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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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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打墩子进了厂,招弟眼里的愁容一天天淡下去。陈天彪清楚他们的日子,每月多给墩子发几十块钱,招弟心里过意不去,一有空就跑陈天彪家帮大姑干这干那。两个人又是打小一块玩大的,说话脾气都投缘,好得跟亲姐妹一样。招弟是个心强的女人,日子虽紧巴,里里外外收拾得却很紧凑。两个娃娃的衣裳洗得干干净净,补丁剪成个月牙儿,或是小兔呀,小公鸡什么的,穿身上看不出是补丁,反觉有意在那儿装饰了一下。
     
       茶很快熬好,招弟身子轻盈地来回在夜色下穿动,那步子,那神色已不是沙窝里种树时那般凝重,轻盈中透出一股俏,透出一股巧。
     
       坐下说话,那俏便溢到脸上,巧便显在嘴上。陈天彪这才发现,招弟的脸色愈发粉润,眼神里漾着股涟漪,轻柔、妩媚,心忍不住一阵摇曳,忙呷口茶,将旌荡的心稳住。
     
       招弟说:“娟子他爹干得行不?他那人老叫人放心不下。”
     
       “干得蛮好的,他在厂里替我操不少心哩。”
     
       “你别哄我了,那能叫操心?你得叫他干些活儿,重活干不成,轻活还不有的是。他那人是个算盘珠珠,拨一拨,动一动。不拨,就呆愣在那,老实墩墩,说死也改不了。”
     
       一提墩子,招弟眼里的愁就有了,两道细长的眉毛一闪一闪的。她就这毛病,老觉墩子让厂里白养活,在陈天彪面前,就像欠下一份很深的情,老想还又还不了。
     
       “你也别老惦着这事,墩子哥人老实,换别人,我还不放心哩。”陈天彪说的是实话,墩子尽管没干力气活,可里里外外的心都替他操到了。
     
       招弟轻叹一声,幽怨道:“反正,这情我是还不了了。”
     
       “你看你,老提啥还不还的,好像我找你逼债来了。你就不能往宽展处想?”陈天彪故意用一种戏谑的口气说。他不想让招弟拿这事压住心,什么欠不欠的,在他看来,人跟人只要心对路了,用不着计较这些鸡毛蒜皮的事。他劝招弟,不要老在心上系个疙瘩,活一场人哩,谁还没个让人帮的时候?水帮鱼,鱼帮水,把日子过好就成,老那么计较,活不老都给愁老了。
     
       这话一说,招弟心里果真亮堂许多。
     
       三成学成归来这天,陈天彪在厂子里开了一场会。他特意穿了一件崭新的蓝哔叽制服,胡子刮得干干净净,头发纹丝不乱,脚上一双锃亮的牛皮鞋,一双大眼炯炯有神,浑身透着一股精神气。
     
       那天的阳光格外明媚,万里晴空无一丝儿云,天蓝得醉人。已经泛黄的庄稼散发出成熟的气息,空气里布满芳香。专程从庄稼地里赶来的职工家属们从没见过工厂开会是啥样,一个个伸长脖子朝主席台巴望。在他们眼里,陈天彪已是了不得的人,一个娃子打他这里挣的钱已经赶上两个壮劳力一年的收入。大姑跟招弟坐一条凳上,两个人一直说着悄悄话,不时地你捣我一下,我捏你一下,发出“咯咯”的笑。队长二舅被请上主席台,他面前放着一盒“大前门”,一杯清香的花茶,这两样东西都是二舅此前没尝过的。茶喝起来清冽冽的,比茯茶淡但比茯茶清香。烟抽着软和,爽口。他的表情委实丰富,一会儿紧张,一会儿滋润。当队长开会,随便往谁家书房炕上一坐,抱个旱烟锅,想躺就躺,想伸腿就伸腿,哪这么周正地坐在众人前头开过会。可这种感觉真好,一坐上去立马就觉人高了,大了,精神气儿足了。再看下头的人,就密密麻麻,小不拉唧,比自个矮了好多。日怪,城里这种开会真是日怪。把人分得开开的,下头的人做啥都看得清清楚楚,谁也逃不过自个的眼皮子。再看当工人的这些娃,个个又白净又神气,一点都看不出是翻过土疙瘩,捋过铁锨把的。他斜瞅瞅陈天彪,见他比公社书记还牛,这么大点岁数,竟能捣腾出这么大个事,把娃蛋们调教得又规矩又懂事。嘿!还真是个人精。
     
       终于,在人们的一片期待中,陈天彪亮起了嗓子:“今天,我们开会就一件事,请三成到厂里。”他略作停顿,环顾一下会场,接着说,“三成过去是出了点事,我让他走了,可三成有志气,到外面学了技术。我陈天彪没文化,可我喜欢有文化的人,办厂子没文化咋行?所以我决定,请三成回来当副厂长。”讲到这儿,他带头鼓掌,下面的人醒过神,齐齐跟着鼓掌。一片掌声中,三成从外边走进来,人们把目光移过去,几个月不见,三成一下子变了个人。脸上的羞涩不见了,换成一副见过大世面的坦然,他朝主席台和会场分别鞠个躬。陈天彪走过去,亲手给他披上一匹红。人们又一次鼓掌,目光里满是惊羡,赞叹,觉得三成今儿个比当新郎官那天还神气,还英俊。薛兰兰也在台下,她眼里已是一片模糊,又舍不得抹去。心里头更是湿热一片,恨不得当下就扑上去,美美亲上三成一口。陈天彪微笑着望望台下,清清嗓子,继续说:“从今往后,谁要学技术,我陈天彪给他出钱。谁家的娃娃念完高中,我陈天彪请他到厂里,给他安排好工作。”“哗——”又是一片掌声。这一次是台下自发响起来的,热烈,持久。人们被陈天彪的话感染,兴奋,激动,会场的气氛一下子热闹起来。冷不丁,有个女娃子站起来,大着胆子说:“我想学裁缝,你给我出钱吗?”
     
       陈天彪一愣,会场的人也愣了神,目光一下又集中到陈天彪脸上,等着他的回答。
     
       陈天彪思索片刻,笑着答复:“这钱我不好出,你学厂子里用得着的技术,我二话不说。学裁缝,现在还不能付钱给你,不过将来我若办服装厂,头一个请你。”
     
       女娃子笑着坐下,她的大胆又带动几个年轻人,嚷着学技术。陈天彪说:“行,明天你们到三成副厂长那儿报名。”
     
       大姑和招弟的目光,一刻也没离开过陈天彪。这是她们头一次听陈天彪讲话,新奇、陌生、惊讶、赞许……目光复杂得如同秋日的山野。会开完后,两人眼里热热的,心里潮潮的,像是头一次发现,世上还有这么好的男人……
     
       又是一个秋日的早晨,工人们做操的时候,新建的办公楼一扇窗户里,陈天彪默默注视着这一百多号人的队伍,心里感慨万千。晨光透过玻璃,映在他脸上,黝黑的皮肤在晨光中泛着青紫色的光亮。细心望去,这张青春的脸庞已染上浓浓的岁月风尘,额头和眼角过早出现的皱纹再次印证着创业的艰辛和守业的艰难。
     
       这一年,农村已经包产到户,从大集体走向单干的农民们正在经受一场洗礼。面对人多地少的矛盾,一向憨直的庄稼人开始算计,而陈天彪有幸成为庄户人第一个算计的对象。大姑娘家队上围绕到底该不该分地给陈天彪一家进行了旷日持久的一场争论。因为单干,队长二舅的威信受到了挑战,在全队几百号人的利益面前,队长二舅不得不做出让步。陈天彪一家没有分到土地。本庄那边,等大姑赶去时,土地早已分光。好像本庄人的记忆里,压根就没陈天彪和大姑这两个人。失去了土地,大姑突然像个失去依靠的孩子,晴朗的脸变得阴郁,一向随和温厚的脾气也在悄悄改变。这种不适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日子好像被浓浓的黑云罩着,一家人开心不起来。有天夜里,陈天彪半夜做梦吓醒来,见大姑傻傻地坐炕上,眼神怪怪的,吓得他忙拿宽心的话安慰。大姑突然咧嘴一笑,强装无事道:“看你说的啥话,谁愁了,你看我像个愁的人?”陈天彪听了,越发觉出大姑是把千愁万恨强压在心里,不想给他添负担哩。直到大姑办起自己的养猪场,生活才又慢慢恢复到以前的面目。
     
       接下来,大姑娘家队上有人提出分厂子的建议,当初简单的挂靠又使问题复杂起来。有人说厂子既然是队上的,就该人人有份,陈天彪没道理一个人独吞。队长二舅竭尽全力,摆出一副誓死捍卫陈天彪利益的架势,但他的地位毕竟已经动摇,人们再也不习惯看他脸色听他发号施令。一方坚持要分,一方据理怒争,队长二舅一气之下身染重病,差点丢掉性命。问题一直闹到县里,前前后后来了几拨人,可谁也吃不准到底该分不该分。有几个大头社员耐不住性子,索性跑到厂里闹事,陈天彪再三规劝,还是阻挡不住他们“瓜分”的野心。他们冲进车间,见啥拿啥,工人们吓得机器都不敢开。这时候,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一向寡言少语,很少在人面前走动的墩子,忽然扑进车间,一只独臂挥舞着棍子,朝正在撒野的几个人一阵乱舞。没有人能想到独臂墩子敢跟人玩命,混乱中那几个人丢下手里的东西一片尖叫,抱头逃走。而后,墩子像个忠实的守门人,一天到晚提根铁棍立在门口,没陈天彪的批准一个闲人也不放进。庄户人嘴上嚷叫得凶,一见墩子豁命,心里还是怯了几分。
     
       厂子虽说恢复正常,陈天彪心里却蒙上一层抹不掉的阴影,辛辛苦苦干了这么些年,咋就成了大家的呢?
     
       此时,腐竹厂已经发展到三条腐竹线,一个饲料车间,一个酿醋车间,一百五十号工人,年产值二百万元,规模算是不小。“麻大姑”牌腐竹不仅在河阳城享有盛名,全省都拥有市场,前景十分看好。陈天彪一心想着再往大里发展,三五年内再让厂子翻个番,谁知又遇上这档子难缠事。
     
       站在窗前,看着晨风中威立的墩子,陈天彪心里泛过一层浪。墩子头上还裹着纱布,为了厂子,墩子头上缝了五针,那殷红的血一直泊在陈天彪心里,怎么也褪不掉。
     
       很久,陈天彪才收回目光,回到办公桌前,问题一日不解决,他就一日不得静心,再这么拖下去,厂子拖不垮也把他给拖垮了。
     
       望着墙上一幅幅玻璃框,不知是该激动还是该伤心。框子里面是他办厂六年一点一滴创造出来的制度。三成把这些编成了条条框框,写在纸上,挂到墙上。他识字不多,读不懂那些文绉绉的话,但他知道那上面凝着他的心血,浸着他的智慧。如果有一天厂子真让人给分了,这些心血不都白费了?
     
       多管用的东西呀!
     
       创立这些制度,说来还真让人可笑。当初他并不知制度是啥玩意,能顶啥用,只是自个瞅着哪儿不对劲,必须解决,苦思冥想出一个招儿,一用还真管用,就让三成将这招儿写下来。再发现问题,再想一个招儿,就这么着,慢慢竟也积攒下这么多。后来三成把这些编成制度,县上来人参观厂子,见厂子越办越有起色,让他介绍管理经验,他懂个啥管理,让人问急了,笑着说,我就当老婆补衣裳哩,发现一个洞洞,找一个补丁补上,再发现一个就再补一个。领导们全都笑了,说他谦虚。陈天彪却一本正经道,有了洞洞不怕,关键是找准药方子,药方子对路,啥问题也能解决。
     
       这些话让河阳城一个笔杆子费脑子润色了一番,还起了个“补漏洞管理法”和“对症下药”原理的名字,一下给吹了出去。河阳城几个大厂连着请他作报告,说是请他传经送宝,把他羞弄的,再也不敢在人前瞎说话了。以后来了参观、调研的,索性推给三成。三成文墨深,说得头头是道,上面听了,还真拿它当经验交流。唉!
     
       啥经验,不就逼出来的吗?出了问题不解决,问题越垒越高,垒到一定程度,想治也治不了。
     
       谁能想得到,许多年后,他的“补漏洞管理法”和“对症下药”原理竟被写进一本著名的管理学著作,成了风靡一时极其时尚的企业管理理论,被中国企业家们奉为至宝,广为传颂。
     
       而这个秋后的早晨,他还在为这些条条框框犯愁!
     
       三成走进来,问他饲料快卖光了,要不要再生产?
     
       陈天彪忽然问:“有一天你我不造腐竹和饲料了,你说我们做啥去?”三成吃惊地瞪住陈天彪,半天不敢相信陈天彪会问出这样的话。
     
       “你不会同意把厂子分掉吧?”
     
       陈天彪像是突然醒过神:“我咋跟你问这个哩,日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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