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谷之衰微(9)
就这样在无量谷一连待了三天，姚连虎一副坐卧不安的样子再也坚持不下去了，尤其是第三天，他一会儿走出院子向四周张望着，对面的高山遮堵了他的视线，看天也只是狭窄的一绺儿，这让他狂燥难耐情绪有些失控。一会儿他又走进窑洞坐在炕沿边，低矮的、黑乎乎的窑洞让他心烦意乱，就一个劲地催促根翠早些离开这里。根翠看到娘表情不再痛苦，知道自己的谎话起了作用，娘生活得着实有些悲哀，不能再给她增添任何的不快。她说：“娘，我们明天就要走了。”“明天就要走？”她娘吃惊地问。“我们的假马上就要到期，刚参加工作超假恐怕影响不好。”娘顿时出现一种极其复杂的表情，为女儿感到高兴的同时又舍不得让她离开，那种又喜又忧的东西混杂在一起让她不能很好地表达自己。
第二天早晨吃过饭后，根翠和姚连虎开始离开这里，她娘和周围的人站在院子里送行。根翠的心里非常辛酸，她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望着自己的娘她做出一副笑嘻嘻的姿态，一步一回首地离开了她。下到坡根的河滩边，在过河的一瞬间她再也忍不住内心的痛苦，眼泪开始刷刷地流淌起来，有几滴掉进潺潺流淌的小溪中。小溪的水跳跃着，水中的浪花闪烁，它从容地接纳了这个不幸之人的所有馈赠，向着下游一刻不停地奔流而去。
胡家的忧伤
胡成贵死后不长时间灾难就降临到胡成荣头上，刚几天他的眼睛就急红了，背弯曲得更厉害，那种人高马大、健步行走的样子似乎永远成为过去。只见他神情沮丧，人显得麻木迟钝，人们都说胡成荣经受的打击太大了，看样子活不了多长时间，怎么几天工夫就能完全改变一个人。胡成荣的丫头娟子在婚礼上突然失踪，人们分析私奔的可能性极大，如果这个假设成立，那么她就是继胡成贵的丫头之后无量谷出现的又一个私奔女。
胡成荣仍住在谷中的老宅里，是无量谷仅存的几户还没有搬走的人家。他家的三孔旧窑洞全部面朝西，位于一条更窄的岔沟中突然转弯的山崖下。一年四季院子中大部分时间见不到阳光显得非常隐蔽，走在无量谷的长川里绝对发现不了它。有人怀疑这么一所宅院的选择，可能是胡成荣的祖上为躲避土匪的袭击而建造。过去的土匪三天两头来抢劫，人们把躲避土匪袭扰叫“跑贼”，一旦土匪来了全村子的人都跑到胡成荣的宅子里躲藏起来，这地方偏僻安静很是安全。现在没有土匪了人们用不着再跑贼，胡成荣的宅子也渐渐被人们所遗忘，而随着大部分人家迁离沟谷，胡成荣的家就显得更偏僻孤单。
说来也怪，胡成荣的大儿子胡学成聪明伶俐、出类拔萃，他不仅人长得清秀而且思维敏捷又有才干。但老二就大不相同，同是一母所生却相差很远，人迟钝、脑子一点也不开窍。老师经常挖苦说给这娃上课就像热羊油滴在冷石板上立马就凝固了，他的脑子比糨糊还黏，初中没读完就回家种地了。老二后面的姑娘叫娟子，她跟大哥一样聪明伶俐，属于一看就懂、一学就会的那种悟性极高的孩子，可惜胡成荣只让她读到小学三年级就拽回家种地干活了，这丫头硬是给耽搁了。这姑娘下来的又是个男孩，这孩子跟他二哥差不了多少，从小就不爱学习，一眼看透将来肯定属于拷牛后半截的那种。人们经常嘲讽胡成荣，说他生孩子也像赌场上押宝一样，一单一双轮番出现，路子非常齐整，没有一次例外出现。
胡家老二很快进入谷中的光棍行列，眼看着超过二十五岁仍找不上对象，胡成荣心急如焚。每次出去给娃瞅对象，人家一听胡成荣住的那地方就啥话都不说了，有的人非常刻薄，当着胡成荣的面说：“你那里要是土匪多了就是个好地方，只可惜现在世道太平了。”胡成荣脸上火辣辣地像被重重地扇了一记耳光。他们还不太了解胡家的老二，要是知道他这个样子肯定就地将说媒者撵出家门，因为这容易让别人误解是在污辱人家。胡成荣知道自己的处境，时常为不能解决这个难题而忧心忡忡。村子里钟万才的情形和胡成荣极其类似，钟万才这个人还说得过去不聪明但也不傻，但生下的三个孩子全是那种“八成人”，平时能干活也懂得基本的道理，就是大脑不很健全，农村把这种人戏称为“膛子不利”。钟万才的两个孩子也到了婚嫁的年龄，这男孩怎么都找不上对象，而女孩却争着抢着有人要，成了无量谷的光棍们一致抢夺的对象。钟万才之所以对前来说媒者不松口因为他有自己的考虑，要用这丫头给儿子换个老婆。虽说这不是啥高明的法子，但不失为一个很实用的法子。钟万才的心思让杨人来窥测到了，有一天杨人来遇到胡成荣就试探着说：“我看你跟钟万才来个‘换头亲’算了。”他的这种天才式设想，让胡成荣愣了半天都没回过神来，不知是惊讶还是感激，总之杨人来的这个想法对他产生的触动是未曾预料到的。
杨人来的话让胡成荣整整思考了三天，他既没有告诉老婆也没有征求儿女的意见。到第四天一直憋闷的胡成荣一大清早就跑到杨人来的家里，告诉杨人来说自己同意这门亲事，并请他做媒尽快把事情办了，免得夜长梦多。杨人来笑嘻嘻地说：“没想到你还是个急性子，再急也得告诉人家一声，否则不就变成抢亲了。”“你没跟老钟商量过？”胡成荣疑惑地问。“你这人聪明一辈子怎么现在却犯起傻来，怎么说也得先征求你的意见，你若同意了再找他也不迟。你不同意的话给他说也没用，现在的决定权握在你手上。”“快别糟贱人了，这种没名堂的事也只有我干了。”胡成荣的头脑冷静调子极低。“话不能这样说，‘换头亲’又不是咱们发明的，世上早有这事，你没听说还有一种叫‘三倒油葫芦’的，那比这个要复杂得多。”杨人来对任何事情都充满兴趣。“嘿嘿，”胡成荣听后只一个劲地笑着，仿佛在自我解嘲。
钟万才听了杨人来的话后脸上绽露出喜悦的神情，杨人来则趁热打铁地把话越说越透：“胡成荣是啥人呢，方圆几十里谁不知道，他不是平地卧的兔子，肯和你结为亲家是动了脑筋的。你们的男孩子都差不多，但人家的丫头明显占着上风要强出一大截。话就挑明了说吧，你要同意这门亲事，双方对换后再给人家适当找上一点钱。人都是要面子的，这样大家心里就都平衡了。”“老支书我听你的，你一辈子大事小事经见得太多了，啥事情是个啥门道你没有不清楚的，这事就交给你了。”老钟的表态相当坚决。在杨人来的斡旋下双方家长很快达成了意向性的协议，并商定择日举行订婚仪式。双方的孩子听了父母的话后反应极不一样，胡成荣的儿子与钟万才的儿子高兴得简直有些忘乎所以，都觉得用自己的妹妹换回个老婆这法子确实太高明了。而娟子和毛毛都不同意这样做，娟子的反应尤其强烈，她开始又哭又闹起来，对胡成荣说她死都不会嫁到钟家的。胡成荣以为她在说气话就狠狠地训斥了女儿一顿，并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胡家和钟家要换亲的事在无量谷迅速传开了，连周围的桃原人、滕庄人都知道了。胡学文听说此事急匆匆地赶了过来，他说：“叔，这么大的事也不找家门里的人商量一下就自个儿做主了。自古以来‘换头亲’有几个过得安生的？多半都不和睦，再说你换也不能跟钟万才家换，他们是些啥人明显跟咱们的人差着一个档次呢。”胡成荣静静地听着堂侄的话一声不吭，等他说完后胡成荣不紧不慢地开腔了：“好娃呢，你现在日子过好了哪能体会到叔的难处，这种日轱辘挖山的事叔也不想干，不想给世人留个谈笑的话柄。现在是啥情势，人人都站在高山上望水涨，谁肯伸手拉别人一把，你说我不这么干还能怎么干？我老了脸皮厚了，谁想说啥就说去吧，麻烦你这么大老远地跑来关心这事，叔感激得很。”胡学文听话音不对头就说：“叔，这自家的事有自家处理的法子，我这是咸吃萝卜淡操心，千万别放在心上憋得难受。”胡学文说完就调头走了。
几年前胡学文搬到接近桃原的地方，在大路边上盖起五间砖房，现在的日子过得相当不错，有些像桃原人了。他在回家的路上反复思考胡成荣的话，弄不明白他说话为何如此刻薄，他是真心实意来劝解的，怎么给他的感觉是自己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安好心。自己会图谋他啥呢，胡学文仔细地回想着胡成荣说的每一句话，从所有的话语中分析他的说话动机。胡成荣的一句话突然让他眼前一亮，仿佛一下子找到了问题的症结所在。他不知不觉间说了一句“站在高山上看水涨”的话，这话与当时的情形毫无联系，分明是在影射自己幸灾乐祸、见死不救，看他笑话。这话究竟从何说起，他思来想去唯一能解释的理由就是自己这几年日子过得平顺了，恐怕因此遭到别人的嫉恨。这样于情于理能说得通吗？他反复地想着这个问题。不知不觉间就攀上遮堵无量谷的那道山梁，又沿着起伏不定的山岭走了一阵才回到自己的家里。一进家门马上融入幸福的氛围里，那些恼人的事全被丢在脑后，他只想着和姚成还有一点合作的生意没做完，该去催一下这个老痞子了。
胡学文刚走进姚成的商店里，就听到围坐的桃原人正在谈论胡成荣家换头亲的事情。看样子他们正讲得津津有味，见胡学文来了姚成咧着嘴满脸笑容地说：“说曹操，曹操就到了，让胡学文说胡成荣的事情，那还不是轻车熟路、一弄就准。”姚成的话音刚落，桃原人就爆发出一阵舒心的笑声。笑声过后他们的好奇心似乎还没有满足，继续追问这门亲事的来龙去脉，胡学文摇头表示一概不知，这些等着听新闻的人根本不满意他的回答。他们继续拿无量谷的人开涮，当着胡学文的面放肆地议论起来，说现在无量谷人的眼睛都急红了，今天弄个换头亲明天可能就要兄弟娶嫂子了。商店里再次爆出笑声，笑声中掺杂着几分得意、几分歹毒，听得胡学文心中一阵阵发凉。
娟子知道要嫁给钟家的事后在胡成荣面前已经哭闹了好几次，听着女儿的哭诉胡成荣静静地不吭一声，刚刚剃过不久的光头上又蹿出白发，给人的感觉明显苍老了许多。娟子的哭声时断时续，有一阵子还出现哽咽抽泣的情景，哭泣中偶尔出现一两句埋怨的话，接着又陷入绵绵不绝的伤悲之中。胡成荣一直默不作声听凭女儿的哭泣，过了很长时间他终于开口说话了：“娃心里的痛爹知道，眼睁睁地把你往火坑里推，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爹的苦处你知道吗？你二哥是个啥样子，眼看快三十岁的人了连个对象都没有，爹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打一辈子光棍，他要是一辈子娶不上婆娘，爹死了都闭不上眼睛。为了你哥爹才出此下策，从心底里讲爹是不情愿这么做的。”“爹想到大哥也想到二哥，为啥就想不到我呢，为了他们读书让我回家种地。现在倒好，又让我给他们换婆娘，我是人又不是牲口，就是牲口主家使唤顺手了也不会轻易卖给人家，爹做事实在让人想不通。”这些堵在心头的话她一口气说了出来，哭声越来越大，抽得也越来越厉害。胡成荣的泪水从那下垂的眼皮里流了下来，他没有动手去擦任其顺着面颊流下。突然他长叹一声转身走出窑洞，那声音沉闷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胡成荣刚走了出来，一直溜在窑洞的窗根下偷听的胡家老二就冲了进来，他手指着仍在哭泣的娟子开始破口大骂：“让你去嫁人又不是让你去死呢，看你哭得那个难常劲。”二哥的突然出现使陷入痛苦中的娟子一下子冷静下来，她立马停止哭泣，神情变得异常镇定，看着对自己发怒的二哥眼都不眨一下。二哥的话还没有说完她就接过话茬：“要我去嫁给钟万才的儿子，你休想！”“你说啥？”“你趁早死了这条心吧！”“你再说一遍！”“我死也不会嫁给钟家的！”“啪”的一声响，二哥一巴掌重重地打在娟子的脸上，像头咆哮的公牛在窑洞中发作起来：“就是死了我也要把你抬到钟家去。”“我现在就死给你看，你趁早抬过去算了！”娟子愤怒地喊了一声，声音尖厉刺耳。
刚刚出门的胡成荣听到窑洞里的声音一个箭步跨了进来，照着儿子的面颊左右开弓两个耳光打得他趔趄起来。“日你个不要脸的，还有你在这里撒的野，也不撒泡尿照照看自己是个啥模样。”胡成荣发作起来，那架势要立马收拾这个不孝之子。胡成荣的老婆冲进门来拉住他的胳膊哀求起来：“好先人呢，你这是想要我们孤儿寡母的命呢。”胡成荣被老婆拉出窑洞，他仍在不停地咆哮着：“我真是亏了哪辈子先人了。”随即胡成荣老婆的哭声大作，她悲痛欲绝的哭声使刚刚停息下来的娟子也跟着哭了起来。整个大半天胡家都传出那种时断时续的哭声，哭声在狭窄的沟壑里回荡着，没人知道胡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杨人来马不停蹄地穿梭于钟家与胡家之间，他的活动并不因娟子的反对而停歇，而是越来越快地进入实质性操作阶段。起初，钟万才只答应找给胡成荣三百元钱，就算这门亲事彻底搞定，双方不再承担对方的任何要求。娟子这么一闹，杨人来的态度强硬起来，他明确告诉钟万才这三百元的找头是轻了些，答应找五百元钱事情就成，少出一分钱事情就有可能烂包，要是事情弄砸了休怪他协调不力。钟万才一开始坚决反对，声称这人换人直接换了就行，哪里还来的找头，再说找上三百元也行了不能得寸进尺。杨人来晓以利害再次警告钟万才，说就这样人家恐怕还不舒服呢，钟万才思前想后最终同意了这个方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