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诗人与医院:可怜书生命 更比文章贱(3)
李百药听罢，只觉得诗人在狱中受了委屈，口出激愤之言，没搭理这大逆不道的言论，接着说：“依我看，今年注定是个灾年，只盼着不要再有什么天灾，皇上现在心中有所敬畏，断不会再胡乱行事，邓王即便不能回到京城，也不会丢了性命，如果秋天皇上大赦，那么你肯定是会被放出去的。”卢照邻问：“你觉得这大赦有几成把握？”李百药宽慰他道：“我看最少有六成，天灾之年，皇上总会有更多仁慈之举。”
卢照邻听了，心中有了盼头。李百药告诉诗人，他的书僮双喜被收留在养生园中做个差役，闲来也学着辨识草药。两人又闲聊了一阵，门口的狱卒就敲门催促，李百药问：“你还有什么吩咐？我去帮你办理。”卢照邻连忙说：“我有一事，颇为麻烦。桑树岭下土地庙后面，有一棵大桑树，我一朋友托梦给我，说那下面埋有紧要的东西，如若方便，还请先生告诉我那书僮，去那桑树底下挖一挖，看有什么东西。”李百药不解其中缘由，听他说得含混，就应承了下来，想先去看看再说。
那桑树岭离长安城不过二十里路，离养生园也不远，李百药第二天闲着没事，就骑着驴，叫双喜带一把铁锹，一同来到山下。沿山路又走了几里地，就是土地庙，庙已破败，四下无人，庙后头果然有一棵大桑树，树上有几只乌鸦喳喳乱叫。李百药这头驴身上挂着四五个皮囊，囊中都是水，李百药解下一个皮囊，到树下仔细观察地貌，瞧准一处，把水洒下去，再观察渗水的速度，这样试了几次，找准了个地方，回头对双喜说：“你家主人吩咐，这桑树之下埋着东西，你且挖一挖看，到底有什么东西。”双喜想着主人在牢里受苦，嘱咐他办这事，不敢怠慢，抡起铁锹，就挖了下去。先挖了个四五尺深的坑，没见什么异常，李百药看了看，又取皮囊洒水探测，让双喜换了个地方再挖。这一次挖下去一尺多深，咔的一声铁锹就碰到了异物，双喜大喊一声：“有东西。”李百药连忙过来帮忙，不一会儿，就从地底下挖出了一颗完整的骷髅头，双喜心中害怕，推说累了不愿再挖，李百药研习医学，对人骨头这类物件倒不害怕，见这骷髅埋了至少有十多年光景，未必是卢照邻要找的东西，扔到地里想让双喜再给埋上，刚要吩咐，又觉得哪里不对，捡起骷髅再看，发现那骷髅上颌骨坏损得非常严重，不由得眉头皱紧。他让双喜将挖出来的坑用浮土盖好，自己找出一块包裹皮，将那骷髅包好，系在腰间，骑着驴带着双喜又去了养生园。
养生园中连日来热闹非凡，平乐坊中的诸多病人都到这里住下，昔日的虎舍狮舍都改造成了住院部，摆上了病床。每天都有全国各地的病人闻风而来，他们听说皇上开了个大医院，看病吃药不用花钱，还能免费住店，就都涌到这里来，到了发现果真如此，就把这天大的好事再传扬出去，引着更多人前来，其中不乏好吃懒做之徒，假装生病到这里骗吃骗喝。长安附近的郎中听说在这里当了医生可以吃官饭，也都纷纷赶来应聘，闲杂人等也都要来做杂工。徐永元天天忙着这些事情，已是筋疲力尽，他已写奏章要求将医院的预算翻上两番，更请求州府派来一百个兵士维持秩序。李百药对园中这乱哄哄的场景已是见怪不怪，径直走向医生的诊室，这诊室本是邓王闲来居住的一处院子，刚走到廊下，就听见徐永元和董太医又在屋里争吵起来。原来平乐坊中大批消渴症病人转移到此，家里人都像是卸下一个负担，再也不用管他们饭吃，可董太医的治疗方法说来简单，就是饿着，每天两顿饭，早上给他们吃一碗玉米粥，晚上给他们吃一顿窝窝头，绝不能给细粮，这些病人饿得发慌，就在园子里吵闹，都被兵士羁押在猴山上。徐永元这天去巡查，见有几个病人已然失明，还有十来个吵闹着说眼前发黑，他就来找董太医理论：“皇上开了这养生园，是为了给天下苍生看病的，怎么这些人看不好病，还要活活饿死在这里？他们饿瞎了眼睛，很快就会饿死。”董太医不急不忙，说：“徐总管你不懂医术，这消渴症要想治愈，第一步就是少吃饭，这一条万万马虎不得，那些失明之人乃是疾病所致，绝不是饿的。”
徐永元说：“你不给他们饭吃，就给他们开药啊。”
董太医说：“开药也不管用，给他们开药就是浪费医院的药材。”徐永元愤愤然，“儒生都知道仁义，都有恻隐之心，佛家也讲慈悲之心，偏偏你们这些医生没有心肝。”
李百药在廊下听他们吵了两句，也不好插话，转身到跨院，这里有两间房，是那印度留学回来的方医生主理的病理室。其中一间上着锁，里面有两个大木头架子，上面有密封的瓮，里面装着方医生搜罗来的紫河车，此物秘不示人。另一间屋子是方医生的实验室，里面有股怪味，却是方医生让杂役把消渴症病人的尿收集起来，他在这里熬煮，要从中提炼出糖块。这唐朝时代，糖还是稀罕物，老百姓想吃口甜的可没那么容易，方医生打着小算盘，这糖块要是炼成了，拿出去卖肯定能多赚些银两。
他见李百药来了也不避讳，将他让进屋，问：“李先生找我有何贵干啊？”
李百药平日里注重学习，也跟方医生深谈过几次，有一回他们聊到汉代的王莽曾经将一个叫王孙庆的活体解剖，当时是“太医巧屠共刳剥之，量度五藏，以竹筵导其脉，知所终始”，李百药就问方医生，这到底是王莽残暴还是这解剖的确有益于医学。方医生就给李百药讲：“《灵枢》说：‘夫八尺之士，皮肉在此，外可度量切循而得之，其死可解剖而视之，其藏之坚脆，府之大小，谷之多少，脉之长短，血之清浊，气之多少，皆有大数。’
不过王莽活体解剖，实在残暴，死了的人应该可以解剖，无奈病患家属都要求尸首是全须全尾的，所以我们对人体的了解不够真切。”两人聊到深处，方医生就给李百药讲印度医学，讲解骨骼之论，说这骨头也能看出门道，即便是尸骨，也能透露死去的人到底病在哪里。李百药在桑树岭土地庙挖出来这个骷髅，装在包里就是给方医生看的。
方医生自制了不少棉布手套，还有棉布口罩，戴上后对着那骷髅看了半晌，说：“这骷髅上颌骨和鼻骨都有损坏，看样子是风疾。你从哪里得来的？”李百药说：“果然是风疾，我在桑树岭野游，看几个无知小儿在那边刨地，挖出来个骷髅玩，我就觉得不对。”方医生说：“那地方如果深挖，也许能找出来此人的全部尸骨，细察他手部和足部的骨头，也必然有坏死的迹象，这麻风病实在是人间的大祸啊。千年之前，印度就有一部古书叫《苏胥如塔》，讲这患了风疾的人，手指断裂，四肢溃疡，鼻部塌陷，我在印度留学期间也见过不少这样的病人。”说到这里摇摇头，不肯再说下去。李百药见这方医生对自己带来的标本并没收藏的兴趣，不咸不淡地扯了几句，又用包裹皮将那骷髅裹了，带出医院。第二天带了两个家丁，在城里买了口棺材，又到桑树岭下，将土地庙后面那块埋骨之地清理一番，挖出一具尸骨，装在棺材里另找了一块坟地下葬。这李百药毕竟是史学大家，知道长安城外的山岭村落，曾经有过麻风病流行，想这死人或许是病死被草草掩埋，或许族人害怕传染，将他活埋，总之未能好好办过后事，就又请了和尚念经超度。
过了一个月，李百药又得空去了趟赤县监狱，将桑树岭一事向卢照邻做了个交代。他未提麻风病这一桩，只说在那里发现一具尸骨，已然重新装殓入葬。卢照邻心中蹊跷，只问那尸骨可是死去多年了，李百药回答，也许三五年，也许有二三十年。卢照邻默然不语，也没提俞无痕这一桩，任李百药追问，也只说是朋友托梦，有重要物件。李百药说：“想来这人是暴死在那里，魂魄未散，不知道怎么就托梦于你，现在好了，我们入殓超度，他的亡魂也该安宁了。”卢照邻躬身施礼，“多谢先生帮我做了这样的大善事，我出去之后一定报答。”
说来也快，卢照邻在监狱里住了大半年，转眼就到了秋冬，这一年大旱蝗灾，几无收成，官府开仓放粮，富贵人家施舍，可盗匪增多，监狱里关的人也越来越多，终于高宗皇上颁了一道旨令，赦免了一些无足轻重的犯人，大理寺也颁了一道密令，要处死一些囚犯。卢照邻果然在赦免之列，他和侯牧言依依告别：“不知道皇上为什么没能赦免仁兄？”侯先知道：“恐怕我要在监狱中度过余生了，兄弟你并无得罪朝廷之处，即便你写几首艳诗，最多是有伤风化，可我要出去，势必会传播我的思想，重申民众、社稷与皇权之关系，这专制的朝廷哪里能容许我胡说八道呢。”说着话，将一沓子书稿交到卢照邻手中，“我这部治国方略已经写完了，还望兄弟你出去后，想办法将我这本书传给后世，要让后人知道，大唐高宗年间，就有一位侯先知鼓吹民主。”卢照邻接过书稿，藏在身上，与侯牧言洒泪相别。当天晚上，下了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胡尚德带了狱卒和刽子手，将侯牧言绑了押至刑场，一刀砍掉了这位先知的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