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父与子：胸中怀汤火 变化故相招(2)
传染病蔓延猖獗，最为危险，所以预防措施最为严厉。中国应该制定传染病预防条例，多加宣传。我想做的，就是让国民健康，可惜咱们的人民，浑浑噩噩，不懂得科学，也不知道防疫的重要。我到卫生局上班，那里的官员每天就是看报开会，也不做什么实事儿。”说罢叹了口气。晚萍道：“我们都是在生活的蛛网中胶住了的细虫，有的还在勉强挣扎，大多数早就没了生气，顶多是风吹来的时候晃动着，多经历一天人事，做人不自由的感觉也跟着真似一天，理想的生活反而远似一天。我们这倒运的民族眼下只有两种人可分，一种是在死的边沿过活的，另一种简直就是在死里面过活的，你不能不发慈悲心不是，可又有什么能耐能抵抗这凶潮？”杜一举没想到晚萍姑娘忽然来了这么一段文艺腔，看着她痴痴地说道：“你说得真好。”
晚萍一笑，“这不是我说的，这是志摩说的。”杜一举知道，现下的青年男女都喜欢大诗人徐志摩，随口道：“志摩说得真好！”
杜一举和高晚萍在前门饭店喝了这一次咖啡，心里就装上了只兔子似的乱跳个不停。转过天到广和楼剧场彩排，戏院分楼上楼下，楼下是散座，大板凳一排排能坐七八百人，楼上是包厢，舞台两侧大柱子上写着对联：“学君臣，学父子，学夫妇，学朋友，汇千古忠孝节义，重重演出，漫道逢场作戏；或富贵，或贫贱，或喜怒，或哀乐，将一时悲欢离合，细细看来，管教拍案惊奇。”三个学生往舞台上一站，杜一举在台下看得明白，根本压不住场子。不过，戏已经排练了，剧场也联系好了，只好是霸王硬上弓。演出那天，剧院外大影壁墙下放上了石头墩石头锁，戏迷一看道具就知道晚上的大戏是《艳阳楼》，晚上七点演大戏。杜一举这出宣传防止霍乱的话剧就在六点半上演，剧场里也有两三百人，坐在下面喝茶嗑瓜子。晚萍小姐并不怯场，化好妆，上去就演，另外两个男学生也拼了命，扯着嗓子念台词，却怎么也压不住下面的喧闹。好不容易把一刻钟的戏演完了，三个演员谢幕，底下的观众也没几个拿正眼瞅他们的，两个男学生讪讪地往台下走，高晚萍站在舞台中央，愤愤不平地冲着下面喊道：“我们演这出戏，是为了宣扬卫生的大道理，是为了你们好，你们这些愚昧的人，你们都是病夫！”台下众人从来没见过演员骂观众的，愣愣地往台上看，一片倒好响起，杜一举忙跑上来，把晚萍小姐拉了下去。晚萍小姐到了后台就哭，此时化妆间里坐上真正的角儿了，高晚萍也没处卸妆，花着脸就出了剧场。杜一举在后面跟着，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高晚萍闹了会儿脾气，和杜一举找了个馄饨摊儿吃了碗馄饨，平静了下来，两人分析演出得失。高晚萍道：“这样的大剧场，非得演易卜生的大戏才能压得住场面，咱们这小话剧，就得找小茶楼。我看咱们还是找几个小茶楼去演吧，不过，我只和大剧场有些关系，那些小茶楼我可一个都不认识。”杜一举道：“我去找小茶楼，我再去找北平电台说说，把咱们这出戏录音，在电台里播。咱们不能气馁，志摩说了，中国是一个体质羸弱、理智残废、道德怯懦、精神贫瘠的堂皇国家，每次有理想主义的行为或人格出现，这卑污苟且的社会一定要把洁白的人拉进浑浊的水里，但有知识有胆量的青年男女，总不能淹没了一点子理想的火星，我们要有拿人格的头颅撞开地狱门的精神。”晚萍点头道：“志摩说得真好。”
杜一举忙于戏剧演出，联系茶楼联系电台，晚上也不怎么着家，却不料某一晚，家里来了个客人，是那开药房的日本人丸山二郎。杜大鹏听见外面敲门，打开门看，认识是丸山二郎，心里嘀咕，难道我指使流氓砸他的药房被这老小子发现了，看他身躯笨拙，不像是登门问罪的意思。丸山二郎在门口深深鞠躬，“杜先生你好，冒昧来访，还请恕罪。”杜大鹏倚着门框问：“唉哟，丸山君，你是来找老杜先生，还是找小杜先生，还是找我大杜先生呢？”丸山笑道：“正是找您，大杜先生。”
杜大鹏一侧身，“您里面请。”
杜大鹏把丸山让到正房里坐下，吩咐媳妇给上茶，嘬着牙花子不知道说什么好。丸山二郎开口了：“无事不登三宝殿，我今天来拜会杜先生，是想谈谈药房的事情。”杜大鹏随口应付道：“是啊，我也为药房的事情发愁呢，罢医罢市，也不知道哪一天才能重新开张。”丸山道：“您那个万春堂是大买卖，我那个小小的药店不算什么，我到北京开药铺，也有五年时间了，可生意一直不好，看来中国人对我们日本的医药并没有什么兴趣。”杜大鹏道：“你们日本人的东西，都是从我们这里学的，你们日本的汉医，也是从我们的中医学过去的，你说你跑到北京来卖药，这不是关公面前耍大刀吗？你那些东洋药没什么新鲜的，我们北京人见多识广，信不过。”丸山赔笑道：“我也明白这个道理，要靠我个人的力量，这个药店恐怕很难支撑下去了，所以我今天登门，是要恳求杜先生，给我一个机会，让我们合作。”杜大鹏一翻白眼，“合作？合作什么？”丸山穿着件日本袍子，从怀里掏出个小药瓶放到桌子上，杜大鹏瞄了一眼，见小瓶子上写着两个汉字“补天”，也没问是什么东西，等着丸山说下去。丸山咳嗽了一声，“杜先生对我们东洋的药学并不熟悉，我来给您介绍一下，我们日本的药学，的确都来自中国，可明治维新之后，日本废除了汉医，全盘西化，西医占据了主导地位，就像今日中国的局面，当然，今日中国，中医西医还要争夺下去，可我们日本，早就明白了西医的好处，唯有奋发图强，才能迎头赶上。”
杜大鹏哈哈一笑，“你们小日本子，整天想着什么脱亚入欧，也没看你们折腾出什么动静来。”丸山道：“日本人天生有所缺陷，但我们后天努力，我们的医生都以强健国民体魄为己任，这款补天剂就是我们的产品，这种药可以开启心智，喝了它，记忆力增加，理解力增强，日本的学生都喝这个东西，然后我们的学生就去英国、去美国留学，学工程、学技术，回来建设日本。补天剂就是学生的灵丹妙药。”杜大鹏听他说得认真，拿起那小药瓶打量一番，只见玻璃瓶蓝幽幽，里面的液体也不知道什么成色，晃了晃，又给放到了桌上。丸山从袍子里又掏出一个白色瓶子，外面有三个汉字，写的是“恨天高”。杜大鹏把瓶子接过来，拧开盖子，见里面是一堆药片，闻了闻也没什么特殊的味道。丸山道：“这种药，名字叫恨天高。杜先生知道，你们中国人，总叫我们小日本，原因是我们长得矮小，平均身高比中国人要低两寸，比西方人更要低三到五寸，我们的医生经过研究发现，我们长得矮小，是体内缺乏钙质，要长得高，要自立于民族之林，就要补钙，所以我们生产了这种恨天高钙片，可以让我们的下一代长得更高，民族竞争，不能让我们的孩子输在起跑线上。这款恨天高，在日本卖得非常好。”杜大鹏把药瓶放下，言语间不再轻佻，问道：“这东西管用吗？我今天吃了，明天就长高？”丸山道：“当然不能这样神奇，我们都是成年人了，吃这个没什么用了，但是你的公子可以试一试。”说着话，他从袍子里又掏出个药瓶子。杜大鹏笑，“你这怀里东西不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