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拆除皇城(1)
他怎么也没料到，冯先生会脸色铁青，越听越怒，最后瞪着发红的眼睛，将他大骂一顿。
叶成煊被骂傻了，说：“何勇这样的人，难道不该有这样的报应吗？”
冯先生说：“报应？什么叫报应？明明是你在报复！他有错他该受罚，但是你不能利用本不正常的社会形态来打击报复！否则，你也只配当个混蛋，又是什么好人了？”
叶成煊完全怔住了，他从没以这个角度去思考过问题。
冯先生又叹息着说：“我以为，搞反右、搞大跃进已经够了。这个社会已经抛弃了很多中国传统的美德，好不容易国民经济有所恢复，为什么又要搞‘文革’呢？理性与良知不复存在，道德和爱心还能剩下多少？但我们是终究是人啊，做人不能没有底线！”
“我懂你们这些年轻人，社会平静时，所有的一切都得按部就班，出人头地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即便你恨一个人恨得牙痒痒，也不能轻易把对方怎么样。但‘文革’一来，什么都变了。原有的规则、秩序都被打乱，甚至原来高高在上的一些大人物，也被拉下马再踏上了一只脚。所以你们看到了机会，只要口号喊得响，声音比别人大，调子比别人高，出手比别人狠。把别人打倒后，自己就可以高高在上，掘取权力；就可以有仇报仇，为所欲为了。
“可是，这么轻易地就能剥夺一个人的生命，这正常么？人的尊严在哪里？法律在哪里？如此麻木不仁，你是什么？是魔鬼吗？难道你不懂得，社会的文明和进步是因为有爱！而不是有恨！你以为坏人的生命可以随便剥夺，好人就安全了吗？我告诉你：不可能！好人只能更加不安全！整个社会就会变得看谁比谁更坏更凶恶！”
叶成煊嗫嚅着说不出话来，又听冯先生异样地伤感道：
“你从小读了这么多书，你都读到哪去了？你再这样下去，我不知道你会变成什么样的人？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做人很重要的一点是明辨是非。这些年来愈演愈烈的抄家、批斗，对一部分人精神和肉体上的摧残简直令人发指；而另一部分人则在革命与造反的名义下，变得卑鄙邪恶、极端残忍。如果你因为仇恨走上歧途，你不但害了自己，你对得起你的父母吗？你对得起你大哥吗？你配做叶家的子孙吗？我希望你能好自为之！”
这番话，冯先生上次就想说了，但他老人家一直隐忍未发。自前番叶成煊逃港不成，无奈地返回成都后，冯先生就既惊讶于他的胆量，又怕他想法过多，会太不安分，惹祸上身。
这孤独的一老一少，自家中的其他亲人都离去后，唯他们数年朝夕相处，早已情同父子。冯先生对叶成煊越来越不放心，他真怕他会闯出什么祸来，到时候悔之晚矣。
不过，冯先生这一席话语，确实让叶成煊的内心受到了强烈的震动。他本以为冯先生因心痛大哥含冤而死，会大力赞扬他为大哥报了仇呢。没想到，老人家的看法竟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叶成煊流着眼泪，从冯先生身上看到了人性的光辉。
这之后，他再没有参与过造反派之间的武斗。
乱世，更需要清醒的人。
日子一天天过着。
在这乱象纷呈的年头，叶成煊准备要结婚了。
前不久，江晓滢所在的单位，果然从北京迁至川北的一个小县城。这段时间，她常利用休息时间回成都，同叶成煊约会。婚姻的事情，自然而然地在两人平常的话题当中讨论着。叶成煊父母早亡，婚姻之事，由他自己做主。不过，他还得过江晓滢母亲这一关。
再说江母，她虽为女儿最终没能考上大学而略感遗憾，但女儿去北京工作后，每月都给她寄钱，偶尔还托人带些北京的蜜饯回来。这在成都市面上买不着的，街坊邻居们都很羡慕，也让她觉得自豪。她有时候想，要是女儿能在北京找个好人家嫁了，也未尝不可。但女儿突然又随单位迁回了四川。一家人能够团聚，这更是好事。可女儿有一次周末回家来，告诉她，她有男朋友了。
江母连忙详细询问女儿关于她男朋友的情况。这才知道，原来这个叫叶成煊的，竟然是女儿高中时代的老师！并且，还是个临时的。江母立即非常愤怒。若在以前，她一定会跑到对方单位大闹一场，让对方的领导好好处理一下这种事情才行。可如今这世道，谁管这事呢。她立即向女儿表明了态度，她不同意他们结婚。事情明摆着嘛，什么老师，就是个临时工而已。大学没毕业就敢退学，做事情这么不稳重，也没个长辈教教。如今参加了造反派到处乱窜，前不久竟然还蹲了班房，这都是些什么呀！还想结婚？他拿得出结婚的钱么？他有什么资格！
江母正窝着一肚子气盘算这事。谁知江晓滢一见母亲反对，倒先急了。说他们都恋爱几年了，要不是这，她完全可以留在北京，不用分配回来的。再说，她都工作几年了，感情的事，自己完全可以做主了，希望母亲不要操心。母女俩谈了半天，谁也没法说服谁，最后只好缄口无言。江晓滢想，反正有的是时间，下次回家再跟母亲磨缠吧。周日晚上，她又返回了厂里。
可江母怎能不操心呢。她心想：无论如何，也不能同意他们结婚。找不到组织出面解决，那好，她自己同他谈！
江晓滢回单位后，给叶成煊写了封信，告诉她母亲反对他们结婚的事情。不过她又说不用着急，毕竟她母亲还没见过他呢。她想等下次回来，先带着他一同回家去见母亲。叶成煊看完信后，心头有些不悦，心想你妈凭什么瞧不起我？他正暗暗生气，没想到，江母刚刚好找上门来。
两人这是初次照面。一开始，叶成煊还有点尴尬。心想，别人头回见准丈母娘，肯定得由女朋友陪着，该遵的礼仪，该讲的客套，还都得有，这过场还是必要的。可他倒好，就这么就撞上了，连一点准备都没有，他心里感觉到了来者不善。
果然，江母的头一句话就非常不客气：“你是叶成煊，你跟江晓滢在耍朋友？我希望你们不要在一起了，我觉得你们不合适。”
叶成煊一听，心头开始拱火。本来他还想跟江母赔着笑脸的，一看对方这么直截了当，那我也就不跟你客气了。他傲然道：“合不合适，当事人才知道吧。旁人哪用瞎操心。”
江母冷笑一声：“旁人？什么是旁人？我是她母亲！”
叶成煊道：“母亲更应该尊重儿女的选择！都什么时代了，还干涉儿女的婚姻？看来这‘四旧’破得还不够啊！”
江母怒道：“你少跟我扯这些，我们普通人家，跟这派那派的斗争不沾边。可我们根正苗红，谁也别想跟我们乱扣帽子，玩什么花样。”
叶成煊说：“原来您知道您是普通人家啊？我以为您当自己大领导呢，要不怎么还瞧不起我们平头老百姓。”
江母再次冷笑：“瞧不起你？是瞧不起你！我们是普通人家，所以更要为子女好好打算，免得跟错人一辈子吃亏。”
叶成煊这下真火了，什么叫跟错了人？我怎么不好了？他面孔一红，很想开骂，可一转念，还是镇定下来，心想我要是被你这几句世俗的话语就挤兑住了，我还是我么？便笑着说：“这么看来，你当年似乎算跟错了人吧？将来飞黄腾达的宝都押在了女儿身上。”
这话反过来把江母气得七窍生烟。她虽然没太多文化，但老戏文还是看了不少。除了强抢民女的恶少，哪个婚前求亲的儿郎在女方家长面前不是低声下气、谦恭有礼的，就算女方家长出言不逊，对方也得赔着笑脸。可这个家伙算怎么回事？
而叶成煊的骨子里，自有着叶家的尊严。他心说：别以为我会求你！
江母怒上心头，冷言道：“你们在一起，你能给她什么幸福？”
叶成煊说：“我们在一起，就是幸福。”
江母嗤之以鼻：“你这话真是可笑。”
叶成煊神色凛然：“我这话一点也不可笑。说白了吧，与其讲我们在一起后，我能给晓滢带来什么幸福，不如说我能给你们家带来什么好处吧？”
江母被激怒了：“好吧，就算这样！我养大个女儿，我希望她嫁得好点儿，难道不对？就算是我要求回报又怎样呢？难道不应该？”
叶成煊说：“应该，太应该了。那你就照直了说，何必打着担忧女儿幸福的名义故作高深。”
江母“嚯”的一下站起身。她已经气得嘴唇发抖，用手指着叶成煊，半天说不出话来。最后，她一甩手，不理叶成煊，转身自顾走了。她心里已经咬牙切齿地发了誓，无论如何，也不会同意女儿跟这个家伙在一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