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长大成人(1)
寂静的夜里，一间小屋内透出几许昏黄的灯光。一对中年男女正面对面坐在窗前的书桌旁，眉头紧锁，相顾无言。他们刚经过一番激烈的交谈，开始变得沉吟不语。
好半天，男的缓缓起身，向女的点头告辞。女的起身相送到门口，欲言又止。望着男士的背影逐渐消失在小巷拐角，她的眼神开始变得无奈而迷离，刚才的对话，又一字字地浮上心头——
“妾身是浮山，合与罗山住。风雨吹能来，风雨吹不去……这首诗，你还记得吗？”
“记得。可我早就做不到了。”
“现在可以重来。”
“不可以。”
“为什么？”
“人成各，今非昨。”
“我不这么认为。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
“女人不同。珊瑚百尺珠千斛，难换罗敷未嫁身。”
“你这是何苦？当年不肯嫁春风，无端却被秋风误。”
……
女的声音突然提高：“别再说了。妾命由来薄，君恩岂异同。自怜团扇冷，不敢怨秋风。”
男人宽厚地笑了：“你还是这样，性格一点没变。塞上似腾奇女气，美人如玉剑如虹。还记得吗？那年你在看守所门前，对着看守人员说话的态度和神情，我就知道，哪怕过了二十年，你虽已为人母为人妻，仍是当年刚烈矜持的大小姐脾气……”
顿了一顿，男人又语重心长地说：“还记得你长子出事那天，你在街上晕倒的情形吗？其实我早就跟着你了。那天重逢相识，你不知道我心里有多么高兴！可我什么也没说，我知道，我无法开解你心头的伤痛。这么些年，我没跟你提过结婚的事，就是因为了解你的性格！但现在，情形不同了。现在考大学要通过政审，你若真是为你儿子着想，就得面对这个问题！既然他的成绩这么优异，你忍心让他上不了大学吗？可就凭你们家现在的成分，政审这一关，他根本过不了，他会连报名的资格都没有！”
“那能怎么办？”
“只有我们结婚，让我做他的父亲！这样，他才有机会参加高考。”
“你为什么要这样？”
“为了爱！”
“爱？都到现在了，你还爱我什么？我连眼睛都只剩下一只了。”
“你这是什么话？难道我看中的只是容貌？我岂是这般浅薄之人！”
……
女人一下震惊了！这一幕，她似乎似曾相识……
时间真快，又是一年即将过去。转眼间，她的亲生儿子也快要考大学了……
这一年，成都的春天姗姗来迟，直到清明过后，空气中的温度才渐渐有了暖意。
厂工会主任邓国良坐在办公桌前，一边小口抿着茶水，一边看着报纸。今天有一条社会新闻很吸引他：考古人员在天回山发掘了十几件东汉时期的陶俑，其中的一件传神之作，还配了图片。这件陶俑塑造的似乎是一个民间艺人，头上围着长巾，脑门打着花结，前额布满皱纹。他眯着双眼，光着膀子，翘着右脚，左臂挟鼓，右手举槌，笑容可掬。
邓国良正饶有兴趣的研究着这张图片，工会干事小魏送来一叠文稿，让他审审。最近，厂里结合社会时事搞征文大赛，由工会组织评比。活动已接近尾声，众人把最优秀的几篇文章选出，拿给邓国良过目。他只好放下报纸，默读起工人们的稿件来：
“同志们都积极地行动起来了！自觉关心时事，在我们车间已经蔚然成风。每天的报纸一到，大家就踊跃地围上去，热烈地讨论起来。敬爱的老厂长还向我们推荐了一本又一本的好书——《把一切献给党》、《卓娅和舒拉的故事》、《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我们积极地争抢着轮流阅读。知识的海洋让我们流连忘返，我们的精神世界变更加丰富、广阔！一团团熊熊烈火正在同志们的心中燃烧着！为了解放人类三分之二还在受苦受难的阶级兄弟们，我们发誓好好学习，努力工作，为实现共产主义事业奋斗终生！”
……
邓国良随手挑了几篇看了看，虽然篇篇激情满怀，却大同小异，他感觉有些无味。但还是附和着表扬了几句：“很好，很好。前三名，我看就定这几篇吧……”正说着，下班的时间也到了。于是，办公室的人们各自拎起了包，准备回家。
邓国良刚调到这个厂工作，和这里的同志们还不太熟悉。他等别人都走了后，才独自来到办公楼外的院子里，取出自行车，推着出了单位大门。
邓国良五十出头，却一直独身。他早年曾在重庆教书。受到进步思潮的影响，痛恨国民党的腐败统治，并且在“反饥饿、反内战”的学生运动中支助过几名学生。谁知这几名学生中有的是地下党员，大西南解放时期，急缺有文化的干部，邓国良在学生的介绍下，在这时加入了革命队伍。但到成都后，很快又转到地方工作。
从骨子里讲，邓国良还是个文人。建国初期，为防止国民党等各类敌人对新生的人民共和国进行破坏和反扑，阶级斗争很激烈，作为政法战线的干部，得时刻保持着非常高的革命警惕性。从剿匪、镇反一直到三大改造完成后，中央的八大召开并指出：“革命的暴风雨时期已经过去，斗争方法要从依靠人民群众直接行动，转变为依靠完备的法制”，才慢慢有些缓和。
只可惜，没等过多久，“左倾”思想又进一步泛滥，“反右”斗争开始了。否定法律、轻视法律，强调继续以阶级斗争为纲，以政策代替法律更是普遍推行。这些都让邓国良感到不堪重负。当他看到昨天还在一起热情工作的同志们，第二天就变成右派后被批斗的下场，更是心惊肉跳。毕竟他小时候也是读四书五经过来的，儒家的仁爱思想对他还有着深厚的影响，他不愿意在背后无中生有地检举一同工作生活的同志们，所以，他干脆向组织申请，调到一个不起眼的集体企业工作，但求远离是非。
邓国良早准备好今天要去请一个人吃饭的。当他骑着车路过华兴正街时，看见人们排着老长的队在买卤菜，心头有了主意。他把车停在街边，也加入了排队的队伍当中。
一千多年前，中国出了个大诗人叫杜甫，在长安求官不得，南下蜀中，客居成都，在西郊外的浣花溪头盖了一座茅屋暂且栖身，这就是后世成都的著名景点少陵草堂。想必诗人当年在这里住了一段时间后，也有些被同化了，写了一首叫《客至》诗，倒真真勾画出成都人好吃的模样：
舍南舍北皆春水，但见群鸥日日来。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
盘飧市远无兼味，樽酒家贫只旧醅。肯与邻翁相对饮，隔篱呼取尽馀杯。
看看，花径不扫，蓬门常闭，原来后世文人的疏懒都是有来头的。而突有客人到时，也顾不上街市较远，交通不便，买不到更多的菜肴，随便弄点熟食，拿起隔年的陈酒就开整了。这还不过瘾，还得隔着篱笆吼上几嗓子，把隔壁的老头儿也大声武气地招过来喝着才叫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