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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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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明泉要请申红蕾和谭志南到金老鼠酒店吃晚饭,顾明泉说:“中午只吃了快餐,晚上好好喝几杯吧。”他从卧室换了一副行头走出来,老人头牌灰白衬衫,黑色休闲西裤,像是换了个人似的很有精神。
     
       谭志南看了顾明泉一眼,正好顾明泉的眼光也朝他转过来,四目相接,其中意味深长。他们都自信明白了对方眼光里的含义。
     
       “我就不去了,晚上我有材料要写,写完还要写我们同学会的邀请函呢。”
     
       谭志南说。
     
       “去吧,饭总是要吃的。”申红蕾说。
     
       “我回家随便吃一下就行了。”谭志南说。
     
       顾明泉对谭志南笑了一笑,谭志南也向他笑了一下,彼此的笑容很率真、很默契。
     
       申红蕾直到上了顾明泉的车,清凉的空调风嗖嗖嗖吹到脸上,脑子里才猛地醒悟过来,这两个男同学也就是这两个男人之间,原来达成了某种默契,他们都猜透了对方的心思,只是把我蒙在中间。
     
       蓝色帕萨特缓缓行驶在马铺街上,天空还没有全黑,两边的路灯和广告灯已经亮了,亮得很苍白,像是一个浅薄妇人的浓妆。
     
       车里流淌着恩雅的音乐,好像从神秘的森林里流出来的一股清泉,潺潺流过申红蕾的全身。她一人坐在宽阔的后排座里,全身都松弛下来了,眼睛也沉醉般微微闭上。但是她的思绪在音乐里飘荡起伏,她想,顾明泉晚上想和我单独吃饭,他到底有什么念头呢?她想起在高中的时候,她暗地里是喜欢过他的,那是一种少女的好感和欣赏,可是他太高傲了,常常像一只骄傲的公鸡一样偏着头。如果他肯多看她几眼,如果他肯跟她多说几句话,如果……生活是没有如果的,只能按照命中注定的轨道运行。这一点,申红蕾也是临近四十岁才渐渐明白的。
     
       顾明泉一直默默地开着车,显得特别专注。本来他就是一个不善言辞的人,现在他越发感觉到表达的困难。从后视镜里,他可以观察到申红蕾的动静,她的一笑一颦没有了少女时代的绚丽,而更多的是一种人到中年的淡然和优雅。从厦门回到马铺后,第一次见到她,他并没有特别的感觉,她就像一个普通的女同学、一个普通的女人,来了,然后去了,波澜不惊。到底她是从哪天开始让他有了一种微妙的感觉,他说不上来。反正这是一种奇怪的感觉,像是他身心疲惫之际手上的一杯茶,能将胸中的郁闷涤荡而出。
     
       申红蕾睁开眼睛,看到金老鼠酒店已经过了,不由把身子坐直一些,问:
     
       “你要把我带到哪里?”
     
       “把你带到度假村,”顾明泉淡淡地说,“放心,不会把你卖掉。”
     
       “能卖得掉吗?那你把我卖掉好了。”申红蕾莞尔一笑。
     
       “肯定卖得掉,就是像我这么好的买主不好找。”
     
       “哦,那卖给你好了。”
     
       话一出口,申红蕾就觉得不妥,但是说出去的话已经收不回来。本来类似的话,在男女同事之间也是会说的,那一般是在敞开的办公室,有时还当着许多人的面。现在的环境是密闭的,气氛又有些异样,说出来的效果便显得暧昧。
     
       但是顾明泉没有说话,双手娴熟地转着方向盘,眼光看着车灯前面的道路。
     
       车子已经离开马铺城区,公路两边是连绵一片的香蕉林,风吹得香蕉树哗哗地响,好像下雨一样。
     
       申红蕾到过几次紫荆湖度假村,和单位同事一起来的,那是在白天,晚上她还是第一次来。
     
       度假村位于水尖山麓,八层高的主楼灯光闪烁,四周围的别墅星星点点,这里的夜晚有莽莽苍苍的大山作为背景,显得幽静和深邃。
     
       帕萨特在树木成荫的通道上迂回穿行,终于停在了一座别墅前。申红蕾开了两次车门没打开,顾明泉从外面把车门打开了,她就第一次享受到有人开车门的待遇。
     
       面前的二层楼别墅静静地伫立在月光里,就像是一户普通人家,在等待主人的归来。
     
       那门关闭着,门后是什么样?打开门将会发生什么?
     
       申红蕾跟着顾明泉往前走,心里突然咚咚咚地跳动起来,节奏急促有力,她预感这样的夜晚,这样的环境,应该会发生一些事情。她在问自己,你准备好了吗?那个潜伏在内心深处的“自己”回答说:不知道。
     
       顾明泉走到门前,轻轻一推,门就开了。
     
       申红蕾迟疑了一下,把脚步收住,她看见顾明泉的手往门后一按,灯光就亮了起来,像浪潮一样涌到她的面前。
     
       “请进。”顾明泉很久没有说话了,终于开口说了两个字。
     
       申红蕾走到门前,看见一楼的格局其实就是居家的摆设,一个客厅和一个卫生间,一架木楼梯通往二楼,客厅摆着皮沙发、茶几、餐桌、电视机、影碟机还有立式空调,就像她家一样,格调简洁明快。
     
       顾明泉用手指了一下沙发,请申红蕾就座,然后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拨通了餐饮部经理的电话说:“我在A6,两个人,给我准备四菜一汤和一份炒面送过来。”他收起手机,看到申红蕾还站着,好像饶有兴趣地四处张望。
     
       “坐吧,”他说,“这里是我休息的地方,偶尔也在这里招待私人朋友。”
     
       私人朋友,这个词让申红蕾笑了一下,她坐了下来,说:“这房间布置得很好。”
     
       顾明泉坐在了她的对面,说:“晚上喝点红酒吧。”
     
       “我不喝酒。”申红蕾摇摇头。
     
       顾明泉站起身就往楼上走去,过了一会儿,他手里拿着一只小坛子似的酒瓶,从楼梯上走了下来,说:“这瓶‘皇家礼炮’的洋酒,藏了二十年了。”
     
       申红蕾看着那青花陶瓷般精美的酒瓶,突然想一瓶好酒可以藏二十年甚至更久,一种感情呢?她想起二十年前的那场歌咏比赛,男生一律白衬衫黑长裤,女生也是白衬衫,然后是各色裙子,那真是一个很单纯的年代,男生女生都穿着浆洗过的白衬衫,到处一片白晃晃的。那天他们在入口处排队准备上场,男女各两列纵队,他就排在她的后面,列队登上表演台时,不知后面有谁推了一下,他就扑到了她的肩膀上,大家哄地笑了起来,她的脸顿时也红了。这就是他们第一次的亲密接触。
     
       顾明泉从酒瓶里拔出木塞子,把酒瓶拿到申红蕾面前,让她闻了闻飘出来的酒味,然后自己也闻了一下,说:“怎么样?”
     
       那醇香里带着微辛,几乎呛了申红蕾一下,这就是藏了二十年的酒?
     
       服务生提着一只很大的铝盒,送来了炒面和四菜一汤,并在餐桌上一一摆好,然后恭敬地退了出去。顾明泉拿起镂花的高脚杯,倒了两个半杯的酒。那胭脂一样红的酒在杯里晃动着,像是飞吻的红唇,令人心动。
     
       申红蕾拿起酒杯,也学着顾明泉的样子,把酒杯放在手里轻轻摇动。她看见另一只酒杯朝她过来了,也用自己的酒杯迎上去。于是,两只酒杯轻轻碰触,发出了悦耳的声音。
     
       轻抿一口,牙齿和舌头之间就有了一股香辣的刺激,但她忍不住又啜了一口,好像要证实一下第一口的味觉印象,那股香辣随着酒液的流动,进入咽喉和食道,变成醇厚的芳香。
     
       “嗯,不错。”申红蕾放下酒杯,点点头说。
     
       “吃吧。”顾明泉说着,用筷子往申红蕾的碗里扒了半碗炒面。
     
       申红蕾就低头吃了起来,顾明泉也吃了起来。没有说话,只有进食的声音,还有轻微的呼吸,餐桌上的气氛显得有些沉闷。他们揣磨着对方的心思,知道彼此都在等待对方先开口说话,越是这样就越是不愿意开口,两个人在默默地较劲。
     
       因为没有说话,进食的效率就提高了。桌上的炒面吃了一大半,四菜一汤也消失了不少。
     
       还是顾明泉先举起酒杯,说:“来,干一杯。”
     
       又是轻轻碰杯,杯里粉红色的液体不安份地跳荡着。
     
       申红蕾深饮一口,杯里的酒就喝完了,她抬头看到顾明泉的杯里却还有酒,说:“你不是说干吗?怎么还剩?”
     
       顾明泉哦了一声,连忙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说:“看来,你的酒量很好。”
     
       “我不会喝酒啊,贪图你这是高级的洋酒,平时喝不到,多喝了一点。”申红蕾自嘲地说。
     
       顾明泉笑了一下,说:“你要是喜欢喝,我可以经常请你喝。”
     
       这句话显然有什么暗示,申红蕾不由抬起眼睛看着顾明泉。两双眼睛又在餐桌上方遭遇了,顽强地对峙了三秒、五秒、六秒……然后同时地退缩了。
     
       “你先生在地税局做什么?”顾明泉说。
     
       “原来在工交股,现在微机室,就是维护计算机系统安全。”申红蕾说。
     
       “哦,他是科班出身吗?”
     
       “不是,电脑也是这几年才学的。”
     
       “你上网吧?”
     
       “偶尔,不多。”
     
       “没网恋吧?”
     
       “网恋?跟谁网恋啊?都老了还赶时髦啊?”
     
       “根据有关调查,网恋的女人一般就是像你这般岁数的。”
     
       “呵呵,放心吧,我要恋也不会网恋,在网上谁知道对方是不是一条狗?”
     
       “这就好。”
     
       一问一答式的对话告了一段落,又进入短暂的沉默期。申红蕾觉得应该由她来发问了,这好像是一种权利和义务。
     
       “你的情况还好吧?”申红蕾说。
     
       “你说哪一方面的情况?”顾明泉说。
     
       “比如个人生活方面,生意方面。”
     
       “就这样了,你都看到了。”
     
       申红蕾知道顾明泉是不想细说,她也没什么好说了。在这种氛围里,两个人面对面地吃饭,本来就是一件暧昧的事情。既然是暧昧的,就少说为佳。说得多了,暧昧就公然转化为调情了。就申红蕾的心态来说,她能接受暧昧,甚至渴望那么一种暧昧的情调,而对于调情,她还是希望回避的,至少要暂时回避。
     
       这时,顾明泉的手机响了,他取出手机看了一下,起身走到一边接起了手机。
     
       申红蕾的耳朵好像拉长了,但还是听不到手机里的任何声音,只听到顾明泉断断续续地说着“好,好,明白,明白”,她猜测这可能是一个女人打来的电话,当然与她无关,她只是天然好奇地猜测。
     
       “不好意思,我有事过去一下,你继续在这里吃点喝点。”顾明泉走过来说。
     
       “那我就回去了吧,你去忙你的。”申红蕾连忙站起身。
     
       “没关系,你一个人呆在这里,不会有什么事的。”
     
       “算了,我还是回去吧。”
     
       “一定要回去?”
     
       “嗯。”
     
       “好吧。我叫车送你。”顾明泉显得很尊重对方的样子,语气有些惋惜,他突然伸出了左手,朝申红蕾直线地伸了过来。
     
       申红蕾似乎顿了一下,她的手也抬了起来。两个人的手就握在了一起。
     
       他的手厚实,温热,而她的手绵软,清凉。
     
       他的手握紧了她的手,好像两个阔别重逢的老友紧紧拥抱。
     
       两只手在彼此的交融中,带着探询的意味,似乎依依不舍似的。
     
       申红蕾想,此时他在想什么?是不是想起手机短信说的,握着女同学的手,后悔当初没下手?
     
       握着女同学的手,后悔当初没下手,顾明泉真是想起了这句顺口溜,但他又想,要是当初下了手,现在也就是左手握右手。
     
       两只手分开了。顾明泉笑了一笑。
     
       申红蕾想,原来什么故事也没有。她似乎有些怅然。
     
       12、谭氏四项基本原则
     
       谭志南坐在电脑前,盯着那一闪一闪的光标发呆。上面还是一片空白,连个符号都没有。他脑子里却是各种思绪纷纷扬扬,像是一片大雪堵塞了通道。
     
       二十年了,二十年了,他脑子里一直转着这个数字,好像悬空的轮子不断地自转,二十年,二十年……他的手就有些机械地在电脑上打出一行字:
     
       二十年后的聚会谭志南想起了1985年的歌咏比赛,他们文科班唱的是《年轻的朋友来相会》,那个申红蕾请来的初中音乐老师在给大家排练时说,同学们,再过二十年是怎么样呢?你们要唱出一种热情,唱出一种憧憬。现在,正好二十年过去了,严酷的生活在每个人面前一一展开它真实的面目,多少少年的理想和梦幻被碾得粉碎,现在谁还有热情?谁还有憧憬?
     
       我是没有了。谭志南在心里对自己说。
     
       对了,顾明泉还有。谭志南不由笑了一下,心里接着说道,顾明泉这么热衷搞二十年同学聚会,说明他还有热情,而他的热情无非也想说明,二十年后到底谁笑得最好,谁混得最好?那些混得差的同学说,同学会就是混得好的同学的炫耀机会,其实说得很透彻,一针见血,比如十年前的那次同学会,我就没有勇气参加了。
     
       但不管怎么样,同学毕竟是同学,命运注定一些人是同学就永远是同学,同学的数量只会减少,不会增多,在每个人的生命历程中,这是一个特殊的群体,大家彼此见证某一段岁月,有着相似的喜怒哀乐,然后又各奔东西,在不同的轨道上运行。
     
       谭志南搁在键盘上的手动了起来,像弹琴一样,滴滴嗒嗒,电脑上出现了一个又一个字:
     
       当年我们唱着一支歌:再过二十年,我们重相会……二十年,一晃而过……也许在不经意间,我们时常会想起1985年的那个夏天。那时我们二十岁左右,现在一个个奔向不惑了。我们的头上开始闪现若干白发,我们的肩上挑着家庭与饭碗,每个人都在现实的生存状态中感慨万千。
     
       二十年,二十年居然这么短暂。
     
       数年同窗,想起来已经是上个世纪的陈年往事。时间改变着世界和我们,唯一不变的是同学情谊。
     
       有空一起来聚聚吧,这不仅仅是怀旧。再回首,恍然如梦;再回首,我心依旧。有空一起来聚聚吧,说说过去,谈谈现在,聊聊未来。虽然同在马铺小城,但是相聚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大家都来吧,二十年前的小伙子和黄毛丫头如今已步入中年,但是我们可以在这里重新找回年轻,可以一本正经或漫不经心地捡拾一些逝去的青春。
     
       以同学的名义,邀请马铺一中85届文科班全体同学!当然还有各位老师。
     
       他回头浏览了一遍,觉得这样写挺不错的,有点文采,有点煽情,把他的某些感慨表达了出来,看来虽然编造了好几年的公文,但还没有完全消磨对文字的感觉。
     
       后面是同学会的时间、地点和议程安排等等,谭志南不假思索就打了出来。
     
       全文复制,粘贴到邮件里,写上顾明泉的电子邮箱地址,鼠标一点,就发送出去了。
     
       如果此时顾明泉也在电脑前,他立刻可以看到。不过他此时不会在电脑前,他和申红蕾会在做什么呢?
     
       谭志南想起这个特别容易让人兴奋的问题。从顾明泉看申红蕾的眼光里,他早看出一些异样了,所以他推说有事回来了,给他们一个机会。
     
       他们会有什么故事呢?
     
       两个已经四十岁(虚岁)的男同学和女同学,还能浪漫吗?
     
       在谭志南看来,这是很累人的事情。四十岁前后,正是古代人纳妾的年纪,这差不多变成了基因,潜伏在每个男人的血管里,时至今日,这一传统发扬光大了,所以这个年龄段的男人是最危险的。在政府大院里,前任县委书记就是因为包了二奶、三奶和四奶,这几个奶之间争风吃醋,才不慎导致书记的卖官案败露,还有几个局的一把手或二把手,比如老同学江全福,也因为包二奶而下了台。这种事古代叫纳妾,是合法的,现在叫包二奶,却是非法的,最容易弄得身败名裂。
     
       比包二奶降低一个层次的,就不触犯法律了,它属于道德范畴,这就是婚外恋,找个相好,俗称小蜜,雅称红颜知已。如果说包二奶是一杯烈酒,这就是一杯咖啡了,不会让人酒醉而坏事,最多也就是失眠睡不着觉。在官场上和朋友圈里,男人大多以此为荣,并相互炫耀。对谭志南来说,他不想涉足,他认为这其实是很辛苦、很折磨人的事情,男人向女人大献殷勤,最后还不是为了那片刻的欢愉?
     
       现在这种欢情,一二百块钱就可以方便地购买到,何必还要那么辛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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