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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老瞎子与小香香(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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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我看,走到小麦黄,头毛白,也遇不到一个大户,一个大人物,舍得把钱花在说书唱曲这类风情事情上。香香伸头喘粗气,大一口,小一口,脸色白里透着黄。
     
       你不知道,古书上说,这一带贵气灵气脂粉气重,出过许许多多、形形色色的高人真人奇人妙人好人坏人恶人。有昏庸国王、荒淫天子,响马英雄、风流才子,浪荡娘娘、妖媚贵妃,太后吃人不吐骨头,公主街头卖淫……这里战国时死过一个国王,夏朝毒死两个大王,两个天子篡位而上,四个皇后偷情,十二个宫女一起投河……老瞎子身轻嘴陕,脚下生风,越走越快,越说越灵。
     
       得得,又是古书上说!奇谈怪论,都是古书上说的,反正我不识字,古书由你编派了。昨天你说,这里土地平整广阔,不肥不瘦,出力开荒,不买卖,不争抢,多劳多得,少劳少得,不劳不得,有穷有福,合情顺理,人与人不生深仇大恨。前天你说,这里人,种自己家的地,浇自己家的菜园,不藏奸耍滑,真心实力,有说笑歌号田园景象。你要是能睁开眼看看,就不会把牛皮吹炸了。这一带无山无水,无树无林,景物无趣,人也无趣,怎么能出非凡人物?
     
       你不懂,这里景物属内秀,要用心才能体会。
     
       什么景物,什么也没有。
     
       眼前什么没有,心里才会生出虚情虚景,有时虚情虚景倒比实情实景还要动人。喏,你闻闻,这马尿多臊,牛粪多臭,有村子,这村子肥,大冬天还有饲料喂牲口。
     
       香香环顾四周,说:前不见村,后不见店,远处白花花一片,我看不清楚什么肥瘦。
     
       你闻闻,有股香味,三分脂粉,七分小葱炖肉的香味。
     
       前面一定是花凋,是花凋!花凋人杰地灵,有个大财主。老瞎子张开鼻泡,转圈闻一遍,像野狗,呼呼往东蹿。
     
       一会说臭,一会说香,你犯疯病了?香香跌跌撞撞,追不上,喊不应,她放下铺盖卷,坐在上面生闷气。按平常,老瞎子会回来,又拉又扯,求她一起赶路。这一回,香香觉出异样,等了一会,抬头看,远处,冰雪上,老瞎子只有四五岁孩子一般大小。她提起铺盖,追了一个时辰,老瞎子突然不见了。她又往东走了一个时辰,眼前一亮,一面陡坡刀切一样直上直下拦在脚下,坡下,一片片房屋院落,四平八稳,错落有致。放眼远望,村前村后,一方方沟塘,一弯弯溪渠,水田旱地,雪白冰亮。坡下,有一片树林,树叶落尽,枝权让冰冻包住,凌锥长短不齐,挂在枝头,北风里响铃一样晃动。香香连滚带爬下了坡,走近树林,夕阳西斜,天光半青半紫,烟雾水汽,飘飘袅袅,天宫一样虚假,没有人气。树林边上,有两间破草房,树林景致太大,太奇妙,破草房像个没娘的孩子孤苦无奈,没有脾气。
     
       这树叫雪桃,皮雪白,肉雪白,一口咬下满口奶水,喷香甜嘴。
     
       你在哪里?我看不见你,香香两腿一软,坐在树林边上,再不想动弹。
     
       这树金贵,遇到风水宝地,阴阳平和才能开花结果。结桃季节,天要不冷不热,冷了桃子掉,热了桃树死,一棵接一棵,一死死一片。古书里说,这种树早绝种了。老瞎子从一棵树后的雪窝里冒出来,手系裤带,滔滔不绝说起来。他系了裤子,拽起香香,将她的脸按到一棵树上,说:你静下心,憋住气,才能闻到这香味。
     
       就你鼻子尖,我什么也闻不到。香香一棵棵闻过去,一直朝林子里走去。
     
       你闻闻这棵,三分脂粉香,七分小葱炖肉味,哦,对了,跟你身上的汗味差不多一样。你过来,快过来——老瞎子手一扬,碰到树上,腕上玉镯碎成两段。他蹲下,两手在地上乱摸,摸到了碎玉,闷在那里不再说话。
     
       是你鼻子里有鬼,自来香,你闻狗屎也是香的。香香朝草屋走去。
     
       老瞎子将两段碎玉藏进棉袄口袋里,追上香香,说:这地方不好,我们走吧。
     
       香香不理,走到房檐下,选一块干地,坐下来,说:你说花凋人平实,有当无,无当有,丰年荒年当成平常年景过,遇到荒年灾季,再穷的人家,也有半年余粮。你说花凋人祖祖辈辈惜福知足,日子过得仔细、自在,属大德、大善。你说花凋人肯粮食喂牛马,就肯拿粮食听书。
     
       老瞎子说:往南十里是安子口,往北十里是公主坟,往东十里是东刘集,再往东二卜里就是天子集。后天逢集,那里有几个开明财主,都有雅兴听书。
     
       风一吹,我身上的汗干了,骨头缝里冷气乱钻。香香两手通红,拿到嘴上哈口热气,插进怀里,苦腔乞求:我走不动了,脚根子磨出了脓血,步步抓心挠肺一样,又疼又痒。
     
       路上我给你抓。
     
       我死活不走了。香香靠在墙上,腿伸直,臂举起,伸个懒腰,嗡嗡说道:这地方好眼熟,就像到家了,我浑身发软,只想好好睡大觉。
     
       我再问你一遍,你到底走不走?你不走,我走了。你人大心大,翅膀也硬了,我养不住你了。老瞎子说走就走,走走停停,听不到身后有动静,匆匆摸回来,香香已经不在房檐下。十五年来,香香头一回自作主张,他头一回耳鼻失灵,辨不出她的去向。他心惊肉跳,直觉兆头不好,玉镯不值几文钱,跟了他四十五年,沾了人气,有了灵性,就像他的指头,割舍不得。他越想越急越气,猛一转身,撞到树上,额头生出个鹅瘤,他抱住头,瞎眼里有水流出。
     
       香香如同鱼入水,鸟归林,多年的浪子回了家,她眼熟路生,家家又像熟门熟路。她喜欢这里屋零散,这家与那家,隔了个菜园,或是一片果树,开门说话,邻家听不见,遇事一喊,又能清清楚楚。村头转到村尾,挨家挨户问一遍,香香脸上不再有笑,身上不再有热气。没人肯出一碗米面,一分半文,一听说书卖唱,一脸冷漠,摇头摆手也使虚劲。怪不得老瞎子说,这里人房屋自建,衣帽自织,邻里来往,只是浮面,不求深远。香香像根霜打的萝卜,蔫鼻子蔫眼,脚步没有力气,一屁股坐到房檐下。老瞎子辨出香香,沉住气,等她先说话。良久,她不开腔,他先软下来,手捂额头,柔声细气:死心了?走吧?天黑前还能赶到西刘集,那里也有一户大地主。
     
       我累死了。
     
       人只会饿死,不会累死。老瞎子拽香香站起来。
     
       你就是嘴巴说烂,把我拽成两半,我也不走。香香挣开老瞎子,坐到地上抓痒。
     
       破草屋里,白广大停住手里篾活,往门外一瞅,隔了老瞎子半个身子,瞅见一张黄巴巴小脸。她龇牙咧嘴,提劲吸气,像拽出一条肉虫,眼一闭,身子软在地上。他一惊,伸头说:一碗米米,两碗红豆豆,唱唱一场场。再加一碗米,给你唱两场。老瞎子像警犬,串进门里,伸颈勾头四处乱闻。
     
       不不。
     
       豆子多米少,吃了肠胀气,唱书时放屁不好。你要是嫌吃亏,我让香香帮你刮一天篾条子。老瞎子在篾条子之间走动,脚下不磕不绊。
     
       香香?这名字听了头晕。结巴子心里盘算不清,多一张嘴,粮食够不够吃到小麦黄。
     
       再加一碗米,兄弟你多编一只馍篓子,不就有了?老瞎子摸到屋正中,站定,张开鼻泡,东闻西吸。
     
       你看我我……
     
       你是篾匠,三十岁上下,孤人一个,两间草房,一把篾刀,无田无地,打鸡坷拉也是邻居家地里拣来的。老瞎子说到此处一笑,满嘴牙花子鲜红汪亮。白广大贴近老瞎子的脸,见他瞳仁雪白冰亮,进裂出许多星光,像蜻蜓眼睛。老瞎子两眼一眨一转,咕吱吱有声有响。老瞎子一把抓住结巴子的手,摸了正面摸反面,连蒙加猜说:你一急就口吃,心里想得多,嘴慢跟不上,上句没说完,下旬又挤到了嗓门口,磕磕绊绊,头尾接不上。你大力如牛,上百斤重的篾条,手拎肩扛,腰腿不软……
     
       结巴子干急无汗,一堆话堵在嗓门后,太拥挤,一个字也挤不出来。
     
       老瞎子唱书一样,越说嘴越滑溜:你不高,一把抓住,两头不露梢。你天庭饱满,地廓方圆,眉眼平平,北人南相,五岳朝天,桃花印中堂。你前半辈子犯北斗,克父克母,孤苦伶仃。你下半辈子犯桃花,是是非非,热热闹闹,到死都有女人纠缠……
     
       女人?你看看见见,你眼眼……结巴子格格笑起来,三岁孩子一样。
     
       我心里有眼,耳朵里有眼,后脑勺心尖上都有眼。你看见的我看见,你看不见的我也能看见。你不说,我也能知道你从小无爹无娘,吃百家饭,穿百衲衣,七转八折流落他乡,无根无底,虚度时光。
     
       胡胡说……结巴子结巴了半晌,脑门上冒出一层细汗,突兀爽爽快快说出一句:我奶奶有桃桃园园。老瞎子伸长脖子,雁一样嘎嘎大笑说:再加一碗米,今晚我给你唱段《娃娃草》。结巴子无端脸一红,甩开老瞎子,扭头问香香,不加,你唱唱不唱?香香说,唱,老瞎子说:不加也成,你让我们在这将就一夜。
     
       香香提起铺盖,拉住老瞎子就走:住处找到了,藕塘东边有个四间草屋,一个大院子前后隔开,看上去像道观,又像尼姑庵,老姑子叫我们住香火后客房,她说,救急不救贫,遮风避雪可以,天放晴就得移走。老瞎子忙问:是道姑还是佛姑?香香说:我不知道。说话时,我伸头往里看,老姑子住的两间大斋,空空荡荡,没有经书,也没神仙佛像。
     
       这姑子剃光头,穿灰棉袍,正脸看像姑子,侧脸看像道士,老不老,少不少,看不出多大年纪。说来也怪,这姑子手背上刺个蓝色牛眼……
     
       蓝色牛眼?是左眼还是右眼?
     
       像左眼,又像右眼。
     
       追究起来,她与我妈是同宗。她叫云鹤,或是叫云燕,她祖上精通滋阴补阳房中术,教过乾隆铁蛋功,御赐“云雨仙人”。她父亲会炼百花丹,吃了红颜永驻,长生不老。慈禧招他进宫,炼了三年,揭开盖子,一团炭黑,臭气熏天。
     
       女皇命他将祖传的秘方呈上来,他说,天机不可泄露。女王一笑说:我就是天。他还嘴硬,招致满门抄斩。那年云鹤、云燕五岁,双胞胎,祖母将秘方分成两半,缝进两个孩子内衣夹层里,又在两人手背各刺一只牛眼,以防走散,日后辨认。祖母将两个孙女交于脚行道士,连夜逃出京城。传说,脚行道士遇害,两个女孩,一个流落风尘,一个削发为尼,成了仙人。今日有缘与这位仙人相会,来生再瞎一回,我也心甘情愿。香香说:老姑子有言在先,我们住后房,独门独道,有锅有灶,前后互不打扰。老瞎子说:道家讲无为,佛家讲随缘,我从小仰慕她,如今千里他乡,同在一个屋檐下,不论她是道姑还是佛姑,都不能拂了这份机缘。香香说:剃头挑子一头热,你仰慕人家,人家不仰慕你,有机缘,无心情,见了跟不见一般生分。
     
       两人说说笑笑,自从走进道观大院,老瞎子不敢再喘大气。庭院偌大,没有一草一木,前后四间草房,没有一窗一门开向大院,大院是盲院,只有一段矮墙,插腿可以迈进去。老瞎子摸摸索索,前后绕墙走一圈,前后两屋,一动一静,动中有静,静极生动。前房里,木鱼声声,他侧耳听了一会,浑身发热,心烦意乱。后房像一池冻死的水,他身上的热气一下子就让它抽干吸尽。他说,清冷。他闻到一缕烛烟。香香抱怨:一眨一闪,像鬼火。他一屁股坐到板床上,再没提起拜会老姑子的事情。
     
       当晚开唱,结巴子家里外两间草房挤满了人。香香操琴,老瞎子一手敲鼓,一手打竹板子。拉过了过门,老瞎子一锤定音,举起竹板,连击数下,慢下来,唱道:话说那天大风起,桃花乱飘,迷眼睛。山上山下是桃树,横看不到头,竖看不到尾,站低处往上看,花山花岭直铺天庭,站高处往下看,花河花海,红浪滚滚。(说)你们往东看,云鹤脚脖子走酸,脚底板踩玻璃碴子一般疼痛。她脱下绣鞋,倚坐树下,小脚搁到一堆花瓣上面。她松了裹布,红乎乎,白晶晶,一排排水泡闪亮。她折了一根桃条刺,挑破一个个水泡,身心一阵舒畅,举目四望。头顶上,枝枝权权,一摇三晃;地上面,斑斑点点,太阳洒在花瓣上。她伸手解下胸衣,松了裙带,斜身躺下,头枕花瓣,小凤眼一觑,迷迷糊糊,进了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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