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饥饿困扰(2)

     
     
     
     　　男子说：“我不是干部，我就是个平头百姓，这辈子没吃过好东西，现在就想一次吃个够。”
     
     　　售货员白他一眼，说：“你未必一个人吃嗦？”
     
     　　男子说：“是！就我一个人吃，哪个都不给！”
     
     　　售货员听了，越发嫉妒地说：“未必你没得婆娘娃儿哦？你买这么多，都不给他们吃点嗦？”
     
     　　男子说：“有，婆娘娃儿都有，但我就是要一个人吃！”
     
     　　售货员简直有点嫉恨了，心想：“这龟儿老东西，也太寡孽了嘛！只晓得各人吃独食。”
     
     　　买走了十五块糕点的老者，正是许慧宽。他根本无视售货员的不满与嫉妒，自顾着拎起口袋，闷头走出商店。他现在的心中充满着愤懑，对身旁之事都不暇顾忌。本来，许慧宽的性子跟他父亲和妹妹不一样，他似乎像他母亲许老夫人多点儿。这么些年来，都是规规矩矩做事，和和气气做人的。可近来发生的一些事情，让他活得很灰心。在他看来，生活怎么就变得这么不通情理了？
     
     　　原本许慧宽是颇有些生意头脑的，也带着商人的势利与精明。这使得解放前，许家的生意在他的经营下，一直顺风顺水，越做越大。许慧宽生育了三女一子，所以对儿子特别偏爱，平常在家同儿女闲聊的时候，也爱聊些生意经。这样的环境熏陶下，儿子自然深受影响，不喜读书。许慧宽也不介意，想着儿子长大后，由他带着历练历练，将来能顶替他就行。
     
     　　但公私合营后，他的想法落了空。家里控股的棉纺厂变成了国营的后，一开始他还能拿到补贴，生活过得算不错。可随着各种运动如火如荼地开展以后，他的家庭，已经遭到大众的鄙夷。再后来，补贴没了，又因为子女众多，一家人的生活也就日渐窘迫。儿子在13岁时，竟然连中学也没考上，干脆进了棉纺厂当学徒。
     
     　　这让许慧宽很有些气瘪，早知如此，当初真该逼着儿子像慧宜家的孩子一样，好好读书。他原来的生意经，现在哪还有什么用武之地？更让他啼笑皆非的是，他原想儿子接班的愿望倒成了事实，儿子到底是在棉纺厂工作了。只可惜，他原先所想的是他儿子做这家厂的少东家。可没想到，儿子会直接进车间当了学徒工。
     
     　　许慧宽心中时常也会产生不平。但这些想法，他可不敢跟别人说，只有晚上睡觉时，在床头跟自己妻子唠叨一下。他的妻子也是个贤惠之人，反劝他该知足了，没看见那些定性为官僚资本的人家么？批斗挨整，跟过街老鼠似的，下场可比他们惨多了。
     
     　　许慧宽想想也是，他又想起了当初许慧宜的丈夫叶怀谦卖地之事，看来叶怀谦倒是真有远见。也难为他下得了那么大狠心，当初可是有不少亲戚背地里暗骂叶怀谦年老发昏的呢！如果不是那样，妹妹一家的日子，在前几年只怕还要惨些，而自家恐怕也要受到牵连。
     
     　　想到这些，他也宽慰自己，一家老小能安稳地生活下去，就行了，也不用有太多想法。早先，区里曾有干部来讲，说考虑让他参加区政协，他想了想，说自己不太懂这些，拒绝了。后来，看到不少政协的人被打成右派，他一直庆幸，能在这场运动中平安无事，不容易。
     
     　　但是，当饥荒来临时，就没有幸运了，这个时代的人，谁也逃不掉。许慧宽到底是个生意人，有些眼界。他曾通过所谓的黑市，购买了一些粮票保存起来。当时市面上的粮食还不太紧张，有些干部家庭人口少，一个月的口粮吃不完，就把剩余的粮票拿出来换些现金用。农村浮夸风盛行时，他与邓国良聊天聊起过粮食的事，邓国良曾忧虑来年的粮食不管丰不丰收，国家若是按吹嘘的比例征收，只怕都会引起农村缺粮。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许慧宽倒重视起了这事，亩产十万斤，真敢说呢。他不知道社会上有多少人真信，反正他是不信的。许慧宽天性中的谨慎，让他想到屯粮，以防万一。可他哪里又能够想得到，粮票会说作废就作废的。
     
     　　许家隔壁的一条小巷，路很窄，仅容两个人并排通过。从巷口进去，靠左面院墙的几重院落，共有十五间瓦房，虽然里面住了些人家，但这些房产，都是属于许慧宽的。这是许家唯一剩下的资产了。许慧宽一大早，就在这里驻足不动，盯着院子看了很久。偶尔有从他身边匆匆而过的人，都不明白他在看些什么，要看那么久？
     
     　　没谁知道，许慧宽的心底冰凉如水。房子都是木灰结构，已显得有些破旧。当初起房子的时候，还是他亲自去乡下选的木料。新房建成后，他曾放了很大一串鞭炮，彻响四周的炮仗声吸引了左邻右舍出门观看。那时的他很得意。解放军兵临城下时，他还曾担心过，担心军队攻城，担心国民党的特务会搞破坏，让城市毁于一旦。可成都和平解放了，他的担心成了多余。
     
     　　一转眼，十来年过去了，虽然他们家不需要住这么多房子，街道上也安排旁人住了进来，可房子还是属于他们家的，并没有没收，这曾让他很欣慰。可现在，他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在盘旋：饭都吃不饱了，房子还拿来做什么？
     
     　　就在这天，许慧宽毅然做了件比叶怀谦当年还要疯狂的事。他没跟任何人商量，将十五间瓦房全部变卖。一块钱一间，一共卖了十五块钱！
     
     　　然后，他用这十五块钱，买回了十五个红糖馅的高级点心。
     
     　　当许慧宽拎着点心回到家时，被院里玩耍的小孩子们瞅见，大伙儿都瞪大了眼睛直流口水。等许慧宽进了小厢房，砰的一声关上门后，孩子们都赶紧围着许家的孩子羡慕地说，今天你爸给你们买好吃的了，你们巴适了哟。
     
     　　许家最小的女儿却感觉到父亲的神色不对劲。她走到门前敲门，叫了声爸爸。里面没人答应。她又叫了声，才听到许慧宽不耐烦的回答，叫她一边玩去，别来打扰他。
     
     　　小女儿从未见父亲这么凶过，她怯怯地转过身，回到小院里，委屈得快要哭了。孩子们围上来，忿忿不平地说，你爸真小气，买了这么多好吃的，都不给你一点儿，你找你妈告他去！
     
     　　小女儿想起，妈妈还在姑姑家呢。她含着眼泪花儿，跑了出去。
     
     　　过了一阵子，小女儿的妈妈和姑姑许慧宜一起返来。她妈妈听了女儿的哭诉后，一面哄着女儿，一面生丈夫的气。而许慧宜却为兄长反常的行为感到奇怪，她放心不下，便一起跟了过来看看。
     
     　　小屋的房门仍然紧闭着，里面没有一丝声息。许慧宜走上前去敲了敲门，也没有回音。一种不祥的预感罩上心头，许慧宜开始使劲推门，门一下子被推开了。
     
     　　许慧宜走进去一看，一袋食品散落在书桌上，而书桌前的兄长仰头靠在藤椅上，双眼圆睁，瞪着屋顶，已然气绝。他的口里，还含着半块高级点心。
     
     　　许慧宽一口气吞下了十块糕点，连一滴水也没喝。
     
     　　他想再吞时，已经吞不下了。
     
     　　他把自己噎死了。
     
     　　在这个全民饥饿的年代，他选择了这种很奢侈方法自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