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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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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医院里飘荡着一股古怪的独特的气味,似乎是在向每个人强调,这就是医院。
     
       关于医院的概念,申红蕾也是这几年才形成的,人到中年,上有老下有小,要开始和医院打交道了,先是把老的送进来,以后自己被小的送进来,如此循环,医院成为生命的维修站。
     
       每个病房都住满了,病人的呻吟不时飘进她的耳朵,她不敢走远,就走到通廊口。那边的病房里走出一个人,和她打了个照面,她愣了一下,对方也愣了。
     
       “江全福。”她不由叫了一声。
     
       “是你啊。”江全福回过头来。
     
       “你怎么在这里?”申红蕾问。
     
       “我老婆在住院。”江全福说。
     
       申红蕾哦了一声,她知道江全福因重婚罪目前正在服缓刑,他说的老婆该是他的原配。马铺商场和官场,包二奶养小老婆的越来越多,据说是一种时尚,但因此弄得狼狈不堪身败名裂的却是她这个老同学,这就像每天都有大量飞机起降,倒霉摔下来的总是极少数。那天她打过他原来办公室的电话,没找到他。
     
       “对了,同学会邀请函你收到了吗?”申红蕾想起来问道。
     
       江全福咧了一下嘴,显得有点凄惶、有点紧张,说:“像我、我这样也能参加?”
     
       “怎么不能参加?只要是同学,就是杀人放火关在大牢里,只要他能请假出来,都能参加。”申红蕾说。
     
       江全福感动地直点着头。
     
       “你老婆是什么病住院?”申红蕾随意地问,她听说他家那个“县长的千金”平日就有一种很可怕的病。
     
       “也没什么,就是发烧。”江全福轻描淡写地说。
     
       “身体很要紧啊,我婆婆这大半年住了几次院,我特别有感受。”申红蕾说。
     
       24、谭志南
     
       为了扭转土楼乡计生工作的后进局面,县里决定在土楼乡召开一次“大战八九月,狠抓计生工作加温会”。这一摊子事由谭志南负责前期工作,书记、县长都非常重视,对讲话稿亲自把关,谭志南特意跟土楼乡乡长彭彬通过了几次电话,让他一定要谨慎再谨慎,绝对不能出任何妣漏。
     
       彭彬大大咧咧地拍着胸脯说没事,没事。谭志南也相信是“没事”,虽说这个当乡长的老同学一向大大咧咧,但事关仕途,料想他不敢不认真。
     
       彭彬是老同学了,在学校时和申红蕾几个人是“五人帮”,跟谭志南还有些来往。他头脑很聪明,用马铺话说是“脑子里装滚珠转得快”,缺点就是粗枝大叶。按说他能考上本科的,可他考数学时居然漏做了一面试卷的题目,最后只上了个专科。他在机关干了三年就下到乡镇,先在一个镇当宣委、副镇长,五年前提到土楼乡当了乡长,该乡书记近年身体欠佳,已请假大半年了,他行使的基本上就是一把手的职能。几个月前,土楼乡报上来的计生报表,被市里来的检查组看出了造假迹象,受到了内部通报批评。
     
       昨天彭彬还专门从土楼乡出来,在飞马酒店请谭志南吃饭,先后召来王永泽、陈朝阳两个同学,还有曾经在土楼乡工作过的、现任物价局副局长的小齐、现任粮食局副主任科员的老刘,也被召来作陪。酒足饭饱,彭彬把谭志南拉到他的车上,说是要送他回家,跟骑摩托车的其他几位告别后,绕了半条街来到马铺宾馆的东方之珠夜总会。这里面有餐饮、酒巴、桑拿、按摩,最有名的是有漂亮的小姐。谭志南来过一次,因为这是老同学侯明敏办的,他反而不敢来,好像一来就有某种嫌疑。彭彬说,你是来消费的又不是来找女同学的,包厢门一关,又没装探头,谁知道你做什么。侯明敏当年在班上跟李建国谈恋爱,沉浸在二人世界里,几乎不跟任何同学来往,毕业几年后,他们的恋情也吹了,听说她嫁给了漳州市一个丧偶的副处级干部,几年前她办了东方之珠夜总会,成了马铺地面上有名的女强人。谭志南偶尔会在一些会议或典礼的公共场合遇见她,彼此客气地说几句话,前一天晚上,谭志南因同学会的事还给她打手机,她说在外地,由于手机信号不好,她说的话基本听不清楚,他只好挂机了。
     
       昨天晚上,彭彬带着谭志南进了东方之珠的按摩室,分别点了一个小姐进了包房。说是按摩,其实就是做爱。谭志南喝了酒之后,总是很快,两下三下就出来了。小姐穿戴整齐刚出去,他就收到彭彬的短信:“费用已付。我有事赶回乡里,你慢慢享受。”
     
       这天早上8点,马铺政府大院门口排了一长溜的车,开道的是一部警车,接下来分别就是书记、县长、丁副书记、陈副书记、郭副主任(人大)、林常委(组织部长)、邱常委(宣传部长)、张副县长的小车,后面还有五部科局长和工作人员的三菱吉普。每次出巡,谭志南都不愿意和领导同车,除非领导指定,他喜欢和那些科局长同车,可以一路说笑,无拘无束的,在领导车里,小心翼翼得难受。
     
       前面警车发动了,大家都在等着书记。县长在车里了,就一把手还没来。丁新昌摇下车窗向谭志南招了一下手,谭志南走到面前,看见丁新昌只是向他使个眼色,便心领神会地走向大楼。丁新昌是让他去看一下书记怎么了,刚走到台阶下,只见书记提着一个黑提包,行色匆匆走出了大楼。书记坐进了他的车里,谭志南也连忙上了计生局林局长的车。这支车队好像蜿蜒的长龙,游出了政府大院。
     
       林局长坐在副驾驶座上,后排只有谭志南一个人,他便歪躺着身子,觉得比端正坐着舒服多了。林局长是个爱说话的人,不时扭回头向谭志南念几个手机段子,念完一个段子,自己便呵呵大笑起来。
     
       “龙虾想成名,机会终于来了,电视台拍广告,台词是:白白嫩嫩,像水晶一样透明。龙虾吓一跳问:这不是虾仁吗?导演回答:不就脱一次吗?不脱咋能成名呢?——哈哈哈,这个不错吧?”
     
       “还有呢——语文课上,老师问‘穷则独善其身’的下句是?学生答:‘富则妻妾成群’。老师又问:‘后宫佳丽三千’的下句呢?学生答:‘铁棒也磨成针’。老师当场晕倒。”
     
       “接电话——声音渐渐小,对方是领导,声音渐渐大,对方是部下,一听就发燥,对方拨错号,笑得很亲切,那是女同学,半天哼一下,老婆在训话,悄声避开人,对方是情人。”
     
       有些段子很老了,有的还是第一次听到,谭志南都礼貌地陪笑几声。
     
       进入了山区公路,路面开始崎岖不平,汽车爬坡了,车速慢了下来。林局长扭头对谭志南说:“谭主任,丁副是你同学,他要是扶正了,你也该出头了。”
     
       类似的话,不时有人跟谭志南说过。他们说的出头,意思就是离开县委办,到哪个部门当个一把手。每当听到这种话,他总是笑而不语,心里很是有些不快,难道我没有丁新昌就不能“出头”吗?实际上,丁新昌到马铺任职后,尽管他们有着特殊的同学关系(而且还是同桌),但这并不意味着一切。谭志南跟他的联系并不多,甚至比其他几个副书记还少。也许正是因为他们存在一层同学关系,有些话方便说,有些话反而不方便说。谭志南想起丁新昌在中学的时候是个默默无闻的人,可是几年河东几年河西,风水轮流转,他被认为是高中同学里最有前途的,这不就是因为他上了一个副处级吗?在要害机关这么多年,谭志南见惯了那权力的宝座上的纷争,有时想得开了,觉得权力那东西也不过是一张纸,副科级也罢,副处级也罢,一张纸让你是,你便是了,让你不是,你便不是了。
     
       想得开归想得开,做得到就不易了。人在江湖,身不由已。谭志南也是希望自己能够早日“出头”的,不过他也很清醒,丁新昌不大可能帮上什么忙,别说他现在份量不够,就是他当上县长了,也是一样。他能预感到,并且相信这种预感。他也曾反思过自己,怎么跟别的副书记能非常融洽,跟老同学反而不能?表面上和气,工作上配合,就是情感上无法投缘,无法接近,本来可以充分利用的同学关系反而成为一种障碍,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他想不明白。
     
       汽车颠簸了一下,林局长抓紧扶手说:“这路要是修不好,土楼乡怎么也发展不了。”
     
       谭志南大学毕业后就分配在土楼乡工作,他第一次从马铺坐班车到土楼乡报道,46公里的路整整颠簸了3个多小时。那年迈的汽车一到爬坡就发出猛兽似的咆哮,令他心惊肉跳。在土楼乡政府整整呆了七年,他也习惯了这条破烂不堪的山路。现在一年还会跑土楼乡几趟,山路依旧弯弯,心态却是完全不同。
     
       到了土楼乡政府差不多是10点半了,书记县长一干人在彭彬的陪同下,走访了几个二女结扎户,还到乡计生服务中心视察了十多分钟。在乡食堂用过午餐,书记县长也不休息,带领一帮人开进了乡政府附近的一个村,访贫问苦,顺便走访了几个种茶大户。下午二点,“加温会”在土楼乡电影院正式开始,全乡干部和各村书记、村长等主要村干参加了会议,彭彬首先做了近阶段计生整改工作的专题报告,坐在台下第一排的谭志南认真地听了之后,觉得应该没有多大问题,看台上书记县长的表情,似乎都是认同的。接着,分管计生的副书记丁新昌把全县计生会议精神又强调了一遍,接着,县长具体针对土楼乡的计生工作局面做了五点指示,最后,书记做重要的讲话。
     
       那讲话稿就是谭志南亲自写的,他可以不用听了,便微微闭着眼睛,做出一种专心听讲、认真思考的样子,其实思绪已经飘走了……会议结束后,因书记县长要到市里开会,饭也不吃就走了。其他领导留下来和与会者在食堂吃饭。食堂有一个专供领导的包间,彭彬把谭志南也拉进来陪丁新昌、郭副主任和林常委等县领导。上的都是当地的特色菜,芥菜汤、炒薇菜、煎溪鱼之类的,样式粗糙,口味却很好。在城里吃惯美食的领导们,对这些农家菜赞赏有加。除了彭彬、林局长、谭志南还有一个副乡长之外,满桌都是县领导,谭志南只想多吃点久违的菜,不想多说话,谁知席间的话题,因为丁副书记一句话,全围绕着他展开了。丁新昌说我这位老同学在土楼乡呆过七年,是个老土楼了。郭副主任便饶有兴趣地问他当年在土楼乡的感受,林常委要他说说当年土楼乡的夜生活,张副县长则开玩笑问他现在要不要每年回土楼乡“看丈母娘”。谭志南的回答虚虚实实,饭桌上荡起一阵阵笑声。
     
       吃过晚饭要回城了,丁新昌低声对谭志南说,等下坐他的车。按惯例和乡主要领导一一握手道别,丁新昌上了车,谭志南接着也上了车。以这部车为首的车队便缓缓驶出了乡政府大院。
     
       谭志南猜测丁新昌肯定要跟他说点事,但说什么,无从猜想。他坐的是副驾驶座,丁新昌坐在后排。汽车开出了二三公里,丁新昌问起同学会的事,谭志南简要介绍了发邀请函和打电话确认的经过,丁新昌频频点着头嗯嗯嗯地应着。谭志南说他和申红蕾分头打电话确认,大部份同学还是积极响应的,至少会有40人到会。丁新昌说同学一场也是缘份,二十年了,岁月不饶人。说完同学会,一时没有什么说的了。车里沉静了下来。谭志南看着车灯前面的路一段一段地从黑暗中显露出来。丁新昌则掏出了手机,按着键写着短信。谭志南感觉他打字很慢,许久才发出一条短信,也许他想跟自己说的事就是同学会。
     
       突然间,丁新昌正式地对谭志南说:“志南,我跟你说个事,你先不要表态,等你认真想好了才来找我谈。”
     
       谭志南心里咕咚一沉,扭头看了一下丁新昌,在黑暗的车厢里,他模糊不清的脸更显出一种威严,他低沉的话声有些异乎寻常。
     
       “县委有个想法,我给你先透个底,你个人知道就行了,不要告诉任何人。
     
       县委想把你放到土楼乡当乡长,彭彬提起来当书记。”丁新昌说。
     
       谭志南惊讶地哦了一声,这很让他意外,大约发呆了半分钟,他张口说道:
     
       “我看、我恐怕……”
     
       “现在你什么都不要跟我说,你回家先想想吧。”丁新昌说。
     
       谭志南只好沉默下来。
     
       车灯撕开山路的黑暗,前面的路摇晃着向车后面跑去。路两边的树木和山谷像是茫茫的大海,让人看不到边际。
     
       回到家里已经是晚上10点多了,谭志南洗了个澡爬到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心里一直想着丁新昌对他说的话,那两句话就像两块石头压在他的心上。
     
       应该说,他一方面是兴奋的,惊喜的,上面到底要让自己“出头”了,而自己也将从副科提升到正科,而另一方面却是沮丧的,郁闷的,因为到的是全县最穷的土楼乡,而且更主要的,是在他的同学彭彬一人之下当乡长——为什么偏偏是老同学当的一把手?
     
       这是一个难于说好也难于说坏的消息,这是一个艰难的选择。
     
       翻来覆去了许久,谭志南觉得有些饿了,起床泡了一包快速面,吃完后又躺到床上。他看到电话上有个未接电话号码,是香港的区号00852,就知道是老婆打来的,她们从新马泰旅游回来,晚上住香港。明天她就到家了。
     
       分别十来天,还是太短了。谭志南的念头一下就从老婆身上跳跃到丁新昌的谈话上,去,还是不去?接受,还是不接受?去,有一百个道理,不去,也有一百个道理;接受,有一千个理由,不接受,也有一千个理由。难以取舍的矛盾让他这个晚上失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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