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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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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来,有些影响将会伴随人的一生,就像你的影子一样。
     
       罗汉城手上提着一只锷鱼牌黑包,这是他形影不离的提包,好像美国总统离不开那只装着核按钮的神秘皮包一样。他找了一张凳子坐了下来。陈炳星从平板车车斗里抱出一罐咸橄榄,送到了他的手上。这是陈炳星的母亲腌制的,酒喝多的人吃一粒,可以醒酒。罗汉城每次来到这里,都要捞一二粒来吃。他很熟练地旋开盖子,伸进手就抓起一粒扔入嘴里,那咸劲一下子咸得他全身打了个激凌。
     
       “怎么样?酒醒了吧?”陈炳星笑笑地问。
     
       “干你佬,我压根就没喝多。”罗汉城不满地说,“你根本就不知我现在的酒量,我‘老马’跟你们‘六匹马’拼,你们都拼不过我。”
     
       其实陈炳星的本意并不是想说他的酒量,而是暗指他的酒话。在陈炳星看来,罗汉城因为爬不上副科级而赌气辞职下海,现在口口声声说副科级算什么东西,这表明他始终是耿耿于怀的,还是不能看破人生参透命运,都已经四十了,这又何必呢?
     
       于是陈炳星换了话题说:“什么时候出去?你这次回来好像半年多了。”
     
       “想去就去,现在也不用怎么去了,”罗汉城说着,从嘴里吐出了咸橄榄的核,“打打电话,告诉他们怎么做就行了。”
     
       陈炳星哦了一声,说:“遥控啊。”
     
       “打打电话,发发伊妹儿,就OK了。”罗汉城把提包抱到了胸前,挥着手,一副踌躇满志的样子。
     
       “对了,你知道吧,我们下个月要开同学会了。”
     
       “同学会?谁在主办?”
     
       “顾明泉谭志南他们几个人。”
     
       “顾明泉?他以为他是大老板了,”罗汉城呵呵笑了起来,笑声里显得很不屑,“干脆,我们拿过来主办吧,费用我全包了。”
     
       陈炳星吃了一惊,说:“你比顾明泉还有钱啊?”
     
       “钱,钱也不过是一张纸,马铺话叫作‘纸字’,是吧?钱也就是‘纸字’。”罗汉城不在乎地说,“对了,你知道我晚上跟谁在喝酒吗?”
     
       陈炳星调侃地说:“至少县委书记吧,或者更大的。”
     
       罗汉城掏出手机挥了一下,说:“错了,老江。”
     
       “老江?”
     
       “你以为哪个老江啊,就是江全福啊。”
     
       这回轮到陈炳星呵呵笑了起来。因为江全福是他们的同学,因为江全福因重婚罪正在服缓刑中。
     
       8、江全福
     
       罗汉城走过客隆隆超市时,偶然看到了刚从超市出来的江全福。那时太阳落山了,但阳光的余温还在。超市门口很多人进进出出,罗汉城一下就看到了江全福提着一袋子东西,神色寂寞地向着一堆自行车走去。
     
       “哎,老江!”罗汉城大声地叫。他在中学时跟江全福没什么交往,那时他是“七匹马”,而江全福几个人也弄了个小团伙,叫作“六君子”,虽然不是对立的对手,但基本上不相往来。倒是毕业工作之后,几次在开会时相遇,都显得很客气很欢喜,同学的情谊一下就从言谈举止中溢满出来。几年前,江全福当上了城管办副主任,罗汉城到过他们单位,发现大家都叫他“老江”,其实他长着一张娃娃脸,不仅不显老,反而显得非常年轻,可是大家就是老江长老江短的。
     
       “老江!”罗汉城又叫了一声,“老江!”
     
       江全福转过头来,看到了罗汉城,淡淡地说:“是你啊。”
     
       “好久没看到你了,老江,”罗汉城在江全福肩膀上拍了一下,“买什么好吃的啊?”
     
       “没什么,就几包快食面,晚上没饭吃。”江全福说。
     
       “晚上怎么没饭吃?我请你,走!”罗汉城手一挥,显得很果断的样子,“到马达利饭店。”
     
       江全福犹豫了一下,说:“不要了吧。”
     
       “走走走,”罗汉城搂住江全福的肩膀,就推着他往前走,“以前要请你这个大主任都请不到呢。”
     
       江全福突然觉得这个老同学还是很够格的,自从去年出事以来,几乎就没有人请过他了。他说:“我的自行车在这边呢。”
     
       “自行车放在这边好了,我们走路去。”罗汉城说。
     
       两个人走到了不多远的马达利饭店,找了二楼的一个包厢,点了五六道菜,服务员正要退出,罗汉城说:“啤酒先抱一箱上来。”
     
       “汉城,你混得不错,发大财了吧?”江全福说。
     
       “我发现要是早几年辞职下海就更好了。”罗汉城说。
     
       啤酒来了。罗汉城拿起启子开了两瓶,说:“今晚我们好好喝一喝。”对罗汉城来说,已经几天没怎么喝了,今晚特别想喝一喝。
     
       江全福倒满了一杯酒,端起杯子,心中想起去年以来的经历,鼻头不由一阵发酸,声音也有些颤动了:“谢谢……啊,谢……”
     
       “谢我干什么,同学谁跟谁啊?”罗汉城和他碰了一下杯,把杯中酒一饮而尽。
     
       江全福仰起脖子,也把酒喝了。他的酒量也是不错的。他觉得罗汉城不大理解他的内心感受,莫非他没听说过自己的事?这不大可能,马铺这么小,再说他们是同学,有许多共同的熟人,他应该知道自己已经不是城管办副主任了,还应该知道自己正在服缓刑中。自从出事之后,很多人看到自己,表情跟以前都不一样了,有的人甚至连招呼也不打,而罗汉城对自己还是这么好,这让江全福心里很受感动,可是他却不需要自己的谢意,这就愈发让江全福感动得一塌糊涂。
     
       “来,连干三杯。”罗汉城说,“老同学啊,多少年了?都二十年啦。喝。”
     
       江全福一口喝下一杯酒,擦了擦嘴,说:“谢谢啊。”
     
       “什么意思啊?”罗汉城不高兴地冲着江全福说,“你再说谢谢,我就不跟你喝酒了。”
     
       同学到底是同学啊,江全福心里热呼呼的,低头自饮了一杯。他想起一句古话,叫作“事久见人心,患难见真情”。想想自己在城管办副主任的位子上,每天有多少人一看到他就笑脸相迎,又有多少人跟在屁股后面阿谀奉承,可是他的副主任一被撤掉,那些笑脸就全都消失了,听到的只是添油加醋的冷言冷语。什么叫作世态炎凉,他总算有了切身的体会。
     
       菜上来了,两个人基本上是一口菜一杯酒,也不用说太多的干杯理由,就简捷地说一个字:顺。最后也不需要“顺”了,举杯就喝。桌上杯盘狼藉,地上酒瓶子横七竖八的。
     
       罗汉城脸色变得像猪肝一样红,脖子上的喉结滚珠似地一上一下,他徐徐地呼出一口酒气,没头没尾地说:“你说一个副科级有什么了不起?”
     
       江全福一下想到的就是自己的境况,深有感触地说:“是啊是啊,那也不过是身外之物,人生还是欢喜就好。”
     
       罗汉城掏出手机,一边按着键,一边说:“这几年我在外面,一起玩一起喝酒的,随便也是正科副处以上。”
     
       江全福赞同地点着头,随便也发表自己的感受说:“外面的世界不一样啊,只有马铺人才把副科看成锅盖那么大,其实也不过鼻屎大。”
     
       罗汉城终于找出了一个号码,说:“这是市人大马副主任的电话,现在要不要给他打个手机?”
     
       “不要了吧,我们喝我们的。”
     
       “没关系,我跟马主任很铁的,”罗汉城带着征询的语气对江全福说,“你跟他说几句吧?”
     
       “不要不要,我算什么?他根本不认识我。”江全福紧张地摆了摆手。
     
       罗汉城笑了一下,把手机收了起来,说:“其实,通通话也没什么。”
     
       江全福端起一杯酒,说:“来,这一杯我敬你。”他脖子一仰,就把酒喝了,手一抹,把漏在下巴上的几滴酒擦掉了。他心里有一种诉说的冲动,有些话已经压抑太久了,也不知道要向谁说,现在他感觉找到了一个知音,却又一时不知从何说起。于是又倒满一杯酒,一口又灌进了喉咙里。
     
       早些年江全福不会喝酒,那时他中专毕业分配在环卫站,虽然是坐办公室的,但人们一听“环卫站”就等同是“扫垃圾的”。他在那边呆得很压抑,开头几次领导还带他出去应酬,谁知他酒量太差了,领导喝漏的酒就足够他醉倒几回,这样领导也就不想培养他了。
     
       环卫站肯定是不能久呆了,但是调到哪里去呢?有没有能力调呢?江全福一片茫然。家里没有背景,亲友里也没有什么显赫的人物,这让他觉得前途很黯淡。
     
       马铺这么小的地方,想要出人头地,一要有“人面”(关系),二要有“纸字”
     
       (钞票),而这两项都是江全福所缺少的。那些时候,江全福上班就是泡茶、看报纸。天天看报纸,有时就看到他的同学洪玉涛写马铺经济怎么奋起直追、书记县长怎么廉政勤政的通讯报导。他想起在高中的那几年,洪玉涛的作文写得都不如他,而人家大专毕业后分配在县委报道组,成为县里有名的女秀才,自己却像垃圾似地被扫进环卫站。有一阵子,他也萌生了写作的念头,洪玉涛能写的东西他也能写啊,无非就是本季度经济指标又增长了几个百分点,招商引资又取得了丰硕成果之类的,报喜不报忧,多往领导脸上贴金,让领导满意就行了。有一天,江全福鼓起勇气到报道组拜访了洪玉涛,开头洪玉涛对他还是很热情的,特意从壁橱里给他拿了一瓶矿泉水,然后像领导一样问长问短,当听说江全福想向她学习写报导时,她的态度就变了,对他说写这东西没意思,要说许多违心的话。洪玉涛说,男人嘛,要去赚钱,要去当官,写这报导有什么出息啊?兜头一盆冷水,江全福被淋得很不自在,他不明白洪玉涛说的是真心话还是违心话,只得悻悻地告辞,后来想想,越想越觉得这个女同学心胸太狭窄了,怕自己写了报导以后超过她,抢了她的饭碗。
     
       平庸的日子一天天过去,写报导的心死了,倒是对异性的心活跃起来了。中专刚毕业时,江全福有一个来往比较频繁的异性朋友,虽然还没有那一层意思的表白,但双方好像都在等待一个最佳时机。有一个晚上,黄进步请吃饭,他就把她也带去了。谁知黄进步看上了她,对她暗抛媚眼大献殷勤,后来他才知道第二天黄进步就找到她家去了,约她到江心公园散步。那时黄进步办了个纸箱厂,算是个小老板,腰间挂着一把手机和一只传呼机,比江全福有钱多了,他就把那女的撬走了,很快进入谈婚论嫁的阶段。江全福越想越觉得生气,就叫上黄忠和、李金河一起去找黄进步理论。他们四个人再加上华南强、李金河两个人,在高三时经常一起玩,自称“六君子”。可是现在,居然撬走了朋友的朋友,这也太不够“君子”了吧?面对江全福的质问,黄进步振振有词,充分拥有了真理。她是你的女朋友吗?不是,那么,我就有追她的权利,只要她不是你法律上的妻子,我任何时候都有权利追她。黄进步说得江全福哑口无言,那两个前来助阵的“君子”也帮不上腔。不过江全福还是很快想开了,天要下雨娘要改嫁,随她去吧,天涯何处无芳草。只是同学间,娶的娶嫁的嫁,而他连女朋友是肥是瘦都不知道,不免也开始着急起来了,晚上睡觉感觉手痒痒的不知往哪里放,最后只好放进裤裆里。有一次,父亲对他的婚姻大事的进展表示了不满,父亲问你要怎么挑啊?
     
       有份工作,五官生得端正,作风正派,这就行了,难道你想娶县长的千金不成?
     
       父亲的话一语成谶。第二年江全福果然娶了县长的千金(准确一点说,这“县长”只是副县长,但按马铺的称呼习惯,副县长也是“县长”),不久江全福就调到了城管办,再不久就当上了副主任。但是一般人只看到了江全福的福气和风光,而不明白他为此所付出的代价,更没有人理解他内心的痛苦。原来副县长的千金有间歇性的癫痫病,好的时候看不出异样,上班上得好好的,然而一个月总有那么一二两次,突然就口吐白沫,昏倒在地。所以虽然贵为县长千金,也乏人问津。江全福偶然在亲戚家听人说起这一情况,那时有个人还开玩笑说,可惜他已结婚,不然就去娶这个县长的千金,借助老丈人的权力,先弄个官当当,以后条件成熟了,再把她休了,找个黄花女也不迟。江全福觉得这个人说得很在理。有一天,办公室突然走进一个眉清目秀、打扮时髦的姑娘,她问江全福这里是环保局吗?江全福说不是,这里是环卫站,她说谢谢,我找错了,然后转身离去。江全福觉得这个姑娘挺可爱的,不由目送着她的身影消失在走廊那头。这时他听人说,这个姑娘就是那个“县长的千金”,顿时觉得不可思议。她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有病的人啊。那天晚上,江全福一直翻来覆去地睡不好,心里想了很多。
     
       第二天,他来到了马铺图书馆,再次见到了在这里当图书管理员的县长的千金。
     
       当然她根本就不记得他了,眼睛定定地看着他说,你要办借书证吗?身份证拿出来登记,交押金40元。江全福掏出身份证,给她看了一下,说我不借书,我们交个朋友吧。
     
       许多往事从脑子里一闪而过。江全福已经连喝五杯了,眼睛里闪闪发亮,好像是酒精在燃烧。看到罗汉城又起身上卫生间,他说:“你的肾不行啊。”
     
       “我的自然比不过你的,你能对付两个老婆,我对付一个都吃力了。”罗汉城笑笑说。
     
       他从卫生间出来时,江全福也终于憋不住了,起身上了一趟卫生间。
     
       罗汉城说:“这年头,只有有能耐、有出息、有身体的人,才敢包二奶,你老江就是这样的人,我很佩服,只是你的运气太糟了,怎么会被你老婆发现?还被她告上法庭?”
     
       江全福叹了一声。这正是他最痛苦而又最无奈的事情。包二奶犹如坐飞机,具有一定的风险,但出事的概率很小很小,谁知道就偏偏他倒霉了呢?他只能归结于运气不好。
     
       江全福和县长的千金结婚前,副县长给他约法三章:一、照顾、体贴、忍让妻子;二、永远不能离婚;三,若发现变心,要给他好看。副县长的语气和表情都是很严肃的,好像就代表着至高无上的律法。那时江全福的心里充满了一种视死如归的气慨。婚后一年,奇迹发生了,妻子好端端的一次也没有发病,这让江全福欣喜异常,莫非这是老天的开恩关照?第二年,妻子生了个儿子,根据检查身体状况健康良好。儿子会叫妈妈和爸爸,也会叫外公外婆和舅舅了,调到城管办的江全福也当上副主任了,妻子一直没有发病,一家人生活美满,这就像梦一样让江全福觉得不敢相信,当时他都有了“豁出去”的思想准备,没想到不用豁出去,反而收获多多。有一次他带老婆儿子到丈母娘家,那时副县长已退到政协当了副主席,正在学习文件,让他自己泡茶,老婆被她母亲拉进卧室说话,声音吱吱喳喳的压得很低,好像说的都是国家机密。不过丈母娘的一声叹息他是清楚地听到了,丈母娘说,让他捡便宜了。江全福一听,心里咚地震了一下。那天晚上,江全福在睡觉前有意和妻子闲聊,无关紧要说了一通,突然话题一转就问妻子,要是你当年没发病,恐怕你就要嫁个门当户对的吧?妻子不假思索就说,是啊,我妈都说了,让你捡大便宜了。江全福心里恶毒地骂了一声,转过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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