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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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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收到好处,破烂儿突然不收了,草草把收猪的东西贱卖掉,回来了。
     
       天已擦黑,破烂儿没心思做饭。城里一个人懒散日子过惯了,想认认真真做顿饭吃,难,手懒了,心也懒了,躺炕上干瞪着屋顶望半天,就望出愁肠了。二十好几的人了,还这么破破烂烂地过日子,这日子,哪像个日子呀。恓惶了一阵,心一狠,算了,不想了,光想顶啥用,一步一步来,我就不信!
     
       庄子里墨黑一片,坑坑洼洼的巷道几次险些将他绊倒。西北风呼呼地响过,卷起几声狗叫,叫得他心慌。谁家的娃子挨了打,狼崽子般呱喊。穿过麦场,绕过干涝池,往右一拐,洼地里隐隐约约的旧院子,就是麻大姑家了。
     
       庄门关着,他想喊门,又怕叫人听见,就抓住门环拍打了几下。立刻,院里响起踢踏的脚步声,随后门缝里传出细软地问:“谁呀?”
     
       门闩轻轻抽开,门轴吱呀一声。
     
       “咋才过来?”声音里有一种轻轻的责怪。
     
       破烂儿心里一热。
     
       进了屋,猛望见案板上摆着一把一把的手擀长面,锅在炉子上空滚,炉边扣着几个菜盘子,蒜窝子香喷喷地喷出油泼大蒜泥味。
     
       “做啥好吃头,这么香。”破烂儿明白人装糊涂,拿话掩饰住心头的窃喜。
     
       “看见了还问,我说你咋也学城里人,油腔滑调的。”大姑嗔道,脸上是掩不住的高兴,见破烂儿挡住了锅,又说,“炕上坐去,我给你下饭。”
     
       一见着长面,破烂儿肚子就叫了起来,恨不能立刻端上碗,脱了鞋,上炕,眼巴巴盯住锅望。
     
       看见他的眼馋相,大姑扑哧笑出了声:“不就一个长面嘛,你想吃,我天天给你擀。”
     
       油泼蒜泥一拌,就着沙葱、猪肉炖粉条,长面那个香,简直能香到骨头里。破烂儿一气吞下三碗,人撑着站了起来,馋还是没解掉。大姑看他吃的香,自己也跟着吃下两碗。
     
       吃完饭,洗了碗,大姑在火上熬了茯茶,又从箱子里翻出一罐白糖,过年时娘家二舅拿来的,一直没舍得喝,今夜,算是派上用场了。
     
       破烂儿把收猪的事说了,大姑不解地问:“收得好好的,咋又不收了?”
     
       “那龟孙子,心黑着哩。”说着就把前因后果道了出来。
     
       原来,破烂儿跟站长闹翻了。
     
       破烂儿靠啥赚钱?一是秤。他的秤一开始就有假,不过破烂儿心轻,心太重了钱拿到手也烫得慌。一百斤短一斤,再不能轻,再轻没赚头。二是等级。肥猪算一等,肥夹瘦,花猪算二等,瘦猪黑猪算三等,猪站一直这么收。到了破烂儿这,没一等,顶到头是二等,多的是三等,还多了个三等半,破烂儿独创的。不卖就拉倒,不嫌破烦你赶回去。卖猪的再计较,这猪还得卖。而且破烂儿话活泛,见好猪先给你验个三等,嘴皮子磨了半天,破烂儿口一松,行,算我亏,就依你,二等。人们反觉占了便宜,利利索索卖了。破烂儿卖给猪场的,好坏不说一律一等,站长发了话,谁敢有意见。
     
       站长当然不白说话,他家天天吃肉,老婆都吃腻了,专拣瘦的要。这还不算,站长抽的烟档次高了,喝的酒快要赶上公社书记了,还有穿的、用的。可这龟子孙一天比一天贪,居然提出要给他老家盖几间房。几间房是多少钱?破烂儿不干,啥事都不能太过,这是他活人的原则。
     
       “你咋个打算?”大姑问。她知道破烂儿心野,庄稼地拴不住他,再说惹翻了“大叫驴”书记,回到庄里也尽是气受。
     
       破烂儿点了根烟,这阵子他已抽上烟,不过是五分钱一盒的“经济”。他瞅瞅大姑,今儿个的大姑格外好看,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灯底下扑闪扑闪的,像两眼清泉,鼻梁上沁着细碎的水花花,灯光下很撩人的眼,说话间,胸脯儿一颤一颤……
     
       见破烂儿盯了自个望,大姑禁不住脸一红,羞涩地低下头,手在炉子上划出一个毫无意义的圆。
     
       “我租了北门外一个仓库,想再收一阵子东西。”破烂儿忽地意识到自己望的太贪了,差点连自个也给望乱,忙说。
     
       一听又要收破烂,大姑心里不知怎么就忧郁起来,愁眉说:“就不能做点别的?”
     
       “还能做啥,就这个命呗。”破烂儿道,眼里掠过一道很深的伤,那伤不像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该有的,倒像一个饱经沧桑的老人。
     
       大姑立刻受了感染,明亮的眼睛渐渐变暗,圆的脸上掠过一层冷,粉红已下去,阴云爬上来。屋子里的空气骤间冷下来。生活的重压,命运的不幸齐齐压过来,压住两颗年轻的心……
     
       月牙儿这时才慢慢爬出来,吃力地划破厚重的黑暗,把浅浅的月光儿洒下来,洒在破旧的院落,洒向纸糊着的窗幔,也洒向这两颗湿冷的心……
     
       很久,破烂儿起身说:“我该回去了。”
     
       “再坐会儿,你一走,我怕。”大姑勾着头,说。
     
       破烂儿顿觉词穷,一时不知该说啥,仓促间问了句:“怕啥?”
     
       大姑扬扬头,伸手捋了一下刘海儿,像是捋了一下乱哄哄的心事,微微皱眉,瞅瞅破烂儿,沉沉道:“说出来怕你笑话,我这院子,都成狼窝了。”
     
       破烂儿心一紧,俗话说,寡妇门前是非多。庄子不大,是非却不少,难道?他不敢想,望着眼前凄美动人的大姑,心里掠过一道更深的暗。
     
       正在这时,院里“咚”一声响,很厉,很瘆人。两人不约而同地跳到窗前,往外望。
     
       是隔墙扔进了东西,紧跟着,院外响过一片子脚步声,狗叫嘹亮起来。破烂儿跑出去一看,一条死狗,还有一双破鞋。他恨恨骂:“我日你先人!”抄起死狗扔出去,再进屋时,就听见大姑低低的啜泣声。
     
       这啜泣,立刻激起他男人的血气,仿佛自己的亲人受到莫大的侮辱,声音如洪钟般凛然道:“是谁,你说!”大姑捧起头巾角,擦去眼角的泪,抽泣道:“说了顶啥用,天天夜里就这样,不是捶门就是扔东西,你能挡住?”
     
       “到底是谁!”破烂儿气吼如牛,脖子里的青筋都暴了出来。
     
       大姑止住抽泣,吐出一个名字:苏万财。
     
       “狗日的,等我收拾他!”
     
       骂完,忽又蹲地下,双手抱头,痛苦地痉挛起来。这苏万财,他是惹不过的,仗着有“大叫驴”书记做后台,成天挎个枪把子,叼着烟,盛气凌人地在庄子里摆来摆去,看谁不顺眼,就冲尻子捣一枪把子。庄里人见他比见“大叫驴”书记还怕。
     
       转眼间,时间又过了半年。
     
       破烂儿在北门外设点收购,这次他玩大的,啥也收,废铜烂铁,破鞋烂袜子,狗啃不动的骨头,甚至连一些政策不允许的,也偷着收。
     
       胆子大了心也大,他把河阳城大大小小的事在脑子里滤了一遍,竟谋算着要办个腐竹厂。腐竹是啥玩意,以前没注意,可自从跟着四川人吃了一回,就再没忘掉过。那东西像肉,又不是肉,嚼起来香,咽肚里更香。河阳人肉不常吃,腐竹却常买,为啥,便宜呀,拿回家一炒,当肉吃,娃娃大人从嘴里香到眉头上。他偷着跟四川人谈了几次,差不多妥了,就是还缺几万块钱。几万块呀,在那个年代可以吓倒一个庄子的人,可吓不倒他破烂儿。这些年在河阳城收破烂,他经见的世面广,结交的人也广,新近又结了林业局一个副局长。
     
       说出来没人相信,破烂儿还能结交上局长,可他真交了,而且还不止一个。不单局长,信用社的主任他都交了,不过他不想动用主任的关系,要办厂,用主任的地方多着哩,钱的事,他已有了着落,林业局那个王副局长答应帮他。
     
       提起王副局长,破烂儿觉得结交得还算容易。有天北门外那破院里来了个干部模样的人,破烂儿一眼瞅出这人是个官,忙忙从抽屉里拿出好烟,主动跟人家套起了近乎。套出来人是林业局的王副局长时,破烂儿脸上的笑更殷勤了,恭敬地问:“王局长,有啥卖的吗?”
     
       “是套旧家具,想卖掉换套新的。”
     
       “应该换,应该换,现在那家具,又漂亮,又实用。”
     
       破烂儿边说边替王局长点上烟,王局长冷漠地打量着他,像是提防着什么,忽然说,“不过,你得晚上拉。”
     
       “成!晚上就晚上,白日人多眼杂,换家具不好。”
     
       王局长奇奇怪怪地盯他片刻,开口道:“看不出你一个收破烂的,心眼儿倒多。”
     
       破烂儿心上像是让蜜蜂蜇了一下,不过他忍着,脸上的笑愈发殷勤。
     
       夜里,照着地址摸到王副局长家,王副局长跟他老婆看电视,见他进来,也没让座,指着沙发、写字台、衣柜说:“就这些,你给个价。”破烂儿估摸了一下,但不急着说出来,掏出专门买的好烟,殷勤地递过去,又掏出火柴给他点上,眼睛敏锐地搜索着。见破烂儿不吭声,王副局长说:“这么着吧,你给五百,这些全拉走。”破烂儿眉一紧,五百,喝老子血哩!嘴上却说:“不急,不急,东西我拉,价钱嘛,好说。”一直没吭声的局长老婆搭了腔:“放心,我们不会亏待你的,以后有个啥事的,随便给你帮个忙,不也值个千儿八百的。”
     
       “对着哩,对着哩,到底是局长太太,说话就是不一样。”
     
       他没叫老婆,而是学一些城里干部称“太太”,这招果然灵,局长太太递给他一个小板凳,说:“坐吧。”
     
       他就坐下来,只要一攀扯上话,破烂儿就不是破烂儿了,不出半个小时,他就把局长一家说舒服了,尤其是局长太太,冷眉儿早就舒展开,一笑一颦。临走时,破烂儿说:“这么着吧,明儿我陪太太先瞅新的,瞅好了一次性弄。”
     
       第二天,破烂儿换上一套料子衣服,陪局长太太去瞅。局长太太果然好眼力,连沙发带家具,总共瞅了一千四百块,破烂儿一声不吭,抢先付上钱,夜里以新换旧,谁也没提钱的事。
     
       一来二去,他成了王副局长家的常客,谈起办厂的事时,王副局长自然鼎力相助,说正好局里有些树要种,索性你去种吧。
     
       签合同时,合同上写的是八万五,王副局长笑着说,统共付你七万,咋样?破烂儿合计了一下,打两眼井得三万,树苗儿得一万五六,算了半晌,讪笑着说:“怕不够哩,多少再加点。”
     
       王副局长慢腾腾收起合同,眼看着就要丢进抽屉里,眯成细缝的眼里是不容讨价还价的坚决。
     
       破烂儿不敢犹豫了,牙一咬:“成,七万就七万,不过得先付钱。”王副局长爽快地一笑,“这不就成了嘛,你我之间,还用得着打哑谜。”
     
       签完合同,破烂儿愁上了。
     
       他愁的不是挣不了钱,而是没人去挣这个钱。破烂儿一不是队长,二不是书记,到哪里寻五十号人哩?原想转手把活包出去,可又怕出个万一,到手的铜变成烂铁,这买卖不能做。
     
       后晌,他赶回庄里把难肠跟大姑道了,大姑替他寻思半天,一时半会也想不出个法来。这事一不能张扬,二不能明着去叫人,要是让“大叫驴”晓得了,非给他一蹄子踢掉。庄里可靠些的,又没几个人,算来算去,也就五六个人。大姑性急,连夜一家一家问去了。破烂儿守在屋里,心里头七上八下,这两年遇上事,除了大姑他竟找不出第二个诉说的人,这么一想,心里头漫过一片子潮湿,眼里竟也跟着湿起来,泪珠子不听话地往外奔,冰冰凉凉地一阵难过。
     
       大姑很晚才回来,一看脸色就知白跑一趟。果然,大姑像霜打了的茄子,一进来便蔫在炕沿子上,脸色一片白。
     
       “不成就不成,做啥那么愁哩?”破烂儿宽慰道。
     
       大姑长长地吁一口气,叹道:“话淹死人哩,不去就罢了,何苦舌头上带刀子,把人住死里戳哩?”
     
       “说啥了?”破烂儿忍不住问。
     
       “说啥的都有,这庄里啊,咋就没一个好人了呢,人穷得鬼拔毛,口气还硬成个铜锣。”
     
       “啥铜锣?棒槌!”
     
       两个人感慨了一阵,大姑由衷地说:“还是你对着哩,挣弹出这个苦焦坑,也犯不着天天跟这些白眼仁子打交道。”
     
       次日,大姑清早奔了娘家,她娘家二舅在队上当队长,说去试试。后晌破烂儿再去时,大姑一脸喜色,说事情成了,娘家人就是好,都给二舅面子,后天一早出发。破烂儿忙奔回城里,准备去了。
     
       动身这天,破烂儿襟子底下夹两条“牡丹”烟,帆布包里藏两瓶“洋河曲”,一块茯茶,拜见了队长二舅。二舅留着八字胡,说话时不住地拿拇指跟食指拈着,浓黑的三角眉下长着一双狼眼,两道幽幽的光射在破烂儿脸上。破烂儿感到那是庄户人少有的威风,幸亏二舅个子矮,顶多到破烂儿耳根子这,要不,二舅那气势,还真是让人怕。
     
       二舅话不多,只是跟他交代几句沙窝里植树要把人看好,千万不能跟沙乡人惹事端,该让的让让人家。再就是打井时记住,叫婆姨们离井口远远的,打井见不得红。
     
       破烂儿一一记住了。
     
       “去吧,赶在薅草前回来,给你叫的都是壮劳力,队上等着用哩。”二舅说。
     
       破烂儿谢过二舅,领着人上路了。
     
       这是清明前头,地刚种上,苗出来还有段时间,正是植树盖房的好时节。一队人马浩浩荡荡开出村子,春风拂动大地,尽管寒意还未消尽,破烂儿心里却热乎乎甜润润的。
     
       队伍里有驾马车,拉着打井用的器械和五十号人的口粮,行李卷谁也舍不得放车上,背在自个肩上踏实些。大清早动身,走到日头西斜,破烂儿看见了那一派浑黄。远远的,沙漠像海一样拽直他的目光,雄浑、浩瀚、宏大……那是一片神秘的疆域,一如他生命的未知,博大中透着深沉,辽阔中隐露深邃。太阳像一圆白,不是平原上那种小而圆的红日,是放大了几十倍的惨白,看上去跟沙漠连在一起。西天边的云却是红的,火烧似的红,一团一团,像大漠着火后喷上去的红烟,姿态各异,面目狰狞。红云下,滚滚翻腾的沙浪像暴风,又似骤雨,一浪紧随一浪,卷起千堆沙,万瓣雪。惊涛下的沙丘、沙梁,像一个千变万化的女人,细腻、流畅、滑润,蠕动中竟也风情万种。的确,在破烂儿眼里,沙漠真像个女人,尽管那时他还没完整地见过女人,但在心里,女人就是这样的,浑圆、饱满、结实,发出金色的光芒,逶迤的沙岭,滚圆而修长,流畅到不打一点折皱,光滑柔顺,细腻无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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