出国,傅聪同行。傅雷说,把傅聪交给我了。一路上,我尽量照料傅聪。还有周广仁,也照料他。我唱歌时,周广仁伴琴。有一次,让傅聪试试,呵,他弹得倒不错,不过,我唱我的,他弹他的。因为他弹惯独奏,不懂得伴奏要跟歌唱家合拍才行。慢慢的,他也摸着伴琴的门道。
     
       1954年,傅聪在波兰获奖了。傅雷很高兴。他常常自称是傅聪的“辅导员”。公平地说,确确实实,他是傅聪的“辅导员”。傅聪能有今天,跟傅雷的培养、爱护、教育是分不开的。
     
       傅聪的琴声富有诗意
     
       ——周广仁,女钢琴家,中央音乐学院钢琴系副系主任、教授。
     
       我小时候跟梅·百器学钢琴,傅聪也在他那里学,所以我们可以算是“同学”。不过,那时候,我们只是彼此认识,没有多少来往。
     
       1953年,到罗马尼亚参加世界青年联欢节,那里傅聪、史大正和我在独奏组,我是组长。我们共同相处了三个来月。我比他大6岁,把他作为弟弟看待。
     
       傅聪的乐感极强,他的演奏以此取胜。他喜欢弹抒情的曲子,弹得很有感情。他很喜欢肖邦。他说,家里的唱片,肖邦的最多。
     
       那阵子,他的演奏风格跟现在不同,很浪漫,很热情。
     
       他练琴确实很刻苦,一天要练好几个小时。有一次,琴房不够用,他就跑到一个像仓库一样的地方练。还有一次,要他演奏一支曲子,他从未演奏过,花了一个星期练习,就突击出来了,正式演出。
     
       他的琴声富有诗意。这是他的特点。观众常常被他琴声中的诗意吸引住。
     
       平常,他不爱聊天。全部精力用在音乐中。闲暇时,爱看看他父亲译的《约翰·克利斯朵夫》。他还说,《红楼梦》他看过5遍。
     
       那时候,罗马尼亚给我们包了专列。我们住在火车里。火车开到哪个城市,就在哪个城市演出,吃、住都在火车上,不住旅馆。
     
       那次,是傅聪第一次出远门,第一次出国。他对我说,这次出国,很受教育,政治上受到很大教育。过去在家里只管弹琴,这次开了眼界,很开心。
     
       我发觉,傅聪的自学能力极强。另外,他的中国古典文学底子很厚,常爱引用中国古诗。在生活上,他是一个很随便的人。
     
       到了波兰演出,波兰文化部负责接待的老太太,非常喜欢傅聪,要认他为儿子,邀请他到波兰学习。后来,傅聪真的到波兰学习。
     
       傅聪的十岁生日
     
       ——丁善德,作曲家、中国音乐家协会副主席、上海音乐学院副院长。
     
       傅聪十岁生日,我还记得很清楚。
     
       他生日前两天,就通知我,到时邀请“小朋友”上他家去玩。所谓“小朋友”,就是一起学钢琴的孩子们。我女儿丁柬诺,也是“小朋友”。他还邀请我去。
     
       那天,我带女儿丁柬诺去了。来了十来个“小朋友”。“小朋友”弹一个曲子,然后傅聪弹一个曲子。接下去,换一个“小朋友”弹,然后又是傅聪弹。最后,由我讲评。玩了一个下午,吃大蛋糕,很愉快。那时候,我就发觉,傅聪弹琴的水平,比他的“小朋友”们高。他的生日,变成了一次“家庭音乐会”。
     
       傅雷平时很少出去活动。1957年,他应邀去京出席中央宣传工作会议。上海去了30多人,我也去了。那时候,傅雷非常活跃,谈锋很健。听了毛主席的讲话,他很钦佩,说毛主席的讲话很风趣,结束语也很妙。
     
       反右开始以后,他受到了“批判”,从此闭门不出。
     
       傅聪对祖国是很有感情的。这几年一次一次地回国,做了许多工作。我记得,最初,他在上海音乐学院演出。当时是内部演出,不见报的。许多人闻讯赶来。来的人实在太多,只好改在大礼堂演出。他不论演出、教学,都是非常认真的。
     
       “1953年正月的事”
     
       ——毛楚恩,小提琴演奏家。
     
       傅雷对傅聪管教很严。有时候也过于严格了点。
     
       《傅雷家书》第一页第一段,就很坦率地写了这么一件事:“……老想到53年正月的事,我良心上的责备简直消释不了。孩子,我虐待了你,我永远对不起你,我永远补赎不了这种罪过!这些念头整整一天没离开过我的头脑,只是不敢向妈妈说。人生做错了一件事,良心就永久不得安宁!真的,巴尔扎克说得好:有些罪过只能补赎,不能洗刷!”
     
       这“53年正月的事”,是怎么回事呢?
     
       那天,傅聪约了几个“小朋友”,其中有顾圣婴、牛恩德、汪酉三的妹妹汪蓉生在家里弹琴,彼此观摩。
     
       傅雷在一旁听。“小朋友”们走后,傅雷很生气地对傅聪说:你弹得不好,在“小朋友”当中很丢脸,你学习不认真。
     
       傅聪不服气。于是,父子俩就吵开来了。
     
       傅聪一气之下,从家里出走了,来到我家住。当时,我家很大,有三个房间,有客厅,客厅里有钢琴。
     
       起初,傅雷夫妇不知道傅聪上哪儿去了,非常着急。傅雷夫人连夜找傅聪,找了两三家,也没找到。最后,找到我家里来。傅聪不愿意回家。傅雷夫人见他住在我家,也就放心了。
     
       第二天,傅雷夫人又来,送来傅聪生活费,并把傅雷的话转告傅聪:“你不在家里住,可以。生活费我可以给你。不过,你在毛伯伯家,照样要练琴,一点都不能放松!”
     
       在我们家,尽管没有父亲监督,傅聪还是坚持每天练琴。一早起来,就练。他很有意思,一边弹,有时还一边唱。有些曲子,是他自己想出来的。
     
       傅雷夫人常常来,给傅聪送来吃的东西。傅雷没来,他还在生气呢。
     
       大约过了三个星期到一个月光景,傅雷的火气慢慢消了,托夫人传话,希望傅聪回家。傅聪呢?日子久了,气也消了,也想家了。
     
       于是,一天晚上,八、九点钟光景,傅雷夫人拿了手电筒,接傅聪回去。
     
       这场风波,就是“53年正月的事”。
     
       后来,傅聪第一次与上海交响乐团合作演出。我是该团小提琴手。傅雷关照我:“阿聪排练有什么毛病,请不必客气,随时给他指出。”
     
       我发觉,阿聪的节奏不好。指挥也说:“傅聪的节奏不容易捉得牢(上海话,意即抓不住)。”
     
       我把这意见告诉傅雷。很快的,傅聪就注意这一问题了。
     
       傅聪说:“父亲是我最好的老师”
     
       ——吴乐懿,女钢琴家,上海音乐学院钢琴系系主任、教授。
     
       傅聪曾说:“父亲是我最好的老师。”
     
       确实是那样。
     
       我第一次见到傅聪,是在李惠芳家里,他在她家学钢琴。那时候,他还很小。他学琴很用功。
     
       他的父亲对他的影响很大,促使他在艺术上成熟、成功。
     
       《傅雷家书》是一本很好的书。从书中可以看出,傅雷在傅聪身上,花费了多少心血。在“文革”中,红卫兵上傅雷家抄家,一看家书的底稿,都看呆了!
     
       傅聪给我的印象很好。他很聪明,有很高的艺术修养。他对朋友和气、热情。他一点也没有“派头”,很健谈。
     
       傅聪很用功。听说,在英国,朋友们打电话给他,总是别人接的,电话里传出琴声。他从不放松自己,每天都很认真地练琴。他精益求精,而且有创造性。
     
       他来到上海音乐学院,给学生上课,常常过了中午12点,他还不觉得,把吃饭都忘了——他沉醉在他的艺术之中。
     
       他穿衣服、吃东西,都很随便。
     
       傅聪把铜牌摔在地上
     
       ——史大正,钢琴演奏家。著名电影导演史东山之子。
     
       1953年,我跟傅聪一起出国,参加世界青年联欢节。傅聪在钢琴比赛中,得了铜牌——第三名。他把铜牌摔在地上。那一方面是因为他一心想得金牌,另一方面是因为评委评奖不公平。
     
       尽管这样,苏联评委、一位女钢琴家还是让学生来找我们说,真没想到,中国人能弹得这么好!
     
       后来,我又和傅聪一起到波兰学习。1958年暑假,在留学生的“整风补课”中,傅聪受到了“批判”。然后,又回到波兰。
     
       傅聪在波兰,是住在私人家中,租了房子单独住开的。波兰的公共汽车很拥挤。傅聪外出,常叫出租车。因为他参加一些演出,有收入……这些,当时都被看成是“资产阶级生活方式”。
     
       我是在1958年10月离开波兰回国的,他到车站送我。当时,关于他的谣言已很多,说是要他提前回国,要对他……
     
       我回国后不久,听说傅聪在12月从波兰出走。
     
       “傅先生做人老实,待人诚恳”
     
       ——梅荷娣,现改名梅月英,傅家早年的保姆。
     
       唉,真是说来话长,已经过去四、五十年了……
     
       那时候,我才20几岁。我不是因为家里穷才出去当保姆,主要是因为跟父母闹了点别扭,心里不痛快,想离开家庭。
     
       最初,我到傅家工作了几个月。那时,傅雷夫妇还没有孩子。我在傅家烧饭、洗衣,照料傅老太太。
     
       后来,傅雷夫妇搬到刘海粟主办的上海美术专科学校去住,我嫌路远,没有去。
     
       过了些日子,傅雷夫人难产,托人请我去照料。那是在生傅聪之前。傅雷夫人怀孕了,傅老太太高兴极了,因为傅雷是独子,傅老太太早就想抱孙子了。当时,傅雷有个老朋友姓胡,在“尚贤堂”医院当医生。傅雷夫人分娩时,傅雷把她送到那里。谁知头胎难产,胎儿臀位朝外,生下来就死了。傅雷夫妇很伤心,傅老太太尤为伤心。我照料傅雷夫人康复,就回家了。
     
       我第三次到傅家工作,是在1938年3月,那时傅雷已有两个儿子——傅聪4岁,傅敏不满周岁。从那时起,我在傅家连续工作了8年多。听说,生傅聪的时候,再不敢请胡医生了,而是在广慈医院接生的。
     
       那时候,傅雷住在上海巴黎新村4号,一幢三层楼房。底楼是客厅。二楼是卧室,傅雷夫妇住一个房间,我带两个孩子住另一个房间。三楼是傅雷书房,那里非常安静。
     
       傅雷待人很好,挺热心。不过,他的脾气直爽,看见你不对的地方,就当面向你指出,一点也不含糊,真是“铁面无私”。
     
       傅雷教育孩子很严格。他秉承母教。听傅老太太说,她当年教育傅雷也极其严格。傅雷小时候很顽皮,念私塾的时候,悄悄在老师背上贴纸头,贴了一圈哩。老师发觉了,就告诉他的母亲。母亲狠狠批评了他一顿。其实,傅聪的秉性像傅雷,也挺顽皮、好动。傅敏呢,小时候很听话。所以,傅聪挨父亲批评多。
     
       傅聪开始学钢琴的时候,由我带他上雷垣先生家学习。到一位姓李的女老师家也学过。后来,到一个外国人家里学,路远,坐公共汽车去。
     
       傅雷对孩子很严,其实心底里是很爱孩子的。他在傅聪身上花费了不少心血。
     
       那时候,傅雷跟周煦良一起办《新语》杂志。办了没多久,被社会局停办。傅雷亏了好多钱,并不埋怨朋友。他给黄宾虹办画展,也是他贴钱的。他做人老实,待人诚恳,常常吃亏却不计较。
     
       平常,傅雷穿西装或者长袍。他怕冷,冬天很早就穿上皮袍了。
     
       傅雷夫妇待我很好。在我离开傅家之后,傅雷夫人和傅敏多次来看望我。
     
       1979年4月,傅雷夫妇追悼会召开的时候,傅敏仍没有忘记邀请我——尽管那时我离开傅家30多年了。
     
       “傅先生是一个好人”
     
       ——周菊娣,傅雷家的保姆,曾与傅雷夫妇共同生活多年。
     
       我是1955年到傅先生家里当保姆的。当时阿聪已经出门。1956年,阿聪回来过一次。1957年,只回来住了两天。阿敏考上大学,在北京。我跟傅先生、傅太太一起生活,一直到1966年他们去世。
     
       傅先生爱清静,邻居们不大接触的。来的朋友,大部分是高级知识分子,多数是在星期天来。傅先生工作很紧张。白天有朋友来,耽误了时间,他夜里总想办法补回来。
     
       傅先生的生活是这样的:早上8点多起床,吃早点以后,开始工作。中午12点半吃中饭。午休一小时,然后工作。下午4点吃面包。7点吃晚饭。晚上看书或者工作。
     
       空余,他喜欢种花、练书法。他爱去古玩市场。他的衣服破了,宁可补补,却愿意花20块钱买那种古花瓶,真有意思。
     
       傅先生是个正正派派的人,整天只晓得工作。就是性格急,脾气大。脾气发过了,也就没事了。
     
       傅太太脾气真好,从来不发火。不过,太太笑话多,做事情常常丢三拉四。我在他们家十几年,没有打坏过一样东西。傅太太常常不小心,把东西碰坏、打坏。傅先生做事情很细致。他们俩好像前世就配搭好了似的。
     
       他们俩的饭量都不大。傅先生爱吃面包。早点两三片面包,下午点心也是三片面包。
     
       在朋友当中,周煦良来得最多,一星期两三次。林俊卿每星期五晚上来。刘海粟、唐云、林风眠,往往春节时来。外宾来过两次。
     
       在那条里弄里,他们家的经济条件算是差的。他们每月开支有计划,每月48元伙食费,买什么东西要记账。阿敏有了女朋友小×以后,暑假要回家,先生和太太都事先安排在计划里。
     
       在傅先生面前,如果你做错了事,向他认错,他一点也不会跟你计较。比如,饭烧焦了,烧烂了,马上跟他说没烧好,他也很好说话。
     
       傅先生每天定时去看看信箱,取信,然后在家里走一圈。他爱抽板烟。早上喝红茶,下午绿茶。他嫌电话铃声太响,就用一块布把铃包起来,声音可以小一些。
     
       对于读者来信,他差不多都回答的。每天的信很多。
     
       他整天写东西,手指上有很厚的老茧。
     
       家里什么东西放在哪里,傅先生很有规矩的。特别是书,不可以乱放的。傅太太常常随手到处放,受到傅先生的批评。
     
       傅先生会骑自行车。游泳也会。
     
       阿聪走了,他们对那架钢琴非常爱惜。冷天,琴要包好,里面放樟脑丸。
     
       傅先生穿衣服不考究,常穿线呢蓝布衣服,不过,总是穿得很整齐,很清爽。
     
       “文化大革命”一开始,他们家是弄堂里第一家被抄家的。傅先生在自杀前的几天,曾对我说过:“菊娣,我们要真的分开来了。没啥了不起,顶多两条性命!”又有一次,对我说:“大不了两条性命!”我听了,不知道什么意思。后来,傅先生、傅太太一起去了,我想起来这两句话才知道他们早就作了打算的。
     
       傅先生、傅太太去世以后,我仍给他们看房子,在那里住了一个多月。我一个人住,真有点害怕。
     
       后来,他们家被封了,我才搬回自己家去住。
     
       傅先生是一个好人。好人死得那么惨,真叫我痛心。
     
       虽然傅先生、傅太太死了,每年清明,我总是去祭他们,尽我的一点心意。
     
       我们有着“患难之交”
     
       ——吴祖强,作曲家、中央音乐学院院长。
     
       傅聪跟我,可以说是“患难之交”。1958年,他在波兰留学,我在苏联留学。他的父亲被错划“右派”,我呢,哥哥吴祖光被错划“右派”。当时,留学生集中学习,受“批判”的有三个人,其中两人便是他和我。集中学习时,我们都住在北京文化部招待所,住在一起,真的成了“患难朋友”。整来整去,整不出什么“小集团”,也就算了。于是,他回波兰,我回莫斯科。
     
       他从波兰出走之后,我们失去了联系。一晃20年。
     
       1978年11月,我率中国艺术教育代表团去英国。还没有出发,我就预料到傅聪会来找我——因为我们有过“患难之交”,他对我是有感情的。领导上也估计到这一点。所以,出国之前,就对傅聪问题作了研究。
     
       果真,我一到伦敦,他就托人转告,很想见一见。不过,很不巧,他去瑞士演出。他希望回来之后,能够见到我。
     
       他一回来,就急着给我打电话,一次次地打。那时候,我的活动日程排得满满的,总是在外边参观、出席会议。他老找不到我。一天夜里,十点多了,我刚刚回到旅馆,电话铃响了。他一听是我的声音,高兴极了,说马上就来。
     
       果真,半小时以后,他来了,穿着中式棉袄,还是过去那样子。我们20年未见面,我的头发都白啦。
     
       傅聪显得非常激动。他说:“你是我20年来第一个见到的国内来的老朋友。”
     
       那天晚上,我们一口气谈了一个多小时。已经是深夜12点了。他考虑到我第二天早上还有活动,就告辞了。那时候已经没有公共汽车了,我问他怎么回去。他这才说,他有小汽车,不过,他不会开车,是妻子卓一龙开的。她在车里等他。
     
       就这样,我在伦敦的日子里,只要夜里有一点空,他就来看我,来过好多次。每一次谈话,总是由我向他介绍国内情况,他则向我介绍自己的情况。
     
       他再三向我申述了回国的愿望和要求。他说,他的思乡之情,非常强烈。他思恋着祖国,思恋着人民。
     
       我当即向他表示,欢迎他归来。过去的事,不纠缠。
     
       他有点不大切合实际,希望马上搬回去。他这种强烈地要求回国的心情,我很感动。但是,我也实事求是地向他加以说明,现在国内的生活与你现在的生活,差距还很大。我建议他还是先回去看一看,不必急于回国定居。这样,他可以有充分的时间加以考虑。
     
       另外,我还建议他,可否给邓小平同志写一封信,正式提出回国要求。我可以替他转达。
     
       他同意了。
     
       事后,他告诉我,那封信翻来覆去,怎么也写不好。他从未给中国领导人写过信,他不知道该谈些什么才好。他要求回国的愿望,是非常强烈的。最后,他终于写了一封信给邓小平同志,几句话,很简单。内容大致是说,他的弟弟,是他唯一的亲人,现在国内,他很希望回去看看,同时也愿尽自己的力量为祖国做一点工作。
     
       不久,邓小平同志收到他的信。1978年12月28日,作了批示。
     
       就这样,1979年4月,傅聪终于回来了,回到了祖国,回到了故乡。
     
       此后,他差不多每年都回来一次。他回国后,尽心尽力地工作,大家普遍反映好。在国外,尤其是在国外华裔人士中,傅聪回国引起很大的震动,对这件事的反映也大都很好。
     
       傅聪希望回国定居,曾到北京看过房子,希望买一幢,住下来。考虑到种种情况,我们还是劝他再看一看,不必急于回国定居。
     
       1982年,我们中央音乐学院授予傅聪兼职教授证书,这件事在国外反响也很强烈。这是我们的知识分子政策的一种体现。
     
       当然,傅聪是在特殊的家庭、特殊的情况下形成的特殊人物。有些问题,要根据当时的具体情况,作具体的分析。
     
       胡耀邦同志很关心傅聪的情况,多次作过批示。
     
       “傅雷真是一丝不苟”
     
       ——裘劭恒,傅雷好友。《傅雷家书》中提及,1956年3月,傅雷曾推荐裘劭恒列席上海政协会议。裘劭恒是中国著名法学家。
     
       我跟老傅(我们那时都这样称呼傅雷)早就认识。抗战胜利后,我作为国民党政府外交部的代表,在东京出席国际法庭,审讯东条英机。就在这时,发生了著名的“涩谷事件”——日本武装警察在涩谷枪杀我台湾同胞。在国际法庭上,我据理力争,要求严惩杀人凶手。我跟美国法官在法庭上进行了面对面的斗争。当时,许多报纸刊登了我的照片和发言。我回国后,老傅很高兴,说我有民族骨气。
     
       当时,老傅、雷垣、林俊卿、周煦良,我们常常在一起聚会,无所不谈。老傅为人很正直,淡于名利。
     
       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他对翻译工作一丝不苟。他精通法文、英文。在翻译法文原著时,遇上不懂的地方,他常常对照英译本。如果对英译本中的译文有怀疑,他从不人云亦云,而是写信给法国朋友,向他们请教。
     
       1958年,上海外贸学院要我开设翻译课。虽然我的英语讲得很流利,可是我没有做过翻译工作,我就向老傅请教。
     
       我找了一篇英文的作品,译成中文,请老傅帮我改。
     
       几天以后,我到老傅家。我的译文已被他用红笔改得像大花脸似的。
     
       他对我说,我们是老朋友,无话不说,所以也就不留情面给你改……然后,他一一指出,为什么要那样改。
     
       那篇经老傅修改的译文,我一直珍藏着。很可惜,在“文革”中被抄走了。
     
       老傅曾告诉我,他常看老舍、赵树理的作品,向这些语言大师学习。他说自己的语言书斋味太浓。他对自己的译文,总是一改再改。有的作品已经出版,他不满意,又重译。他毫不苟且。
     
       “梅馥非常善良”
     
       ——沈妙辛,即裘劭恒夫人。
     
       我跟梅馥是晏摩氏女校的同学,住在一个房间,很要好。当时,一个房间六张床。
     
       我爱动,很顽皮,喜欢打球。梅馥文静、温柔,非常善良。她跟所有的同学都相处很好。当时,我们念高一,就知道梅馥已经订婚,爱人在法国留学。
     
       后来,她跟傅雷结婚,我跟许多同学都去庆贺。就这样,我认识了傅雷。不久,我跟裘劭恒结婚。老裘跟傅雷成了好朋友。
     
       傅雷很正直,有话当面说,对朋友很真诚。
     
       他跟梅馥相处很好,待梅馥很好。
     
       “傅雷是我的严父、良师、知音”
     
       ——牛恩德,《傅雷家书》中十多处提到她。她是宋庆龄的表侄女。她毕业于上海音乐学院。1957年出国深造,获博士学位。美籍钢琴家,美国纽约长岛普列尼茨公立学校音乐主任。
     
       我在学琴时认识傅聪,通过傅聪认识傅雷先生。他认我做他的干女儿。他是我的严父、良师,又是艺术上的知音。
     
       我常去他家,很随便,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到了他家,弹琴、看书,饿了就一起吃饭,一点也不拘束。
     
       傅妈妈待我像亲女儿,她是很善良的慈母。
     
       傅雷先生教我古文。遇上不懂的地方,他总是开导我、启发我,从来不把答案直接告诉我。
     
       他采用的是启发式教育。他对我说,你将来成人了,也用这样的方法教学生,一代一代这样传下去。
     
       傅聪到波兰学习以后,傅雷先生常常把傅聪的信给我看,让我分享傅聪在国外取得的成果。
     
       傅雷先生很喜欢美术。他曾带我到杭州去。经他介绍,我很荣幸认识画家黄宾虹先生。黄先生送我一张画,迄今我仍珍藏着。
     
       我20岁生日时,傅雷先生送给我的礼物也是画。
     
       他对我说,艺术是共同的。搞音乐的人,也应当懂得文学、诗词、美术。
     
       虽然我那时是孩子,他总是平等对待我,跟我平等地讨论问题。
     
       他很爱国。今天,我能够常常回国,思念祖国、热爱祖国,其中也包含他对我的教育。
     
       1981年,为了悼念宋庆龄主席逝世,我第一次回到祖国。傅敏见到我,说道:“现在,父亲唯一的女儿回来了,他在地下死也瞑目了。”我听了,很受感动。
     
       傅敏非常爱国。他是一位无名英雄。他在做好教学工作以外,做了大量有意义的工作。他编了《傅雷家书》,整理父亲的遗稿,出版傅雷的译著……
     
       傅敏越来越像他父亲,外貌、动作、声音都很像。1985年7月17日,我在他那里吃晚饭。临走,他送我三盒磁带。他用塑料袋包好,再用绳子扎好,那样的细心,就跟傅雷先生一模一样。
     
       “傅雷待友真挚、热忱”
     
       ——庞薰琹夫人袁韵宜。庞薰琹,傅雷挚友,中央工艺美术学院前院长,《傅雷家书》封面的设计者。
     
       庞先生不幸于1985年3月18日去世,终年79岁。
     
       庞先生跟傅先生是早年在法国巴黎留学时经刘海粟介绍认识的。
     
       回国以后,庞先生和傅先生都参加了《决澜社》。那是美术界的一个团体。他们都在《决澜社宣言》上签名。
     
       1932年9月15日,庞先生举办个人画展,傅先生为画展做了许多工作。他在9月14日写了《薰琹的梦》一文,评价了庞先生的作品。那篇文章发表在1932年9月《艺术旬刊》第一卷第三期上。
     
       “五卅”惨案发生时,庞先生在上海法租界被捕。傅先生前来营救。他们俩都会讲法语,总算使庞先生在当天获释。
     
       后来,庞先生开办了“薰琹画室”。有一天,傅先生急匆匆来到画室,告诉庞先生说,法国巡捕房在注意庞先生。当时,画室在底楼,三楼住着袁牧之、陈波儿。庞先生得到傅先生告诉的消息,赶紧转移了。
     
       傅先生待友真挚、热忱。解放前,庞先生生活发生困难时,傅先生就想方设法把庞先生的画介绍给别人。卖出了几幅画,庞先生的生活就稍微好了一些。
     
       1946年夏天,庞先生来到庐山,想租一幢房子。房子太大,房租很高,付不起。庞先生给傅先生去信,傅先生就带着全家来庐山,跟庞先生一家合住一幢房子。那房子在牯岭。那时候,两家朝夕相处。傅聪喜欢钢琴,庞先生的女儿庞涛也爱音乐。傅先生教子很严,他给傅聪规定好练琴的时间,傅聪在山上贪玩,有时常挨傅先生批评。
     
       那年11月,经傅先生多方奔走,在上海为庞先生举办了一次绘画展览会。那时候,借场地非常困难,傅先生亲自跟复旦大学联系,才算解决了。
     
       庞先生是学绘画的,也学过钢琴、小提琴,跟傅先生志趣相投,过从甚密。1933年,当傅先生自费出版自己的第一部译著《夏洛外传》时,封面就是庞先生设计的。
     
       1957年,傅先生、庞先生先后都被错划为“右派”,一个在上海,一个在北京,彼此间很少联系。他们心中都很苦闷。
     
       1966年,当我们知道傅先生和夫人一起含冤屈死时,非常悲痛,一夜都未睡。庞先生沉痛地写下一篇日记,悼念亡友。
     
       从1979年起,傅聪每一次回国,都来看望我们。有一次,我们去吃烤鸭,傅聪很高兴。
     
       庞先生怀着对亡友的深情厚谊,着手设计《傅雷家书》封面。他考虑了很久,设计了好几种方案。
     
       初版的封面,庞先生用简洁的线条,勾出傅先生的头像,再画上一支羽毛笔,象征傅雷写的家书。封底白色。
     
       再版时,庞先生重新设计了封面:蓝色的封面上,画了一支洁白的羽毛笔。蓝色象征海洋,表示家书穿洋渡海;白色表示不俗,象征傅雷高洁的品格。羽毛笔的含义是双重的,一是象征翻译家——因为傅雷所译的大都是十八、十九世纪法国文学作品,当时法国作家是羽毛笔写作的;一是象征家书——鸡毛信。
     
       庞先生画的那支羽毛笔,仿佛飘飘欲飞,在蓝色的大海上空飞翔……
     
       以助人为乐
     
       ——严大椿,作家、翻译家。
     
       我到巴黎时,傅雷已经在那里了。他以助人为乐。他帮我申请居住证,找房子,非常热心。
     
       当时,他住在青年宿舍,费用比住在外面节省。
     
       傅雷在翻译工作方面,非常认真,常常一稿、二稿、三稿。他的夫人是贤内助,很多稿子是她帮傅雷抄的。
     
       傅雷教子很严,很注意孩子的文学修养。他的两个孩子都有很好的文学底子,懂古文、诗词。
     
       回忆在徐汇公学时的生活
     
       ——胡毓寅,法学博士。
     
       小时候,我跟傅雷是上海徐汇公学同学。我是班长。
     
       徐汇公学是现在的徐汇中学前身。那时候是教会学校。学生全部住校,一个月只许回家一次,每次回家,要由家长填写卡片,亲自来领,才能离校,上午8点走,下午5点必须返校,学校的制度是很严格的。
     
       主课是法语,每天要上两节法语课。傅雷在那里学习3年,他的法语基础是在那里打下的。
     
       后来,他毕生从事法国文学翻译工作,可以说,跟徐汇公学很有关系。
     
       校长是一位意大利神甫。在学生中,教友与非教友是分班学习的。
     
       我记得,学校生活是非常紧张的。早上起床后,盥洗毕,排队到自修室自修。7点多,进食堂用餐。监学坐在食堂的高台上,把小铃一摇,我们才能坐下吃早饭。早饭必须在限定的时间里吃完。监学一摇铃,我们就赶紧排队,上操场。
     
       晚上自修至9点,熄灯。宿舍是大房间,一人一床,监学也一起住。每人上床后,把帐子挂好,然后,把一根木棍压在帐子外边。早上一醒来,头一件事就是把木棍放到地上。这样,监学一看棍子在地,就知道你已经醒了。
     
       傅雷小时候很耿直,对朋友知无不言,往往当面指出你的缺点。
     
       他的中文底子很好。写作文(那时叫论文),他常常是优秀。
     
       他到法国不久,我也去了。我学法律。我们在巴黎见过几次。
     
       回国以后,我们常来往,我当律师。他在翻译法国文学作品时,遇上法律方面的问题,就来找我。他非常认真,一直到弄明白了,才罢休。他脚踏实地,是一位实干家,在翻译工作中做出很大的成就。
     
       在“文革”中,有一天我上班走过上海检察院门口,看见那里贴着大字报,说傅雷夫妇自杀。我非常悲痛。
     
       傅雷夫人很厚道,真是一位贤妻良母。
     
       要多多宣传傅雷严肃的工作态度
     
       ——胡昌复,傅仪之子。傅仪为傅雷姑母。傅雷遗嘱中几处提及傅仪。
     
       傅雷的声音有点沙哑,据说,那是因为私塾老师耳朵有点聋,傅雷小时候要大声背书,导致声音嘶哑。
     
       傅雷母亲家教很严格,傅雷对儿子教育也很严,可以说是秉承母教。
     
       傅雷在巴黎大学求学时,学业优秀,曾获第一名。我看到过他获得的奖品——一部印得很考究的书。
     
       傅雷毕生的成就,主要是在法国文学的翻译工作。要多多宣传他的严肃、细致的工作态度。
     
       印象很深的一件事
     
       ——朱佛容,傅雷夫人朱梅馥的亲侄女。
     
       有一件事,给我印象很深:
     
       我生了孩子后,人又黄又瘦,有一次到傅伯伯家去。他一看见我,很生气地对我说:“你怎么一点也不注意身体!”
     
       他说话的声音很响,态度很难看,狠狠地把我批评了一顿。他谈了产后注意身体的重要性。
     
       最后,他拿起毛笔,在我的通讯簿上写了一位医生的名字、地址,叫我去看。那位医生是他的老朋友。
     
       至今,我的通讯簿上,还保存着傅伯伯写的那几个字。
     
       他是一个待人严格而又非常热心的长者。
     
       在傅雷家当家庭教师的时候
     
       ——郁树敏,曾受傅雷之邀,担任傅聪的家庭教师。
     
       1943年,我在上海淡水路西成小学(现为淡水路二小)担任教务主任。学校离傅家很近。当时,傅聪在这个小学上学,级任老师是周继昌。校长姓柴。
     
       后来,傅雷先生为了让傅聪专心学钢琴,就要他退学。傅太太找我商量,请我当家庭教师。
     
       每天上午10点到12点,给傅聪上国文和数学课。
     
       国文课文是傅雷先生亲自选定的。他从《庄子》、《吕氏春秋》、《论语》、《孟子》、《世说新语》中选一些文章作为课文,用小楷工工整整地抄好,交给我,同时交给我一些教学参考书。他的小楷,一笔不苟,涵养功夫真好。
     
       他对我很信任。在我上课的时候,他从来不来听,我爱怎么教就怎么教,从不干涉。他用的是启发式,我教书用的是注入式。他并不强叫我用他的方式教书。
     
       傅聪的作文,我不管,由傅雷先生亲自批改。钢琴课另请外国教师来教。
     
       傅雷先生待我很好。当时,大米非常紧张,他每月给我三斗白米作为酬劳,是很难得的。后来,连他自己都买不到白米,他就按照黑市上白米的价格给我钱。像他这样照料我——一个穷书生,是难能可贵的。
     
       我牙齿生病。傅太太说,她认得一个日本牙医。她亲自陪我到“爱齿齿科医院”,请一位名叫茉莉子的日本护士代为照料。傅太太待人诚恳,是一个大好人。
     
       我记得,有一次,傅雷先生付给我一张支票。我一看,上面不仅盖着他的图章,而且盖着傅太太的图章。可见在他们家,男女平等。傅先生对夫人是很尊重的。
     
       傅雷先生教子严格。两个孩子身边,从来没有零花钱。
     
       傅雷先生的工具书,放满一个书架。各种辞典都有。他翻译时很认真,不断地查书,弄清楚了才写下来。
     
       他的书橱上有一个《封神榜》中雷震子的头像。雷震子性格刚烈,嫉恶如仇。在“风神、雨师、雷公、电母”之中,傅雷先生喜欢雷公,不光因为他的名字叫雷,而且他本人也是一个性格刚烈、嫉恶如仇的人。
     
       他跟画家黄宾虹的友谊很深。我记得,1944年春天,他为了筹备“黄宾虹画展”,非常忙碌。他曾送一本《黄宾虹画册》给我,还题了字,可惜在“文革”中散失。
     
       抗战胜利那天,我照常到他家上课。一进门,他就说,今天是高兴的日子,不上课啦!他忙着给朋友打电话,互相祝贺。他显得非常兴奋。我记得,夏丐尊先生那天在他家里。
     
       傅雷先生是一位正直的学者,我对他永远敬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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