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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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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木楠想把这事忘掉,只当没发生过。可很难。时不时地,浙江大厦两位女老总的影子就会跳出来,在他心里搅起一阵波澜。往南方去的计划已经破产,他跟南方那家公司早把态度表了,人家也已经物色到新人选。而浙大两个字,又在他心里活跃起来。他把这事前前后后反反复复想了几遍,尽管还没有足够的理由让他相信河化真会让陈珮玲收购,但陈珮玲给了他一个信号。
     
       人得打有准备之仗啊。
     
       上班时,李木楠装作若无其事,在陈天彪面前那份不自在也被他很好地控制,反而表现得比以前更为大方更为镇定。
     
       接下来发生的事果然不出李木楠所料,市上出其不意把封压了几个月的河化分流职工的方案给批了,而且专门开了一场会。会议要求河化加大改革力度,把亏损企业统统推向市场,该淘汰的淘汰,该关门的关门,一切按市场经济规律去办。
     
       陈天彪显得很兴奋,立刻组织河化中层以上领导干部进行讨论,如何正确贯彻市上的精神,将河化改革步伐加快。中层们疲疲沓沓,无精打采,并没表现出陈天彪期望的那种热情。这怪不得他们,大的变革面前,每一个人的命运都会发生难以想象的改变,谁都在思考同一个问题,改制分流后,自己的位置到底在哪。
     
       唯有李木楠清楚,市上是在为浙江人清理包袱。浙江人真正收购的,是河化的核心主业,等河化自己把包袱甩尽后,浙江人也就粉墨登场了。
     
       这天李木楠再次接到沈佳电话,邀他到外面坐坐。
     
       李木楠没有回绝,热情地答应了。
     
       他们在一家浙江人开的酒吧里见了面。沈佳长发飘飘,穿一件米色风衣,颀长的身材更显飘逸。李木楠不自禁地脱口夸赞:“沈助理今天真漂亮,有一种魔幻感觉。”
     
       “是吗?”沈佳笑笑,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调皮地眨几下眼睛,又说,“你看上去还是那么沉重,像个思想家。思想家不好,我们要想办法让李总轻松轻松。”
     
       包厢是封闭式的,暖色调,地毯很柔软,脚踩上去有踩着云朵的感觉。老板刻意将灯光调得朦胧暧昧,然后别有意味地笑笑。这些都影响着李木楠的心情。很明显,沈佳今天是特意打扮了一番的。在她脱去米色风衣的一瞬,李木楠的眼睛像被蜇了一下。沈佳笑笑,笑得很柔软。李木楠想躲开她,目光却不慎触到她紧裹在黑色紧身毛衫下面的丰乳。沈佳身材极为妖娆,曲线毕露,发育出奇完美,两条修长的腿衬托得她更为高傲挺拔。
     
       李木楠有点气紧。
     
       “这下你们满意了,用河化几千号人的下岗换取你们的利益,你们真做得出啊!”
     
       李木楠似乎吐的是肺腑之言,一想到几千号工人面临下岗,他这个当副总的还是感到悲哀。
     
       沈佳并没反驳,脸上的笑容渐渐隐去,显出本真的表情来。
     
       “这是阵痛,我们每个人都必须承受。”
     
       “阵痛?你说得轻巧,那几千号人咋办?”李木楠的口气有点像陈天彪。
     
       “该咋办咋办,人不是靠同情能活下去的,得靠他们自己。”
     
       李木楠噎住了。沈佳的话的确挑不出毛病。相比之下,沈佳更像个职业经理人。
     
       “说吧,下一步你们作何打算?”李木楠突然觉得,空叹已毫无意义,索性实打实地问。
     
       沈佳仔细地捕捉李木楠的每一个表情,她今天的目的很明确,就是让李木楠表态。这点,陈珮玲跟她交代得很清楚。
     
       “我们需要你的帮助。”她说。
     
       “这可能吗,让我出卖自己公司的利益?”
     
       “那你就甘心情愿把自己出卖给别人,做一辈子替身?”
     
       这话有些恶毒。河阳城早有人说,李木楠把自己卖给了陈天彪,充其量不过是陈天彪的走狗,想不到沈佳也这么看他。
     
       “你们还了解什么,对我还知道多少?”李木楠显然受了打击,语气已不如刚才那么镇定。
     
       “我还知道,你跟董事长夫人之间的私情。”沈佳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吐出来的,她用的是私情,而不是爱情。她的目光无所顾忌地盯在李木楠脸上。李木楠的脸因为吃惊而抽搐,肌肉在剧烈痉挛。她狠狠心,接着说:“你们不能自拔,但你们没有未来。”
     
       李木楠强压住内心的愤慨,瞪住沈佳的眼睛:“想不到你们这么卑鄙!”
     
       沈佳垂下头,脸由红变白,变紫,慢慢,没有颜色了。半天后她张嘴辩解:“我知道你会生气,可你想过没有,你跟苏小玉之间的事,陈董事长怎么看,河化的职工怎么看?说重点,你这是在玩火,拿你的前程,拿你一生的幸福玩火,你明白吗……”
     
       “不要说了!”李木楠打断她,我原以为你们是真心跟我合作,没想到你们会采取这种……手段!”他把“卑鄙”两个字省略了,因为他清楚地看到沈佳在抖,那张脸因他的话一点点变形,变得令人不忍目睹。他忽然换转口气,“算了,我何苦要跟你发火。”
     
       沈佳无话了,想好的话居然派不上一点用场。而且,自己确实没理由替他操心啊。她仰起白晳的脖颈,微微闭上眼睛,痛苦染了她一脸。良久,她垂下头,目光缓缓移过来,像两股清凉的泉水,泻在李木楠脸上。
     
       李木楠渐渐平静下来,似乎意识到了自己的过激,轻声说:“对不起,我的话重了。”
     
       沈佳苦笑,忽然说:“我们回去吧。”
     
       李木楠张了张嘴,有些讶异地盯住沈佳,可沈佳已动身买单。
     
       李木楠哪里知晓,沈佳盯他盯了好久。
     
       沈佳是陈珮玲的一张牌。陈珮玲从动河化脑子那天起就在寻找这样一张牌,寻来寻去,始终找不到。后来她把目光对在沈佳脸上,天呀,我还上哪找,这不就在身边吗!
     
       陈珮玲暗叹这是天意。
     
       这张牌是专门打给李木楠的。
     
       想动河化这样一个庞然大物,必得先找它的软肋,这是陈珮玲一贯的行事原则。
     
       河化的软肋就是李木楠。
     
       找准软肋并能打出一张好牌,这便是陈珮玲成功的诀窍!
     
       果然,听完沈佳的汇报,陈珮玲暗自一笑,她知道李木楠动心了,不动心才怪。但她不露声色,说:“暂时先不要接触,他这个人,反复无常,得留点时间给他自己。”
     
       陈珮玲还觉不放心,第二天,她让沈佳出差,离开了河阳。
     
       沈佳不情愿,可也没有办法。等到了陌生的城市,沈佳就崩溃了。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朝她袭来,淹没她撕扯她,要让她疯掉!
     
       有谁理解沈佳此时的心情呢?陈珮玲交代这个任务时,她曾委婉地拒绝过。对李木楠,沈佳不想采取这种方法。可陈珮玲固执己见,说对李木楠这样有才气,有抱负的男人,必须先彻底打碎他在河化的幻想,否则,他是不肯轻易倒戈的。沈佳渴盼过跟李木楠合作,但她又多么不愿用这种方式。以前就有一家公司,采取不正当手段,将合作对象一家国企老总的私生活偷拍下来,迫其就范。这种事沈佳向来不齿,可没想到,有一天同样的事情降临到她头上。
     
       沈佳矛盾了很久,最终还是答应按陈珮玲说的做。她这样做有她的理由,不只是陈珮玲需要李木楠,对她而言,更需要!
     
       哪个女人不怀春?沈佳盯李木楠的同时,也把自己盯了进去!
     
       元旦前的气氛照样淡而无味。河阳城冰冷如铁。冬日的阳光瘪瘪地洒下来,很快被凛冽的西北风洗劫一空。
     
       老城里人黄风穿着他那件过时的军绿色呢子大衣,戴一顶咖啡色礼帽,躺在冬日的竹椅上。目光冰凉,脸色如铁。身边的茶馆里密密匝匝聚了很多人。寒冷将广场里闲散的人驱进了茶馆,茶馆的空气更加污浊。黄风躺在门口,时不时被浓烈的旱烟味或脚臭味熏得发呕,只好一次次往外挪竹椅。
     
       里面不少人谈论着暖气的话题。因为交不起暖气费,大片大片的居民楼至今还没供暖。就连北关老城巷的家属楼也没供暖,那里面住的多一半可是河阳的老干部啊!
     
       “没办法,一只老鼠害一锅汤。”一位老干部模样的人发着牢骚,把怨恨发泄在死皮赖脸不交暖气费的住户身上。
     
       “昨儿个我们楼上又有一对老两口往上抬炉子,五楼呀,想想看,生炉子是多么麻缠的事……”有人附和。
     
       “不生炉子咋办,他们硬是不供,钱都交了三个月,还没见过暖气。夜里冻得下巴响,你说这冬咋过?”
     
       人们怨声如潮,发泄心中的不平。
     
       黄风冷冷一笑,还暖气哩,再过些日子,连电带水都给你停了,看你还敢不敢住楼!
     
       一进冬日,黄风对眼前的这座破城生出刀子般的仇恨,看啥都觉憋气。他无比伤感地忆起少时的河阳城,忆起祖上那座古色古香四进头的院子。那是多么惬意的一种生活啊,白日读书写字,夜里专程请文老先生说书。祖上给他留了总也读不完的书,他沉醉在浩如烟海的诗书里,每一天都有崭新收获。哪像现在,不得不靠晒太阳打发日子。
     
       黄风的仇恨还来自大丫二丫那两只鸟。破鸟大丫的男人不久前被医院判了死刑,没得救了,手术都没法做。年纪轻轻得这种病,不是作孽是什么?一想那狗屁作家干下的伤天害理之事,黄风就阻止不住心头的诅咒。破鸟大丫先是哭闹了一阵,接下来竟变得若无其事,好像要死的不是她男人。也好,死了倒也干净。烂鸟二丫更让他无地自容。她像是欠男人似的,跟那个名叫三儿的碎鸟乱蹬了一阵腿,居然没了影踪。一个多月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这个冬天,老城里人黄风常常被一些烂事纠缠,让他无法轻松自在。他的脑子里经常冒出一些稀奇古怪的想法,这些想法大都跟河阳城有关。尤其夜深人静,他会清晰地听到一种断裂的声响。贫民窟的人找他商议上访之事,黄风推说身子骨不舒服,硬是把人家打发走了。想起此事,多多少少觉得有点对不住人家。贫民窟有多少人家这个冬天连炉火都无法生起,他们为上访花光了家里仅有的钱,不得不靠大伙的救济生存着。黄风觉得贫民窟快要被冻死了,河阳城也快要被冻死了。
     
       他抬起头,目光困顿地盯住那座庞然大物。楼顶的那团粉红早已不见,黄风已记不清它消逝的确切日子。望不见粉红物,黄风顿然觉得那楼没了望头。
     
       这个下午,失踪一个多月的黄二丫回来了。她穿一件暖红色羊毛绒大衣,腿上很是张扬地穿了一条黑皮裤,脖子里围一条长长的羊绒围巾。头发焗成了棕色,还烫了几个大波浪。看上去既时尚又前卫,一点也看不出她是贫民窟走出去的女人。
     
       她下了车,手提两个大包,里面鼓鼓的。在人们惊讶的目光里,趾高气扬走进老城里人黄风的家。
     
       老城里人黄风还没走到院门前,就已闻见一股香喷喷的味儿。他惊奇地推开院门,瞅见做饭的正是不知死活的烂鸟二丫。那股香味立刻化成一口闷气,压在了心上。他咳嗽一声,算是跟烂鸟打过招呼。二丫望见父亲,脸上别扭地绽出两道子笑,忙将饭菜端茶几上。接过碗的当儿,黄风斜望了一眼二丫,那鸡窝似的头立刻让他联想到广场里整天乱转的鸡。他恨恨收回目光,心头掠过一层近乎绝望的悲凉。茶几上一下摆了八个碟子,还端端正正摆放着一条中华烟,两罐黄山毛峰。
     
       二丫早已换上以前穿的衣服,规规矩矩像个乖巧孝顺的女儿。只是没想到鸡窝头会出卖她,一时窘得脸都不敢抬。见父亲阴着脸,她的心扑扑直跳,耳朵机灵地竖起来,随时准备她爸甩碟子掼碗。
     
       黄风并没像二丫预期的那样做出什么举动,他只是默默地咀嚼着饭菜,从烂鸟二丫精心烹炒的一道道菜里,他咀嚼出另一种味道。这味道让他慢慢化解开积郁在心中的怨气,脸随之也略略舒展一些。吃完饭,他目光瓷实地瞥了一眼二丫,如同石磨里碾压出一般,沉沉地道了一声:“他要死了,你该去看看……”
     
       父亲黄风的这句话彻底洗刷了二丫心头将近十年的怨恨,也使她混乱了十年的思维渐渐明晰。躺在床上,冬日的寒冷从门窗缝里灌进来,将屋子里稀薄的热气洗掠一空。可她并不觉冷,反倒觉得心里暖暖的。父亲那句话热气包一样温暖着她的心,她奇怪一向严酷的父亲怎么会在今天突然仁慈亲善,他冷漠如铁的心肠难道也有深爱深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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