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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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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天彪断然没想到,如此泼脏水的,竟是自己的职工!
     
       招弟听到传闻,匆匆从乡下赶来,一见面就问:“到底咋了,怎么满城都是风?”陈天彪说:“这话你也信?”招弟说:“信倒是不信,不过唾沫渣子淹死人呀,你……”陈天彪说:“他说他的,我干我的,管他呢。”招弟见陈天彪很镇定,就知没这回事,是人乱嚼舌根哩,当下心里宽了一截。不过随后她又问:“听说你真要让工人下岗?”陈天彪说:“不是下岗,是分流。”陈天彪解释了半天,招弟还是听不懂,索性不说了。后来汪小丽来了,两个人才把话岔开。小丽拉招弟去了她家,还请陈天彪中午过去吃饺子。
     
       招弟一走,陈天彪的心思又落到了改革上。说实话,外面沙尘暴一样的谣言并没有让他产生什么不安或惊恐。他太了解河阳人了,河阳人说你好时,会把金子往你发光的脸上贴。说你坏时,恨不能将屎罐子扣你头上。现在河化遇上了沟坎,人们不骂他才怪。
     
       他已下定决心将八家亏损厂子全部断奶,具体方案已公布出去。这是稳中求进,进中求变的一步棋。走好了,河化会积聚优势,用二到五年的时间进行调整,让优势企业轻装上阵,不断扩充实力,形成核心竞争力。劣势企业或淘汰或转轨,或许断奶后也会杀出一条血路。至于工人,他已想好,采用一次性买断工龄,按河阳国企改制的最上限每人发给三万块买断金,分三年付清。河化有一座商贸城,他打算拿出来专门安置工人。实在不行,就分期分批轮岗。总之,河化改革的力度要大,行动要快,而且必须坚决。
     
       促使他下这个决心的,是糖厂的破产。糖厂也是一家国有企业,早几年,效益要比河化好,仅仅几年,糖厂就举步维艰,年亏损高达三千万元,破产时早已负债累累,工人连一分钱的补偿也没得到。三年前,糖厂的老总跟他探讨过改制的事,可方方面面阻力太大,根本无法运作。如果当时改了制,糖厂也不至于落到今天这地步。
     
       很快,工会将职工意见反馈上来,不出所料,赞成和反对各占一半。工人们担心的焦点,集中在买断金的支付上。现在的工人很实际,好像先他一步看到企业的末路,想着趁早拿到一笔钱。陈天彪笑笑。有时他觉得,工人要求并不太高,甚至低到令人同情的地步。
     
       河化目前资金确实紧张,一次性支付困难太大,但他会想办法。办法总是人想出来的,一生那么多沟沟坎坎都挺过来了,这一次,他会输给困难?
     
       他打算将效益最好的三家厂子全部抵押出去,全力以赴融资,实在不行,还有两家地段较好的厂子,一家是纸箱厂,一家是焊条厂,必要时全都卖出去。这两个厂子设备虽然不值钱,可地皮值钱。
     
       所有的计划都已酝酿成熟,他等待的,是市上的批文。
     
       陈天彪起身踱步窗前,十月的阳光下,厂子看上去异样的平静。风掠过视线里的厂房,朝远处的广场刮去。河化大厦顶端那团粉红,再一次出现在他的视线里。
     
       我有情人吗?
     
       他突然地问出这个问题,居然连自己也惊了一下。
     
       在他的生命里,除了麻大姑,就只剩下苏小玉了。他不是没有机会,而是他实在对生命之外的那些女人,动不起念头来。他的脑海里,再一次闪出大姑的影子,那磨盘一般的身影,久久地,久久地旋转着,勾起他对往事的回忆……
     
       蓦地,脑际中幻化出另一个身影,一个模糊而又清晰的身影。那是一个美丽得让人惊骇的女人,一袭白裙,在斜阳下悠然地走着,粉红的面庞盛开灿烂的笑容,清澈的眸子盛满水汪汪的温柔。她向自个走来,从黄昏走向深夜,带着她的温柔,带着她的圣洁。那灿烂的笑容要融化他,如水的温柔要淹没他……
     
       她是谁?为什么老是出现在我的幻觉里?
     
       他把目光伸向远处,盯着那一团耀眼的粉红。他不知道自己这是咋了,只要一看到那团粉红,那个白衣粉面、美若仙子的女人就会清晰地出现,而后久久地盘桓在梦里,挥之不去……
     
       李木楠忙着跟河阳体改委汇报河化改制的事。李木楠现在是身兼数职,不仅是河化副总,还兼着河化体改领导小组组长。河化的体改方案是他亲手编制出来的,里面许多细节问题,他得给体改委主任一项项汇报清楚。跟他一道去的,是河化体改办主任汪小丽。
     
       上市泡汤以后,陈天彪便将汪小丽召了回来,最近搞内部改制,陈天彪又让汪小丽给李木楠当助手。陈天彪这样安排,目的再明白不过,就是想让他们重归于好。可他哪里知道,有些东西一经毁坏,是再也不可能复原的。
     
       重新面对李木楠后,汪小丽多了一份从容,少了一份羞涩。这个让她深爱了五年的男人最终还是亲手粉碎了她的爱情,也粉碎了她人生最后一个童话。她像从大梦中震醒,开始学会用另一种目光看人生。
     
       市体改委主任对河化改制方案表现出一番少有的“热情”,不厌其烦地询问着李木楠,一次次推翻或是否定李木楠的意见。汪小丽有点厌烦这个男人。他询问的神情不像是为了完善方案,而更接近于一种鸡蛋里挑骨头的无理取闹。听了没多久,就觉这个所谓的体改委主任也只不过是一个不学无术,靠嘴巴子混饭吃的角色。他除了对河阳市制定的国企改革二十四条背得烂熟外,对企业改革最本质、最关键的有如产权如何清晰,政企如何分开,核心竞争力如何形成等几乎一无所知。碰上这么一个人,即使你的方案再经典、再实用,又有何用?
     
       目睹了河化的潮起潮落,亲身经历了河化的几次大震荡,汪小丽评价事物的态度越来越像陈天彪。这些年她遇到过不少这样的人,他们的所作所为,让她从骨子里生出一种厌恶。现在一听那些不着边际的大道理,她就条件反射似的头痛,甚至反胃。她正想找个借口溜出来,透一点新鲜空气,李木楠的手机响了。隐隐约约听到打电话的是个女人,语气很急切,再看李木楠,说了没两句,额上已渗出细碎的汗。汪小丽瞅他一眼,心里忍不住泛起一股酸涩。
     
       两人走出体改委,李木楠极力掩饰自己,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说:“是一位老同学,她家里出了点事,让我过去一下。”
     
       汪小丽笑笑。她突然觉得李木楠很好笑,自己也很好笑,这又何苦呢?
     
       从体改委回来,汪小丽径直去见陈天彪。
     
       陈天彪临窗而立,背影像一棵风中屹立的树。汪小丽站在门口,凝视了好一会儿,才敲响本就敞开着的门。
     
       陈天彪回转身,凝着的脸缓然放松:“怎么样,体改委有没有提出不同意见?”
     
       “还能没有?简直是鸡蛋里挑骨头。”汪小丽很是愤愤然,她把体改委主任横挑鼻子竖挑眼的过程述说了一遍,末了,又补充道,“看样子,他们压根就不想批。”
     
       陈天彪皱起眉头,心里掠过一层暗,片刻后,若有所思地说:“这点我们早应该想到,现在没人想让河化这样。”
     
       “我也这么想,万一市上卡住不批,这改制不又成了纸上谈兵?”
     
       “有啥办法,说是企业的事,可又由不得你企业,这也不光是我们一家,现在的国有企业,都是这个处境。”
     
       “可南方就不一样,国有企业都朝私有化方向改,企业的自主权大得很,政府只管宏观上的调控,企业的经营权完全交给了企业。”
     
       “南方,南方,老提什么南方,这里是河阳!”陈天彪猛然发了火,汪小丽吓得噤声。
     
       过了一会,陈天彪又说:“小丽啊,你进厂也有些日子了,跟着我也不是一天两天。看问题,一定要全面,年轻人光会意气用事不行,要学会审时度势,要学会辩证,更要学会综合分析或判断。让你担任体改办主任,我是有私心的。一是想锻炼你,二来……”陈天彪忽然有些说不下去,汪小丽看见他眼里多了东西,那东西呈雾状,茫茫苍苍。
     
       她嗯了一声,低下头,等陈天彪把话说完。
     
       陈天彪咬了下牙,又道:“我现在孤单啊,有种众叛亲离的感觉。”
     
       “不会的,真的不会。”汪小丽紧忙起身,陈天彪的话把她吓着了。陈天彪打断她道:“有些事你这个年纪还搞不明白,不过没关系,多磨砺磨砺,你会成熟得快。”
     
       “我听您的,一定听您的。”
     
       “不是听我的,而是凡事要有你自己的判断!”陈天彪加重语气道。汪小丽不吱声了,陈天彪对她,几乎跟女儿一样,这里面有姑姑招弟的原因,也更有陈天彪自己的原因。汪小丽能深深感受到,陈天彪内心的那份孤独,那份不被理解。
     
       作为河化集团体改办主任,她非常清楚河化改革的艰难,也十分理解陈天彪所处的两难境地。一头是企业,一头是工人,二者实在难以兼顾啊。河阳下岗职工实在太多了,再下,不只是难以交代,而是良心不安啊。
     
       还有政府这层关系,汪小丽虽然体会没陈天彪那么多,那么深刻,但就她这些年跟政府打的交道,她就知道,哪方面都能开罪,都能说不,独独政府,说不得,也不能说。
     
       汪小丽还有一份难,望着陈天彪忧虑不堪的样子,她为自己不能替他分忧解难而心生惭愧。她是陈天彪一手培养起来的,河化刚刚起步的那年,她有幸被派到省商学院读了三年大学,学成归来后,一直想报效厂子。一眨眼,五六年光景逝去了,自己对河化、对陈天彪一点大的作为都没有。有时她真恨自己,觉得那三年学真是白上了。可陈天彪反而时时刻刻鼓励她,给她机会施展,这让她越发心生自责和内疚。这次河化提出改制,尽管她内心深处极不情愿再跟李木楠一起工作,但为了自己这个心愿,她还是强装欢颜地给李木楠当起了助手。
     
       “木楠呢,他咋没回来?”陈天彪问。
     
       “他……他接到个电话,说是有急事办。”汪小丽说着,脑子里却又揣度起那个怪异的电话来。那女人是谁,难道他已有了新爱?
     
       李木楠接的是苏小玉电话,苏小玉说在他家门口,有急事,让他速回。李木楠匆匆赶去,果真见苏小玉站他家门口。
     
       “有事?”李木楠问。
     
       “开门再说。”苏小玉很霸道,李木楠最怕她霸道,只好打开门,请苏小玉进屋。
     
       刚进去,苏小玉一下子就将李木楠抱住了。李木楠吓得魂都没了:“小玉你这是干啥,快松手!”
     
       “我不松!”苏小玉抱得更紧。李木楠边推目光边朝门这边看,生怕有人跟进来。苏小玉一只腿伸过去,一脚关上了门。
     
       “木楠哥……”她叫得越发亲昵,抱着李木楠的双臂更加用力,整个身子不管不顾地贴上来,李木楠有点接不上气。苏小玉是属火的,性格属火,脾气属火,身子,更是属火。
     
       “小玉!”李木楠狠劲推着苏小玉,喘着粗气说:“你疯了,叫我来到底什么事?”
     
       “我没疯,我就是想见你!”苏小玉猛地把嘴巴凑上来,差点就用舌头封住李木楠的嘴。
     
       “不要!”李木楠狂吼一声,一把推开了苏小玉。
     
       苏小玉没想到李木楠那么狠心,一个趔趄倒地上,哇一声哭开了。她在哭自己,也在哭曾经的日子。曾经,曾经多么好啊,是她把一切断送了……
     
       她的哭声更猛。
     
       李木楠惊魂未定,慌忙扑进洗手间,拿凉水洗了把脸,平静一会,见苏小玉还倒在地上,走过来问:“没摔痛吧?”
     
       “你少管!”苏小玉恶恶地站起来,一双眼睛要吃了李木楠。
     
       “小玉你听我说。”
     
       “我什么也不要听,我要离婚!”
     
       “什么?”
     
       李木楠被这句话骇住。这女人疯了,这么急把他招来,竟说要离婚。这话要是让陈天彪听到,怎么是好?
     
       在屋子里乱转一阵,李木楠还是想不出拿什么话劝苏小玉好。苏小玉疯疯癫癫有段时间了,他一直在回避,不敢面对她。
     
       苏小玉却不管,大哭了一阵,扑上来,一把抓住李木楠的手:“木楠,带我走,离开河阳,去哪也成,走得远远的,好吗?”
     
       李木楠面色骇然:“小玉,你别胡说。”
     
       “我不是胡说。木楠,原谅我的以前吧,求求你带我走。我一天也不想待在这里了,他不爱我,真的不爱,我受不了这份冷落,受不了失败,我想远走高飞。”
     
       这话一出,李木楠就要崩溃了。以前,他们有以前吗?李木楠有一阵恍惚,紧跟着,心里就涌上剧烈的痛,还有酸楚。
     
       当初,他那么爱她,以为她也同样爱他。两颗青春的心,眼看就要撞一起了,就在他决定求婚的那个晚上,苏小玉却突然告诉他,她要嫁给陈天彪。
     
       穷!很长的日子里,李木楠都在想,爱情到底是什么,或者,世界上究竟有没有爱情这东西。在物质和金钱面前,爱情的力量到底有多大?要是当初自己不那么一贫如洗,一条像样的围巾都不能买给她,苏小玉会离开他嫁给陈天彪吗?
     
       她是嫁给金钱的,也嫁给了权力。这一点,她自己也承认。“木楠,我知道你爱我,对我好,可我不能嫁给你,真不能。我需要的不只是爱,我要更多。可这些东西你给不了我,就让爱死在你心里吧,不要恨我,也不要骂我,让我搏一把。这辈子,我真是不想白活!”
     
       一个疯狂的女人!他曾这么理解她。后来她嫁了过去,嫁给一个大她二十多岁的男人,李木楠觉得自己特失败,特没用。再后来,他的想法居然变了。
     
       他不怪她,真的不怪。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有人为情而活,有人为钱而活,也有人为权而活。但苏小玉今天突然提出要跟他私奔,却让他吃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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