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父与子：大便以化验 沥血以书辞(2)
等伍连德伍夫人走远，杜一举小声埋怨晚萍：“你怎么光说西施啊美人啊这些肤浅的东西。”
晚萍道：“伍夫人是小说家，我当然和她谈小说，倒是你，见到伍先生非要提他去世的公子，我看你真是不懂得人情世故。”杜一举道：“伍先生英雄果敢，可不像你想的那般儿女情长。”晚萍一扭身，“你就是不懂得人心。”杜一举把手放到晚萍腰间，温柔劝慰：“我懂你的心。”晚萍又一扭，哼了一声。杜一举忙去冷餐台上取了一块驴打滚过来，“你吃点儿驴打滚吧。”晚萍瞥了一眼，“谁要吃这个，我要吃那块Fairycake。”杜一举忙把驴打滚放回去，拿了蛋糕回来，“你要的Cupcake。”
晚萍道：“你在美国念的博士就是不够庄严，伍先生是英国博士，你在这里要照英国的说法，这是Fairycake，仙女蛋糕。”杜一举赔笑道：“你说得对，是仙女蛋糕。”
这一晚是社交活动，总不能两人干聊，杜一举转了一圈，遇到几个熟识的朋友，也结识了几位西医院的医生，交换了名片，闲扯了几句。客厅中有一位方博士，身材高大，头顶微秃，正气宇轩昂地演讲，杜一举认得他是中央卫生委员会的一位委员，在美国读的生物化学系，听他讲道：“一个国家有两种医学，孰得孰失，何去何从，究竟会怎样影响国民的生死祸福？要我看，医学统一这件事刻不容缓，再也不能够瞎讨论了！政府应当出台法令，再也不许宣传中医。”围观者问：“你说医学怎么个统一？”方博士道：“怎么个统一？归于科学。科学者，乃以精确之知识，有效之方法，寻得其实物与实象也，中医玄理，那是冥想哲学，与科学实验绝不相容，目不可得见，耳不可相闻，不能试验证明，那就不是科学。我们要把中医从学校的课堂里赶出去，所以的医学校都先要学西医，这就是统一的第一步。”方博士周边围着一圈人，纷纷点头。杜一举知道方博士的厉害，天天在报纸上撰文，和中医界人士论战，对旧医生多有辱骂。他同意方博士的观点，又觉得他太过偏激。走出客厅，猛一抬头，见花园中站着马克·古德，拿着根儿雪茄在那儿吞云吐雾，二人在玉鼎轩那次神医会的团拜会上见过，此后未曾谋面。杜一举过去招呼道：“古德先生，你好，你还记得我吗？”
古德笑着点头，“你上次给我讲过伏龙肝的化学成分，我当然记得。”杜一举佩服古德记忆力不错，说道：“有一段时间没见了，你忙些什么呢？”古德道：“我去河南的农村看了看，买到了伏龙肝，我在北京的药铺里也买到了伏龙肝，和河南农村里买到的灶土做了比较，做了化学鉴定，它们之间没有什么区别。”杜一举笑道：“难道你真的是来学习中医和中药的？伍连德伍先生早年可是去过你们德国的柏林游学，学的是细菌学，你来中国学什么呢？”古德哈哈一笑，“杜先生，你可不要小看自己国家的医学。我去过印度，那里的妇女昏厥症发作的几率非常高，她们治愈昏厥症的办法就是向神灵祷告。我还去过太平洋上的一些岛屿，那里的人喜欢从面相和手相上诊断疾病，他们还迷信按摩和水疗的作用，一些消化不良的病人喜欢腹部按摩，按摩师相信，病人的肠胃没毛病，只是肚子里有一条章鱼，按摩得力，章鱼就会逐渐缩小，直到消失。你要知道，某个地方的人相信什么，深刻影响着当地的医学与治疗手段的发展。人民与疾病有关的习行是在明确的病因观念下形成的，他们有他们的病原学和病理学观念。”古德先生这段话有了学术探讨的意思，杜一举却避重就轻，“你去过印度、太平洋，又来到中国，看来你去了不少地方。”古德深吸了一口烟，“你们学医学，自然要去德国、英国或者美国，我们却要去不发达的地方。”杜一举道：“这是什么道理？”古德道：“你知道爱克曼医生吗？他去年获得了诺贝尔医学奖，要做出爱克曼那样的成就，我们就要去不发达的地方。爱克曼在印度尼西亚当过军医，后来得了疟疾就退役了。他一直想弄明白自己的病因，也是在德国学习，在柯赫博士门下攻读细菌学。你知道，东南亚各国流行脚气病，荷兰人认为是细菌引起的，就派了一个脚气菌调查团去印度尼西亚。
爱克曼也去了，他在那里发现，如果鸡只吃白米，就会产生严重的脚气病症状，如果让鸡吃混有糠的粮食，就能缓解脚气病症状。于是，他就把监狱里的犯人分为两组做实验。一组只吃精白米，另一组吃糙米，结果吃白米的那一组犯人患脚气病的比例远远高于另一组。根据这一发现，他否定了脚气病是由细菌引起的理论。他通过实验证明，糙米和糠对鸡的多发性神经炎有疗效，米糠里有什么呢？大量的维生素B1，你们中国人有句话叫‘吃糠咽菜’，这句话很有意思，说明你们很早就意识到维生素的重要性。你想获得诺贝尔医学奖吗？
那你就去不发达国家，得一种病，然后你把自己治好，这样你就有可能获得诺贝尔医学奖。”杜一举见古德医生说得严肃，自己也严肃起来，“如此说来，维生素今后将是卫生保健的重要一环，我们可以做维生素片，普通人多吃维生素片，就可以预防一些疾病。”古德点头，“不错，美国的一些医药公司已经开始研究维生素了，我估计，以后几十年甚至一百年，人们都会补充维生素，当作日常的补品，还有鱼肝油、深海鱼油这些东西。”杜一举道：“你想在伏龙肝中发现些什么？就像在糠米中发现维生素B1？”古德把雪茄烟熄灭，“我没有发现任何有用的东西。”
此时，晚萍从一旁走过来，杜一举忙给两人介绍，说古德先生游历四方，听古德谈话可增长见识。晚萍上下打量古德，见他身形瘦长，脸上有青青的胡子碴儿，随口说道：“古德先生可打过仗？
看你的样子，像是当过兵的。”古德点头道：“高小姐好眼力，我的确当过军医。说起来非常残酷，很多医学上的发现都是战场上得来的。刚才我们说到的爱克曼当过军医，前几年获得诺贝尔奖的班廷医生也当过军医。”杜一举道：“我在美国听过班廷医生的讲座，他给狗结扎胰腺管，再给狗注射胰岛素，胰岛素可以治疗糖尿病。”晚萍忽闪着眼睛问古德：“你也想拿诺贝尔医学奖吗？”古德一笑，“我的确想有所作为。”杜一举说：“古德先生，我很希望你能到寒舍来作客，我的父亲是一位中医，你可以和他谈一谈，不过他最近有些毛病，你也可以来看看。”杜一举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意思是我父亲的脑子出了问题。古德疑惑地看着他，又看了晚萍姑娘一眼，问清了杜家的地址，说过两天一定去羊肉胡同拜访。陆续有客人告辞，伍连德和伍夫人站到门口相送，杜一举挽着晚萍走到门口，向伍氏伉俪鞠躬，“私人聚会本来不适合谈论工作，不过晚辈前些天写了份报告，汇报北平市的霍乱防疫计划，抄送到了防疫总署，还望伍先生费心。”伍连德点点头，晚萍也向伍夫人告辞：“伍夫人，我们等着看您的小说。”
杜一举和晚萍溜达到了东堂子胡同外，但见客人三三两两坐自己的汽车或骡车离开，门口趴活儿的人力车也都有了客人，只好再往前走走。晚萍回首看夜色中的小楼，不禁羡慕地说：“这房子可真不错。”杜一举摸着晚萍的手说：“我好好工作，将来做科长，做处长，也弄个院子，你就给我当太太，写你的小说。”晚萍听了，心中一醉，依偎到杜一举的怀里，“我还真有一些写作才能，我很想在报纸上写一些文章，你觉得如何？”杜一举道：“你想写什么？”晚萍道：“我就写写当年我爷爷家里多气派，往来的都是些什么样的人物，比今天伍先生家的客人还要尊贵，可后来这些人，遭风云变化，个个都露出本性，我就写写这些前朝的掌故，往事并不如烟，保准有人爱看。”杜一举道：“好，我帮你留意，遇到报社的朋友，我推荐你写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