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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第三棵树是和平(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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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鸡毛就哭了。小鸡毛说,不能告妈妈,妈妈说不能让别人看屁股。
     
       小鸡毛非常爱哭,胆小,怕鸡,怕蚯蚓。有一次,拖拖为了证明鸡不可怕,把一只小鸡捏得屁股挤出肠子,小鸡当场就死了。可是,小鸡毛也快吓死了,哭了两天,看到我们兄弟俩就躲藏起来。
     
       那天晚上,戴诺和拉拉就坐在公寓楼梯上,聊啊聊啊,然后就互相抱着对方的脑袋,颠颠倒倒地爬上七楼,撞进了拉拉的住处。
     
       拉拉说,我经常想到那个晚上,因为你傻乎乎的,有趣极了。后来我有一次到法院找人,看见你在小法庭上,活像一只站在鸡笼上的斗鸡。法庭里没有什么旁听的人,只有两个扛摄像机的傻逼记者。你居然还那么凶,太不好玩了!太没意思了。
     
       镇里的司法助理员,约好在羊公村的车站等他们。
     
       下车的时候,拉拉和戴诺像两只青面兽,两人一路都吐惨了。早上的茶叶蛋变成非常恶心的东西,通通都翻了出来,彼此瞥见了对方的呕吐物,就引发自身反胃,后来,只要有人发出“呕——”的欲呕声音,另一个就扑向窗口,直接开吐了。
     
       司法助理员一眼就认出了他们。司法助理员是个有着一双铜铃眼的小伙子,头发像小报刊上歌星的发型,中分,两边削得像鸟尾巴,披在腮边,看得出挺追求时尚,但不知什么地方就是味道不对。戴诺看拉拉,拉拉只是一个平头,发白的黑色牛仔裤,旧的灯芯绒厚衬衫,一只大号的帆布双肩包,随意提在手上,脸上是半死不活的疲惫神情。相比之下,拉拉骨子里透出和助理员不一样的气质。戴诺想,这是都市的味道,还是习惯了顺眼呢?
     
       我姓杨,助理员笑着说,我母亲就是这个村的,所以,这里我很熟。
     
       戴诺说,我们有地方住吗?
     
       杨助理说,联系好了。这个村是个大村,你们过来,先看看这村的全貌。杨助理提过戴诺的背包,走到车站边一个竹林丛边,往下指。原来村子还在小公路的更底下,它像一个大三角形的锅底,一条溪水穿过三角形底边,到青山后面去了。三角形前半部分,有稀稀落落的房子,中间有个牌坊,牌坊后面房屋的密度就大了起来,还有高点的楼房。不过,所有的房子看上去都有点斜,不知什么原因。拉拉也觉得有点斜,但杨助理说,农村的房子都这样,其实很牢的,不会倒。
     
       所有的房屋,都笼罩在午时淡淡的炊烟中。走下竹林掩映的大长坡,就踏上一个像赵州桥一模一样的石拱桥,不知有几百年的青砖,踩上去很厚实很温和;桥侧的青砖缝隙中,许多不知名的高低小草在吹过大桥的风中抖动;桥下宽敞的溪水,清亮得能看到水中石头和沙色,还能看到水中黄沙上柔软的水草,在缓缓的水波中,微微摇曳,还有像细影一样的小鱼群在其中蹿来蹿去,几只老牛在水边。
     
       沿着溪边是个青石条铺就的路,窄窄的,大约小汽车都不容易通行。青石铺得也很随意,中间石面都磨得凹陷了,像玉一样光滑。看来人的脚在上面走了几百年,也许上千年。大约又走了三百多米,就到了车站就能看到的牌坊下了。杨助理说,是贞节牌坊,大约是明朝时期,人们为一个寡妇立的。说是结婚一年后,丈夫就死了,她含辛茹苦、洁身自好地把儿子养大,后来儿子中了状元,做了很多善事,还为母亲立了这个。戴诺看看牌坊后面刻的文字,却是什么人倡议立的。
     
       拉拉和戴诺的出现,几乎引起了所有的人和村里所有的狗的注意。这个村里有非常多的狗,它们不断跑到拉拉和戴诺身前身后穿梭,当他们仰视牌坊时,两只黄狗大胆地嗅着他们的裤角和球鞋,一只黑狗湿湿的鼻子,居然碰触到了戴诺手指。戴诺惊跳起来,失声大叫。狗们似乎也吓了一下,各自退了退。杨助理弯腰,做了个捡石头的动作,狗们又退远了一点儿,但还是不离去。助理说,都是土狗,其实很胆小,别害怕。
     
       戴诺有点不习惯,因为沿街的男人和女人,都停下了手上的活,毫不掩饰地看着他们。羊公村的人,几乎每个人脸都很尖瘦,很多人都长着一双铜铃式的大眼睛。目不转睛地瞪视人,好像是他们共同的习惯。坚硬的视线,像灰色的带子,远远近近地交织而来,密集围捆在戴诺和拉拉身上。他们才走过去几步,身后的人们立刻三三两两靠在一起,议论纷纷。交头接耳中,一只只铜铃眼,还是不离开他们,有人还用手指指点点;杨助理却显得很兴奋,主动跟一些人大声打招呼,对方也招呼过来,互相嘴里削削削的。拉拉和戴诺一点儿也破译不了他们在说什么。
     
       拉拉说,要在我们那儿,有人这么看人,你就要小心,八成是毒瘾发作,要弄你的钱啦。
     
       杨助理笑了笑,城里人嘛,新鲜啦。说话间就到了车站山头能看到的两层楼房面前。楼房前面有四棵和楼房同高的树。这是个木楼房,看上去没盖几年的新房,可是,样式和书上看到的那些明清民房差不多,门板上半部分雕花,下半部分是光的,洗刷得惨白。其实整个楼都白生生,不知为什么没上层漆。
     
       杨助理说,他们家是村里最好的房子了。扶贫、计生等各种政府的工作队,下乡到这里都住在他们家。一个晚上三块钱,加上吃饭每人一天七块钱。她丈夫原来在县里搞建筑,也做山货贸易,生意都不错,常年不在家。
     
       杨助理指的她,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就站在光线不太亮的前厅方桌前。女人有四五十岁的样子,20世纪50年代的头发式样,紧巴巴地贴着头皮,齐脖颈长,用老式黑发夹夹在耳后。她也长了一双铜铃眼,好像更大,中间是一条高高隆起鼻梁的鸟类鼻子,颧骨突出,两腮尖瘦。她围着深蓝色的长大围裙,戴着深紫色的袖套。杨助理说话的时候,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戴诺,不断搓手。
     
       拉拉偷偷跟戴诺说,这女人像只大鸟。我原来以为大眼睛就漂亮,到这里我彻底败坏了胃口。
     
       杨助理和她削削削了一会儿,女人就转身走。杨助理招手跟上,他们俩也跟上,原来大水缸后面,是个上楼木梯子。梯子很暗,这么多只脚踏上去,嘭吱嘭吱地乱响,慢慢亮了,就是楼上房间了。一左一右两间,各四张单人木床,其中一间,床全是光板,靠院子的一间都铺上编好的稻草褥子,但是没有被单或草席。
     
       走进去,又是嘭吱嘭吱地乱响,好像没有一块板条铺平整了。拉拉皱起脸。女人用普通话说,睡一人还是两人?杨助理马上翻译,你们要两间还是一间?价钱一样。
     
       戴诺说,那当然就一人一个单间。拉拉说,是啊,音响这么好,晚上怎么工作啊?杨助理听出什么,故作淫荡地笑起来,赶过去使劲拍了拍拉拉的肩膀。
     
       戴诺到对面房间,女人开始抱稻草褥子过去,铺床。没想到窗户外面还有一家楼房,前街看不到。戴诺走近窗口的时候,对面房子的窗帘动了一下,像是有人迅速离开了窗子。戴诺看了一眼,是个黄紫两色葫芦图案的大花布窗帘,又脏又旧。
     
       马上就吃中饭了。这时候,才明白原来是和店主家的人一块儿吃饭,就是像一家人一样围坐在方桌上。女人家有三个孩子,全是男孩子,6—12岁之间,全部像鸟的脸相。三只小鸟和大鸟占了桌子两边,拉拉和戴诺合占一条边,杨助理一条边。戴诺完全失去胃口。一是因为和陌生人这么吃饭;二是三只小鸟的六只铜铃眼,眈眈地看着她,她一看他们,他们就低下头去,可是,只要她不看,就能感到到处是铃铛一样响亮的盯视。最后是,菜非常简陋、量又非常少。他们的盛菜器皿,像是盘子又像碗,像是锯短的五寸见方的小脸盆,一个小盆子里,是黄糊糊的四季豆,放了豆酱炒;一个是茄子,一个是小河鱼,两指宽的,总共两条。在戴诺看来,平时她一个人都不够吃。女人不住地往自己饭中加辣椒酱,两只小鸟也要,削削削的,不知是不是谁放太多,两只小鸟打了起来,女人生气,拍了桌子一下。竹筷子跳起来一支。
     
       拉拉也开始将辣酱调到自己饭中,并用胳膊撞了戴诺一下,可能是要她赶快吃饭。杨助理在努力吃鱼。吃啊吃啊,他说,这里的鱼保证没有污染。
     
       杨助理把鱼汤都浇到自己碗里,稀里哗啦把饭吃完。站起来,他抹着嘴巴说,你们休息一下,我到我二舅家看看。两点就开始吧,因为天黑得早了,晚上很多人家没有电的。
     
       按照计划,第一个调查对象就是孙素宝的婆家。孙素宝的婆家位于三角形下面的那个角上,就是水快要流到大山里的那个位置。走到这一角落,房屋又稀少下来,周遭到处都是芭蕉一样的植物,高高的、很破落的大叶子前面,弯着一茎果实,拇指大小梳齿一样排列着。一个有点歪的黑瓦平房,就在小坪子上。
     
       三个人走进去的时候,里面有人站了起来,又坐下。等适应光线,就看到门厅里面坐着两个老人。一个两岁左右的女孩,被头发花白稀疏又辫成两条手指粗细的细辫子的老婆婆,用胳膊圈在膝间;老头更老,一双巨大的豹眼在昏暗中,发出像是冷漠像是迟钝的光,一双非常大的、青筋暴起的手,垂在膝头前。真是衣衫褴褛啊。
     
       这不像是人住的地方,仿佛山野中,让人避雨歇脚的地方。大水缸上架着一条新剖开的竹子,山水从上面引流进了水缸;破旧的橱子,侧面有个斧头砍进去的痕迹;神龛下面的长案,一只脚不知为何缺损,用石头顶着,保持平衡;最奇怪的是,门厅正中间地上,竟然有一块半米见方的山岩,山岩就像从土里长出来一样。
     
       嘿!拉拉上前踢了一脚,一跃而上,金鸡独立地蹿上石顶:还有这么盖房子的。杨助理说,农村嘛,没那么讲究。石头挖不掉,就凑合嘛。拉拉兴致勃勃,叫他们请人磨平,就是一个天然茶几,可以打牌喝茶哪。
     
       戴诺赶紧把拉拉推下来。杨助理显然事先过来招呼过了,一对老人对来人的反应非常麻木。小女孩脸上都是发亮的鼻涕,一只小鼻孔都快被干结的鼻涕给糊上了。戴诺掏出口香糖,一想这么小不会吃,就收回,然后掏出了巧克力递给孩子。孩子犹犹豫豫地伸出小手,可是,做爷爷的伸手一把打掉了巧克力。老婆婆用意外和不安的表情看着戴诺他们,又看地上的巧克力。
     
       他们能懂普通话吗?戴诺说。杨助理说,听应该能听,但是,一般老人都不会说。我翻译吧。戴诺不知道杨助理之前是怎么跟两个老人说的,如果直说是辩护律师,是为孙素宝寻找杀夫理由的,别说这样封闭的农村,就是在特区、在都市、哪怕在火星上,也一样遭亲情抵制。
     
       戴诺心虚着,因此有点结巴。大爷,打扰了。我们从金虎素宝所在的地方来。了解一点儿情况就走。家中发生这样的事,我们心里也很难过,孩子还这么小,真不知道她母亲最终会怎么样。
     
       戴诺还没说完话,老婆婆就撩起衣襟擦眼睛,老汉使劲瞪着地上,表情很倔也很狠。戴诺停了好一会儿,又结结巴巴地说,我们想……了解一些他们两个人过去在家里的情况。
     
       老汉突然做了大抡臂的手势,削削削地咆哮什么,脸膛一下子通红,灰白色的眉须在颤抖。杨助理站起来,削削削地说了什么。戴诺怕他越说越糟,她不知道这个古老落后的世界,知不知道律师是干什么的。所以她赶紧说,你告诉他,我们问问两人情况和孩子情况就走。戴诺故意把问题模糊化,她当然只关心一个问题,就是虐待存不存在。
     
       拉拉递了一支烟给老汉。老汉瞪视着拉拉。拉拉露出了孩子般纯净剔透的笑脸,这是他的招牌笑容。老人居然接过了他的烟。拉拉赶紧为他点上。小女孩乘乱捡起巧克力,偷偷伸出小舌头舔了一下,紧张地看大人。拉拉对她做了个放进嘴巴的手势。小女孩迟疑着,把它塞进鼻涕糊满的小嘴中。
     
       老婆婆默许地看着。气氛慢慢松弛了一些。戴诺指着长案的缺脚说,为什么用石头垫着?戴诺以为老人听不懂,正要请杨助理翻译,老人却起身过去,蹲下,苍老的手,怕弄疼似的,抚摸着长案的伤腿处。脾气坏啊……老汉竟然是用含糊的普通话说的,显然是讲给他们听的,但接下来他开始用当地话说,说得很快,因为牙齿掉了不少,他的发音更加古怪。杨助理屏气听了一会,似乎很意外,停了好一会儿,他才斟字酌句地翻译说,他说,会有这一天的。他52岁才生下他。他说……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的。
     
       长案的脚怎么了?
     
       杨助理看着老人。戴诺推测可能涉及一个暴力事件,但杨助理只是一味含义不清地摇头,好像忘了他是一个翻译,而成为一个听众。
     
       戴诺感觉有戏,她飞快地打开调查记录纸,摊在膝头。老婆婆脸上已经泪流满面。戴诺用很体贴的口吻说,其实,我们每个人都有脾气,有的人呢,脾气急一点儿。老婆婆打断了戴诺的话,用本地话说,谁的脾气也比不上他!这个坏脾气只有他,老婆婆指着老汉,只有他才生得出来嘛!老婆婆突然撩起裤子,小腿上,一条粗大的刀疤痕,亮亮地横在鱼鳞一样的皮肤上。干燥而脱落的皮肤白屑细细地飞扬起来。令人想咳嗽。
     
       刀砍的?谁砍的?
     
       谁?还有谁!都是她惯死的儿子!老汉说。老婆婆转头愤怒地冲着老汉说了什么,似乎在指责他。
     
       戴诺不希望他们争吵,她的事还没开始。戴诺说,不是你们的错,是金虎太不懂事了。对母亲怎么可以这样呢?戴诺叹息着。拉拉似乎识破了她的诚意,奇怪地笑了笑。戴诺有点不高兴,但她稳定了情绪,继续问,孩子她妈妈的耳朵被咬是怎么发生的呢?咬掉的那一半,真的被狗叼走了?
     
       戴诺设置的问题,都留了一手。她不作是不是、有没有式的发问,因为她认为这容易导致他们保护性的否定,因此她总是直接进入问题中。
     
       老汉说,就是从狗嘴抢下来,也接不上去了。
     
       是金山家的黑狗吗?老人无语。
     
       为什么事呢?戴诺问。
     
       两个老人都沉默着。戴诺请杨助理用本地话再问一次。两个老人还是无语。戴诺决定停下来等。果然漫长的一分钟后,老婆婆说,那天晚上,媳妇冲到我们门前打门,就这间。我们很早就睡了。刚结婚不久,他们就开始经常打闹,我们不好管。后来听到叫救命,我们赶紧开门。金虎可能喝了酒,等我们开门点上蜡烛,媳妇已经跑到大门口,金虎扑上去抓,媳妇就叫喊起来,耳朵就被咬了。
     
       戴诺说,媳妇穿着衣服吗?
     
       老人都不说话。
     
       一点儿都没穿吗?
     
       老人还是不回答。
     
       戴诺说,那次金虎生气,在媳妇肚皮上刻字的事,舅舅接了电话,跟你们是怎么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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