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新主人（1）
齐成山心底明白，爹这么做，完全断了他的后顾之忧，这也是爹在告诫王云堂，和日本人干的同时，就要悲悲壮壮地走向远方。
齐发的葬礼，王云堂也参加了。
“前辈，”王云堂跪在齐发的灵前，“请受后生一拜！”他默默地点上一绺香，足足等了半个时辰，等香烧完，他才站起来说：“后生这就开干了……”
然后瞅了一眼齐成山，走了出去。这就是他留给齐成山的第一印象。
在当时的情况下，能拿出五万大洋来这对他王云堂也是一个天文数字。可是，还是在杂货店当伙计时，这个小伙子就不是一般的心胸，他立志要干一番事业。那时，他就密切地注视着老长春这块地方上的人人物物，其实，特别是齐家。
那时他就想，这么一个烧锅，怎么就“烧”得俄国人、日本人一个个的都“受”不了呢？他细细地想来，长春这块地儿，产粮打粮，粮食能酿酒，于是烧锅业便会红火。其实这是这里的一个特产企业。
他曾经在心底敬佩齐家的开基创业，那么红红火火地一干干了上百年头，可是，这样的路，这样的命，包括齐发最后这种“走”法，都使他在心底深思，事情绝不像自己想象的那么简单，齐发老前辈用自己的悲壮的死法来告诫自己千万不可轻视世事，要选准自己的“道”。
是啊，他要走一条与齐家相同但又不同的道。但这究竟是一条什么道，他一时半会儿又说不清楚。
齐发的死，使交买烧锅钱的日期推迟了五天，这也等于给了王云堂周旋的空当。
王云堂由一个普通的“小伙计”到一下子接管和经手积德泉大烧锅，立刻使当时的许多人对他刮目相看，这也许是从前生活的一般常理。
在当时的情况下，想兑积德泉的大有人在，可是王云堂只选准了四个合作伙伴，他们分别是：河北玉田县商人出身，民国三年（1914年）来长春在满铁“协和栈”任职，后来当了“兴德银行”董事的孙尚臣；伪满“益通银行”董事邓锡钰；前清举人，吉林“永衡号”总办史函；日本人，开源顺兴铁厂董事后藤爱。他们每人出资现大洋一万元，接兑下了齐发几代人苦心经营多年，当时位于日本满铁附属地富士町八町（现黑水路1号）的积德泉老烧锅。
日本人后藤爱入股一事，王云堂等人也曾费过脑筋，那时后藤爱是满铁商业机构协和栈村田的代理人，王云堂和他比较熟悉，另一个主要的原因，是考虑他的加入可以多少控制日本方面的干扰，起码治安管理税什么的可以减免。
同时，满洲物产株式会社和协和栈的关系也很特殊，前者在总体上管理满洲和附属地的生产、耕作和企业加工，但协和栈是具体的操办性单位，一些日方的企业人物和资本家也离开日本本土，前来发展，这也是物产株式会社的意图。在这一点上，王云堂了如指掌，所以他完全支持后藤爱的加盟和入股。
在筹备开工的日子里，王云堂对积德泉大兴土木。
他首先把老积德泉扒掉，又向外扩了四倍，然后加盖院墙，招收糟腿子（酿酒工人）二百人，又在两侧加盖了积德泉烧锅客栈，也是大院，一溜老客房，院里可以喂马和拴骆驼，然后又加盖了“大厨房”和“小厨房”。
大厨房是专门给糟腿子做饭的。
伙食一律是窝头和豆面卷子，白菜汤粉条，外带小菜。
小厨房是给掌柜、大柜、二柜和老客“坐商”们吃饭的地方，一律是四个炒菜一个汤。夏天，小厨房的土炕上时时备有瓜籽和烟糖，冬天是缓好一盆冻梨……
为了选一个好的账房，他动开了脑筋。
那天，他从二百多工人里报名想当账房的人中选出二十多人，王云堂通知他们：“开会！开会！”
大伙儿都来了。
而王云堂呢，他事先在账房屋里的墙角上扔了四个铜钱，一个墙角一个，当大伙儿都进来时，他却不说开会，而是大喊：“扫地！扫地——！”
这时，每人发一个撮子，一把帚笤，大家开扫。王云堂不动声色地站在一旁观看。
许多人当扫到那一文钱时，一下子扫进撮子里完事了，内中只有一个叫维子的小伙子，他扫到钱那儿，愣了一下，接着捡起来吹了吹，又放在柜台上了……
王云堂说：“好！选拔完毕。”
大伙儿在发愣的当儿，一切已结束了。
这样，他只留下了维子。
别人问他为什么，王云堂告诉股东们：一个管账的，如果拿钱不当一回事，他必然会胡花乱花，这是账房的大忌。所以他选维子，是他对公家的钱，哪怕是一分一文，也爱惜。再说，他有眼力见，心细，责任心就强。这叫一文钱看人品，我正是要选这样的。
总之，他有足够的道理说服大家。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积德泉哪天开工，要选好日子。
王云堂不是信迷信的人，但他也不能不想到人们的心理，这是他做为总裁、大掌柜的主要本事。他特意找来当年长春的著名书法家王休然先生写了“积德泉”三个字，找木匠刻好，匾是景泰蓝质地，金字、金边，离老远一看，金光闪闪，很是气派，于是就悬挂在烧锅门口的横梁上了，又叫人写了几副对联。
大门上的一副是：
上联：烧锅名气大。
下联：老酒醉人多。
横批：积德泉。
二门上的一副是：
上联：酒借山珍论品味。
下联：钟鸣鼎石及宾朋。
横批：一醉方休。
算开工日子的是护国般若寺的主持。
那时，王云堂广交各路朋友，老主持听说他的买卖要开工，特意掐算一个日子，派人送来了“帖子”，是五月初六这天黄道吉日。
该“下请”了。
请谁，这在当年很重要……
当晚，王云堂召开了一个积德泉股东理事会。他列出了一大串名单。少不了附属地内的各个买卖、洋行的大老板、掌柜的和亲眷什么的，附属地外的各买卖，地面上的商业事务所、警察署、地保，还有衙门的一些官员。不能来的，也要把“红包”送上。
最难的，是请日本人。
当然这一点，他要先请后藤爱发言。
经过种种分析和推测，他先后给满铁株式会社的小仓次郎，三井物产株式会社总裁兼日本横滨银行总裁的酒井正雄，日本满洲物产株式会社和治安保卫署、协和栈以及远东事务所官员等都送去了“请帖”。当然也请了满洲日报和广播放送局的人……
不知是谁出的主意，王云堂还把当年东北地面上的著名二人转艺人李青山和大国子（著名“包头”［唱旦角］）他们也请来了。他是想借此机会，在宽敞的烧锅院子里给关东的父老们来上一场段子。
1924年阴历五月初六，天气响晴。
倒闭两年多的积德泉，今天终于要“开烧”了。
天刚放亮，积德泉的鼓风机就“轰——”的一声响了。
附属地内的老百姓和各家买卖，都从窗子探出头来，看着烧锅院子里鼓风机吹起的老烧锅房顶上的烟尘，喊着：
“是人家积德泉的鼓风机呀！”
“还得是人家王云堂啊……”
客人们陆陆续续来的时候，踩曲子的表演开始了。今天，王云堂安排了六排六十个小男孩踩曲子。这比当年齐雨亭烧锅开烧的年代更加红火！这些小男孩一个个光着屁股，肚子上扎着红红的兜肚，光着白白的小脚丫，在曲子师傅梆子的指挥下唱开了：
阿兰巴利巴利，啪——！
阿兰巴利巴利，啪——！
小孩儿们动作那个齐呀，好看极了。歌儿好听透了。乐得来参加开工典礼的客人们一阵阵鼓掌叫好。
二人转的戏台子搭在院东，名家李青山正和大国子两人一个上装一下装，唱的是名曲《大西厢》：
一轮明月照西厢，二八佳人巧梳妆，三请张郎来赴宴，四更无人跳过粉皮墙，五更夫人知道了，六花板拷打莺莺审问红娘，七夕胆大佳期会，八宝亭前降夜香，九有恩爱难割舍，十里长亭哭坏莺莺盼坏红娘。
十实难舍莺莺美，九里草桥别红妆，八岁长安去科考，七时得中状元郎，六里宴前英雄会，五凤楼前把名扬，四方金印胸前挂，三杯御酒伴君王，两匹报马来回跑，一路迎接状元郎。
歌调宏响，扮相俊美，扭得浪，耍得当，把人心都唱活了。
院子里，许多看热闹的也跟着唱上了。这二人转是东北家喻户晓的玩艺，谁听了都爱听，并有“宁舍一顿饭，不舍二人转”之说。大伙儿都说王云堂这台子戏算请个正着。
上午九点整，开工典礼正式开始。
首先，由总股东王云堂讲话：
“各位来宾，各位朋友，长春的关东父老们，今天，我积德泉老烧锅就要开烧了。首先让我代表老烧锅全体，对开创积德泉的齐家先辈，徐家先辈，向曾经为这个老烧锅做过各种努力的诸位朋友致谢！向来自四方的同仁表示欢迎。感谢大家了！感谢家乡的父老啦……”
大家“呱呱”地鼓掌。
他讲完，是各个股东发言。然后是参观和看戏听戏。接着是吃宴席。
这次开工的典礼宴席，安排了两处。一般的客人都在院子里的大小厨房用餐，王云堂另外在老城区出名的大馆子“松竹梅”包下五桌，他把尊贵的客人都让到那里。至此，开工典礼算是圆满结束了。
当年，积德泉的曲子房鼓风机一响，震得关东父老的心真是很激动啊，那时，积德泉年生产九百八十多个班次，年产几十万斤老白酒，日夜开班三班倒，每个班用红粮五石，大麦八斗，小豆四斗。院子里那一囤一囤子的粮垛子、草垛、曲子库，全由院心管理；从泉子往里挑水的小伙子共八个，王云堂选了一个“水头”姓何，大伙儿叫他“何挑水”，专门管理水的调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