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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谷之衰微(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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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钟川意外地落选了,这是一段时期山谷里的人茶余饭后谈论的最主要话题。一个好端端的大队领导任职时间并不长就遭此厄运,说起来很是让人吃惊。他们揣度这事的蹊跷之处并对选举这种新事物产生浓厚的兴趣和极大的好奇。落选给钟川带来的打击是致命的,这不亚于刘英烙在心灵上的伤痛,以至于改变命运,这是做梦都未曾想到的。
     
       事情的经过很简单,有天下午乡上又带话让钟川去开会。接到通知后钟川就琢磨起来,这季节夏收早已完成秋收还没有到来,乡上开会八成是要落实计划生育这项天下第一难的工作。“催粮要款,刮宫引产”,乡村两级干部的工作群众概括得非常形象。无量谷处于三省交界处,做这项工作还有其特殊的难度。一听说要采取措施,许多育龄妇人纷纷逃到邻省的亲戚家里,她们把这种行为叫做“躲计划生育”。现在这种人的水平越来越高明,游击战术运用得非常巧妙,一有风吹草动立马就找不见人了。
     
       正想着已到乡政府院子里,王书记见钟川来了非常和蔼地说:“你倒挺准时的,这么远的路说来就来了。”接着他谈了选举的事,对计划生育却只字未提,他说这是新生事物,是时代发展的必然要求,是非如此不可的事。钟川似懂非懂地听着,只觉得选举这件事非常新奇。王书记的话不绝于耳,今后各级领导班子成员都要通过选举产生,这项工作会越来越正规,即将进行的村主任选举仅仅是个开始,以后只有经过村民选举的主任才是合法的,村民还要进行自治。他说无量谷的群众基础不错,乡上将这事先放在无量谷进行也算是试点吧,希望他回去后抓紧准备把这项工作顺利完成。接着他又讲了些有关选举的具体事项,说有乡人大去的同志负责具体指导这项工作估计没啥问题。钟川带着新精神开始往回返,有些东西他也似懂非懂的,回到无量谷马上召开会议进行传达。大家第一次听说通过投票选举自己的领导,对这事纷纷议论起来。
     
       选举那天来了不少人,大家聚集在一起,那种久违了的热闹又重新回到无量谷。人们交头接耳议论的同时会议开始了。红庄乡人大的唐主任亲临现场进行指导,他讲了如何填写选票等具体事项,接着每人领到一张小纸条,必须当场填上自己所选人的名字,他们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民主权利就在这种懵懂与好奇中开始实施。填写选票的过程很短暂,投票的过程有些纷乱。这中间时间最长的要算是计票了,它给人们提供了难得的闲说冒谝的机会,让他们重新回到群体聚会的欢乐之中。
     
       当乡人大主任公布选举结果时,吵闹声立马停了下来,大家屏息静听,当听到“胡学文当选村主任”的话语时,寂静的会场轰的一下嗡嗡起来,人们的议论声迅速淹没仍在讲话的声音。钟川一下子弄蒙了,他起先以为自己听错了,随即埋怨起这位主任工作疏忽,当着无量谷所有群众的面,他本能地说出:“唐主任,你没有弄错吧。”整个会场的人听到钟川这样的询问顿时哗然一片,嗡嗡的议论很长时间难以平息。“这样的事我要是弄错了,那不成了吃干饭的。”唐主任以极其负责的态度回答钟川的问询,他的回答又引起无量谷村民一阵不小的喧闹。后来钟川这句有名的带有质疑性的话语成了人们见面时相互取乐的笑柄。“你没有弄错吧”,每当出现这种说话的句式时他们都能心领神会其中的快乐,大家都知道这是在讥讽大队长钟川,这句话时常出现在胡家人的口中,他们以此来印证无量谷又成了胡家人的天下。
     
       无量谷爆出钟川落选这样的新闻,让红庄乡的领导听后大惑不解,这地方究竟咋了,怎么尽出怪事。全乡首次进行的选举就出现意外,乡领导都在认真思考这个问题。这事倒给他们提供了一个非常不错的反面教材,让他们开始警觉起来,对选举这种新生事物有了更深的认识。乡里的选举马上就要进行,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乡领导开始以一种前所未有的认真态度关注这事情。钟川落选的消息迅速在四周传扬开来,桃原人仍是老样子,除了讥讽外他们还郑重其事地作出种种分析,说无量谷自古就是胡家人的天下,什么杨人来、钟川、钟鹞子,通通都是阴谋篡权的结果,他们下台是历史的必然。他们预言胡家人将在无量谷里迅速开启一个新时代。
     
       钟川怎么都想不通胡学文会在选举中做了手脚,这成为钟川很长时间挥之不去的一块心病,他无法接受这个现实,而事实却实实在在地摆在眼前。尽管当天他就知道了这件事但为时已晚,乡上主持选举的人早已逃之夭夭,无量谷参加选举的群众也四散回家,这个曾热闹一时的院子此刻人去院空,空虚的谷中死寂般的静让他感到窒息。后来胡学文还找到他,提议让他当副主任协助管理无量谷村的事务。这个提议让他受到的伤害无以复加,他认为这是胡学文有意欺侮自己并不断地往溃烂的伤口上涂盐巴,所以胡学文刚提及此事他就一口回绝了。他说还是你干吧,你能干你就全干了算了,说这话时他明显带有醋意十足的妒忌。胡学文看他这样也就不再坚持,从钟川的表现中他看到以前从未看到的东西,原来钟川的骨子里是个非常懦弱的人。
     
       一段时间里钟川躲在家中称病不出,这个结局让他思想上的弯一直都转不过来。应该说这种结局比杨人来还要惨,人家在下台前还痛快地将城里娃收拾了一顿,自己这算啥,就这样不明不白地遭人暗算了。由于疏忽大意酿成大错,难道多年的领导白当了,连起码的警觉都没有,这事想起来就让他心烦意乱、寝食难安。他不时地回忆着那天选举的种种细节,想从中找到一些蛛丝马迹,记忆似乎永远地定格在那一刻。他是当时最早知道要进行乡村选举的人,按照乡上的部署,回到无量谷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召开大会进行传达。他的思维中一直存有这样一种认识,这村民选举只是个形式而已,是换汤不换药,猫叫咪咪或者咪咪叫猫反正都一个样,就连乡上的领导也这么说。他的想法是尽快走完这形式,没想到位子会轻易地易主了。出现这种严重失误表明他在认识上存有明显缺陷,他的认识中一直存有一个误区,认为土地承包后大家的兴趣全在自家的土地上,哪有人关心这个。事实证明他想错了,事后他了解到在无量谷这个偏僻的地方当时还出现极为时尚的做法,那就是拉票贿选活动。胡家人稍微做了一点手脚,他就被轻易地撂翻在地。他们也真行,玩弄这个真的很在行。
     
       当时的投票过程在他的脑海中留下的印象极深,大家拿到选票后蹲在地上就地画起勾来,他看到许多人自始至终都是一副和善的面容,看着他流露出难得一见的微笑,以为这是大家对他的信任,给他投票的先兆。现在看来这全是假象,这些人是在微笑中看着他如何倒下去的,他们填写选票前就已开始欣赏他倒下时的情景。他们的微笑并不是表达心中的善意而是透露出某种狰狞,当时怎么就被别人的障眼法所迷惑,以至于走到这步,他不能容忍自己犯下如此低级的错误,难道几十年的人白活了。一种深深的自责让他很长时间都不能原谅自己,有时想得时间太久,以至于脑袋都发涨。一段时间里他闭门不出,看什么都不顺眼,开始变得神经兮兮。
     
       在钟川寂寞难耐之际杨人来到了他的家里,这位将钟川一手扶上领导岗位的人,压根儿没想到钟川会以这种方式下台。他一进门就说:“钟川,这种窝囊气受不得,他们是在合着伙儿日鬼你,你到乡上把这个问题向领导反映清楚。”一听杨人来的话,有种感激的东西在钟川心中升腾,他没想到曾有过嫌隙的老支书能够摒弃前嫌,在危难之机向他伸出援助之手。他有些激动地说:“老支书,几天的工夫我什么都想通了,让他们闹去,大不了不干就是,还能把人咋样。”“话不能这么说,胡家人做事太缺德,这种偷偷摸摸做手脚的事他们也能干出来,这是卑鄙无耻的行径。你知道他们是怎么弄的吗,按照现在时髦的说法,他私下拉选票这叫贿选,贿选是犯法的。”杨人来再次郑重其事地提醒钟川。“现在生米已经做成熟饭,事已至此就由它去吧。”钟川此刻变得异常冷静,不像刚刚听到选举结果时那样冲动。“兄弟,这样对你是不公正的,你自己不想干了那是另一码事。现在到处都在传言你是被大家选掉了,知情的人知道是胡家人捣了鬼,不知情的人还真的以为你出了啥问题,让别人抓住把柄给弄了下来。我的意思是你到乡上把事情说清楚,这跟当不当村主任已经没有啥关系。”杨人来是在设身处地为钟川着想。“让我再想想,这事把我搞糊涂了。”钟川说出自己的想法。两位已经下台的无量谷领导有着殊途同归的命运,在两个城里女人离开无量谷后,他们又重新呈现出当初那种坦诚相见、和善友好的状态,不再是虚荣变形找不到北的模样,这事要搁在几年前坏分子刘仁一家还在无量谷时,那是绝对无法想象的。
     
       在家中闷闷不乐地待了一段时间,钟川实在憋闷得慌,就将心中酝酿已久的想法告诉自己的老婆。望着刚刚忙完锅台上一切杂务的老婆,他突然说:“我准备到桃原开小卖部。”说这话时一双大眼睛盯着她,态度显得极为和善。“你到桃原开小卖部?”老婆重复着他的话,脸上出现惊愕与不解的神情。“对!这事我想了很长时间,不能老这样待着,我要做一番事业让他们看看。”钟川干什么事从来都不与自己的老婆商量,这样协商的语气一经出现就让她感到受宠若惊,一种被接纳的感觉使她心里热乎乎的,心想今天他是从哪块葱地里走了过来,竟变得如此通情达理,看来这村主任当不成也有它的好处,他像变了个人似的知道如何体贴自己的老婆了。
     
       姚桂兰仔细倾听钟川对未来蓝图的勾画,他的构想极具诱惑力,预言要是进展顺利的话,小卖部从开业时算起,当年就可获纯利润五千元,第二年一万元,第三年两万元,三年后就是方圆几十里响当当的大老板了。“老板是干啥的?”她有些不解地问。“傻熊,老板什么都干,特别有钱,比经理还要牛皮。”钟川煞有介事地讲着,老婆似懂非懂地听着他的话,眉宇间渐渐流露出喜悦之情。对于这个在家庭中没有任何地位的人来说,丈夫些微的尊重都让其感激得找不着北。
     
       姚桂兰正沉浸在喜悦中,钟川突然认真起来:“到桃原办小卖部的想法虽好,但能不能实现还很难说。我们属于无量谷村,虽说离桃原很近,但毕竟跨了省份,到别人的地盘上开小卖部,恐怕会引来桃原人的嫉妒。”“那怎么办?”老婆有些不解地问道。“办法倒是有,就看你肯不肯出力。”“你说是我?”她更加迷惑不解起来。“对!你想想看,你的父母兄弟都是桃原人,以他们的名义办个小卖部,桃原人自然就无话可说了。当然他们只是挂名,一分钱也不用投入,所有的经营活动都由我来做,这样的话事情不就好办多了。”“这样行不行?”说这话时她仍有些胆怯的样子。“咋能不行,这样再好不过了,谁也说不出啥话来。你下午就回娘家去把这事跟他们说一下,只要他们肯出面帮忙事情一定会成功。”钟川一脸自信的神情给迟疑的老婆增添了勇气,她说:“那我去问一问吧。”
     
       当天下午姚桂兰动身前往桃原,经过一段弯弯曲曲的山岭,眼前突然出现隆起的桃原,她向上看了一眼就开始一步步地攀登起来,没多大工夫就到了塬上。看到自己的女儿回来了,姚老汉很是高兴,当得知自己的女儿是为这事而来,姚老汉极其认真地问:“他对你怎么样?”她没想到父亲会突然这样问,而对她提出的事却避而不答。她略微沉思了一下说:“挺好的。”说这话时,她想到临行前钟川的和善态度,而把过去几年中的冷遇完全收藏起来,给自己的父亲表现出一种不很真实的表情。她总以善良的愿望揣度一切,始终认为钟川会回到友善的道路上,即使过去他曾做过什么有悖于常情的事,也会回心转意重归于好的。钟川最近的种种表现,让她感到所希望的那种状态奇迹般地出现了。
     
       姚老汉知道自己的女儿老实本分不会说谎,就对女儿的话信以为真,随即开始商议筹建小卖部的事。他叫来自己的两个儿子,将钟川要在桃原办小卖部的事告诉他们。小儿子一听就来气了:“钟川要到塬上开小卖部?他啥事不想干,他的想法越多我姐受的罪就越多。我姐自从嫁给他就成了他家中不要工钱的长工,他凭啥这样?他们钟家到底有个啥?”“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就说办小卖部的事。”姚老汉打断小儿子的埋怨与牢骚,看着姚成说:“你说说吧。”“老二说得有道理,钟川脑瓜子活、点子多,但心术不正,一旦钱赚得多了恐怕心术就更不正了。”在这件事上兄弟俩的看法竟出奇的一致。
     
       “只要有钱了,他们一家人就会消停地过日子,也用不着你姐再下大苦干重体力活了。”姚老汉仍坚持自己的观点。“爹,你知道人和人是不一样的,心眼儿好的人钱多钱少都一样,啥时候都把人当人来看待;心眼儿不好的人,钱越多心越邪,会把人当成赚钱的工具,我看钟川有些悬乎。”小儿子再次表明自己的观点。姚老汉听着两个儿子的辩论静静的不吭一声,只有那旱烟锅里的火星在一明一暗地闪烁,每吸一口烟,火的光亮就会闪烁一下,随即一股浓烈刺鼻的呛人烟雾从被胡须包围的嘴里释放出来。
     
       过了一阵,姚老汉突然停止吸烟,不紧不慢地说:“你姐既然来了,咱们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她本来在钟家的地位就不高,咱们再不给她一点颜面,让她怎么在钟家生存下去。你们啥都别说了,事情就这么定了,明天就帮忙把小卖部弄起来,有什么事我担待着,你们也用不着操这份心。”姚老汉开始作总结,两个儿子也就不再争辩什么了,他的话刚说完,他俩就很不高兴地离开了。姚桂兰把父亲同意在桃原开小卖部的消息告诉钟川,他异常兴奋,急忙拿出纸和笔开始迫不及待地拉起清单:货架四个,柜台四个,烟酒糖、鞋布袜……一会儿工夫就列出两张清单来。姚桂兰说你的心也太急了吧,昨天刚说的事今天就想要结果。“这种事宜早不宜迟,越快越好。”说完这话,他又对所列项目进行经费预算。这件事忙乎了大半个晚上,第二天吃过早饭,钟川怀揣清单向桃原急匆匆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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