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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革命的谷(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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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想着,院子里有脚步声,门随即“吱呀”一声就被推开,卓红莲走了进来。刘衡急忙翻身坐起,这情景吓了她一跳,她的脸刷地一下变红了。她没想到他如此突然地回到这土窑洞里,此刻正好躺在她和杨人来曾挥汗如雨的地方。“收工了?”刘衡问道。“今天没上工,我串门刚回来。”卓红莲毫无准备,话说漏了嘴,其实说出串门一词后就后悔了。她赶忙补充道:“是到村头的杨婶家去了。”刘衡觉得妻子说话的口气有些怪,想可能是一个人独居在土窑洞里,精神上多少受到刺激。他做梦都没想到身下这比屁股大不了多少的土炕,曾上演过无数次惊心动魄的场景,相比之下,充其量他只能算个偷放冷枪打了就跑的土匪水平。
     
       “一个月不见你的胡子都长了,也不刮一下,像个犯人似的。”卓红莲迅速从刚才窘迫状态里走出来,用温暖的话抚慰丈夫,尽起妻子的责任。刘衡咧嘴笑了笑,笑容有些憨直,边笑边说:“胡子长就长了,它不妨事的。最难过的是没有女人,快憋死人了。”他趁机开了个玩笑。卓红莲故作生气地瞥了他一眼,他看到那里面深藏着的娇气与默许尽情释放出来,心中一时非常兴奋,明显感到这有家有老婆和没家没老婆到底还差着许多。
     
       农闲批斗会
     
       紧张的秋收结束后天气明显凉了下来,每天清晨都有一场浓霜出现,整个无量谷变成白皑皑的世界。小河边上已经犁翻过的土地霜特别浓特别重,像人们有意渲染的水彩画。而这条亘古流淌着的小河,在河边白霜的映衬下显得更加清冷幽静,明显一副霜冷长河的画卷。河岸上零零星星的老树已落光叶子,矗立在白霜尽染的大地上仿佛凝固一般。清晨悄然来临时人们还沉浸在梦乡中,院子里的狗也静静地蜷伏在柴垛上,嘴巴贴在肚皮上弯成一个圆圈,它们懒得动弹一下。寒霜洒满院子染白柴垛,将那条卧在柴垛上的狗也一同染成白色,如不仔细察看还真的辨认不出来。黎明来临时,无量谷总是如此的静,仿佛进入一种禅境般的冷寂幽深的状态里。
     
       太阳照例升了起来,河岸的寒霜迅速消退,虚幻的白色世界在阳光的照耀下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这季节粮食全部上场,生产队的牛羊骡马很早就放了出来,它们自由随意地在无量谷的沟谷中寻觅着、追逐着,悠然而又闲散。一整天没人去管它们,天黑下来时它们就会乖乖地回到自己的圈中。乍一看,完全一个世外桃源。公社李书记的突然到来,打破了这里刚刚形成的宁静。他刚刚上任不久就专程赶到无量谷,督察对坏分子刘仁的劳动改造情况。批斗会在打谷场上进行,坏分子刘仁站在场中央,歇息下来的社员围坐在场边。
     
       深秋的季节总给人一种灾祸将至的感觉,就连天空中普照大地的太阳也变得有种让人说不清楚的没落味道。会议由杨人来主持,他开门见山地说道:“伟大领袖教导我们说,凡是错误的东西,你不打它就不倒;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像刘仁这样的坏分子,心存不满由来已久,今天他低头站在这里,谁能保证他不会梦想着变天梦想着复辟。这样顽固不化的人,仅靠一两个月的劳动改造,靠几次批斗大会,是根本解决不了问题的。所以,阶级斗争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一刻都不能放松。今天李书记专程到我们大队,督察对坏分子刘仁的劳动改造情况,这是对我们工作的肯定和鼓励。现在请李书记讲话,大家欢迎。”杨人来的话声调高亢,一旦提到坏分子刘仁他浑身就绷得紧紧的,弄出来的全是阶级斗争的味道,让人一点也感觉不出那是作秀或搞笑什么的。
     
       “哗哗哗”,场边响起一阵热烈的掌声。李书记在掌声中站了起来。只见他前额宽大两耳垂肩,皮肤黝黑,黝黑的面庞上架着一副宽框的黑边眼镜。大家一时把目光集中到这位刚上任的公社书记身上。李书记表情严肃,在大家殷切盼望中开始讲话。谁知他一开口发出的全是东路口音,与坏分子刘仁的口音完全一样。大家一阵惊奇,相互间用眼神传递着这个疑惑不解的信息,并现出一种诡秘窃笑的神情。坏分子刘仁听到熟悉的口音时一下子愣住了,仿佛在他乡遇到知音。他仔细听着这位老乡的话,他字正腔圆但速度不快,听起来效果非常好,好像有扩音器的效果一样,字字深入内里触进心间。“我们要随时掌握阶级斗争的新动向,企图亡我之心不死的人绝对没有好下场。坏分子刘仁,你是名仁实不仁,嘴仁心不仁,仁义礼智泛滥,亡我之心不死。你只有规规矩矩地接受贫下中农的教育,用劳动来洗刷自己的罪恶才是唯一的出路,否则只有死路一条……”刘仁开始时还听得很清,听着这位老乡不断发出的熟悉声音,听着听着脑袋就逐渐大了起来,头一阵阵发晕,居然没能听清他后来又讲了些啥。这是他到无量谷后头一次出现如此情景,被熟悉的乡音所击倒连自己都感到很奇怪。
     
       李书记的话刚讲完,杨人来就让群众接着进行批判,他则带着书记向着一个院子走去。他们刚走进院子,迎面飘来一股扑鼻的熟羊肉香味。杨人来笑嘻嘻地对李书记说:“咱这地方的羊吃的都是中草药,喝的全是矿泉水,所以羊肉有种说不出的香味,你瞧还没进门这香味就飘出来了。”李书记一双大眼睛打量了一下自鸣得意的杨人来说:“你做的事情哪里还有糟糕的。”杨人来听了这句赞扬的话,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正说笑间就走进钟鹞子的家中。刚刚坐定,香喷喷的羊肉就端了上来。全是大块儿羊肉,碗里仅盛一块儿就满满当当的。羊肉正冒着热气,一看就知道是非常肥壮的山羯羊肉,红红的紫肉上附着一层肥肥的膘,膘上的葱和辣椒已全部煮得稀软下来,附在肥得流油的肉上,让人一看就想一下子将它们全部送到自己的嘴里。李书记看着这羊肉眼睛开始发直起来,他的目光再也不肯从这饭桌上的羊肉中离开。没过多久公社干部和大队干部围坐在一起,一人一碗的开始猛吃起来,于是狼吞虎咽的吃肉声杂乱地响起,人们已没有心思再说别的。
     
       吃过后,刚才还非常随和的李书记突然又严肃起来,他对在场的无量谷领导郑重其事地说:“对于坏分子的批斗不能放松。你们大队跟别的地方还不太一样,这类人特别多,要时刻保持高度警惕,防止阶级敌人趁机捣乱作怪。总之,在大是大非面前大家头脑始终都要非常清醒,那一根弦时刻都要紧紧地绷着。”杨人来连声称是,说:“我们会有办法对付这些坏分子的。”李书记交代完这些就开始往回走。他们下到河边时,看到无量谷的大小领导仍站在山腰上的院子边上目送他们离开,李书记有些感慨地对身边的随从说:“杨人来算得上一个真正的合格干部。”
     
       随着冬闲时节的到来,对坏分子的批斗变得频繁起来。送走李书记后没几天,无量谷又一次召开批斗大会。会议是在东拐沟胡家的大窑洞中进行的。东拐沟是无量谷里一条更小的岔沟,隐藏在悬崖下的几孔大窑洞非常有名。走进那窑洞,即便白天也看不清里面到底有多深。它不仅深而且高,看过这些窑洞后你就会觉得其他窑洞根本不能与之相提并论,袖珍得简直不成样子。据说这窑洞是清朝同治年间胡家的先人们开凿的,到现在它们不但没有坍塌,随着时间的推移反而越来越大了。无量谷的批斗会经常在这里举行,这里还是放电影的好地方,这个难得的地方日渐成为无量谷重要的政治与文化活动场所。
     
       老冤家
     
       批斗会又在那孔巨型的窑洞中召开。反革命分子胡成富再次被押上台,与坏分子刘仁一同站在群众的面前接受群众的批斗。胡成富个头不高,人敦实、富态,最特殊的地方是头发已全部脱落,胡须却特别旺盛地生长着,一绺胡须垂落下来在风中飘摆不定,若不是自带一股凶相,人们还真的把他当做一个老寿星。不知怎么,他一个人在谷中行走时,会让小孩子产生一种莫名的恐惧心理,他们怕这个光头老汉,只要遇到这个反革命分子他们就会远远地躲开。
     
       无量谷当年属于红军与白军进行你争我夺的拉锯地带,这个交界地带有些特别,有人参加红军,也有人参加白军。胡成富是当时无量谷里名噪一时的白军大队长,常骑一匹高头大马出没谷中,手下百十号人前呼后拥甚是风光。有一点无量谷所有的人都可以作证,胡成富带领那伙匪类从不在无量谷烧杀抢掠,所以提起这个匪首,无量谷的人并不特别惧怕。这位白军大队长活动在这片红军与白军交界的地带,他们的行踪没人能说得清楚。胡成富在建国后理应被枪毙掉,非常凑巧的是,审讯他的人竟是当年不知底细冒冒失失地闯进他的老窝,被生擒后在夜深人静时又被他偷偷放走了的操南方口音的小红军。这位当年的小红军据理力争用现身说法保全了胡成富的性命,最后胡成富被收押,坐了几年牢后又被放了回来,开始过上平静的生活。一场革命的风暴来临时,平静了十几年的胡成富又被弄到了台上。他戴的是反革命分子的帽子,戴这帽子的人在方圆几十里还真的找不出第二个。
     
       会议刚一开始,钟万年就指着站在台上的胡成富大声叫骂起来:“胡成富,你也有今天!”听到这叫骂声,一直低头站着的胡成富抬起头来,他看了一眼第一个站起来发言的钟万年。在胡成富抬头的一瞬间人们看清了他的长相,他圆脸盘,两绺弯曲得像圆括号般的小胡须匀称地分布着,显然一副人到暮年时平和安详的农村老者形象。钟万年继续自己的批判,“你当年的威风哪里去了,那一阵子高头大马前呼后拥,想干啥就干啥,现在不也乖乖地站在人们的面前……”他的话不像是批判,倒像在泄私愤。
     
       钟万年的话顿时引来大家的哄堂笑声,这笑声与批斗会的气氛有些不太协调。人们是笑这对老冤家又碰到一起。胡成富今天能被弄到台上批斗,让钟万年颐指气使地数落着,并非钟万年的本领有多大,这完全是一种历史的抉择。钟万年是钟川的父亲,他是钟鹞子队长的堂兄。钟万年的脑袋特征非常明显,前后长左右窄,故人称钟扁头。钟川从懂事时就知道“扁头”这个绰号了,这个绰号成为他心头挥之不去的一道阴影。这绰号是一同上学的胡家子弟经常嘲笑他的最好笑料,他们仗着人多势众,常会肆无忌惮地在他面前提起这个,并做出一个十分熟悉的手势,用双手在脑袋上比画一下距离,那意思是前后很长左右极窄。大伙儿见状,一阵心领神会的笑声便骤然而起。钟川的童年就是在这种讥笑声中度过的。历史上这钟家就不如胡家,无量谷的大部分土地是胡家的,钟扁头的父亲曾给胡成富的父亲拉过长工,靠苦力换得一点薄田。后来他俩又走上不同的道路,胡成富加入白军,而钟万年则走上另一条道路。
     
       无量谷所处的位置的确特别,它属于三省交界处,当年各种势力都存在,局面显得极为混乱。胡成富年轻时的风光是有些名气的,在三省交界处人们都知道有这么一个胡大队长。胡大队长威风八面,让人牵马拽蹬左右护卫,出尽了风头。钟万年是被组织发展的了解当地情况并及时进行汇报的带有探子性质的人员,被认为是革命的力量。他与胡成富的情形有些相似,同属本乡本土但没有武装力量,只靠送情报打探消息开展工作。有一次他被胡成富的手下活捉在家里,立马就被五花大绑起来。这情形可吓坏了钟家的老老少少,他们哭声一片并四处找人求情。那时的钟家并不像现在开批斗会这样得势,家景普遍不好,属于当时的弱势群体。几百人聚集的麦场上胡成富端坐台上,神情严肃,两边的土匪杀气腾腾,人们都捏着一把冷汗为钟扁头的命运担忧。人们担心的不是他脑袋的扁与圆,而是担心它要离开所在的那个位置。
     
       场面有一阵非常的静,静得瘆人,像快要窒息似的。突然胡大队长发话了:“给这狗日的头上紧道箍子。”话音未落,两名匪徒立刻拿出准备好的铁箍子在钟扁头的脑袋上行动起来。一个按住扁头,另一个则使劲地拧着螺丝。刚拧了几下,钟扁头就喊爹叫娘般地号叫起来。那声音凄厉得让人毛骨悚然,仿佛这世界的末日已经来临。在一阵又一阵的惨叫声中钟扁头昏死过去,裤裆尿得湿湿的。胡成富见状摆了摆手,那个行刑者立马停了下来。胡成富走过去看了看头戴铁箍已经昏倒在地的钟扁头,嘲讽地说:“这狗日的头真扁,前后都勒得这么深了,两边还能宽松地伸进手指头。卸了吧,下次找个更硬的箍子,这个还不够厉害。”说完他翻身上马迅速离开那里。那个行刑的黑脸土匪急忙卸掉铁箍装在腰间,扔下昏迷中的钟扁头离开麦场。
     
       大家急忙围了过去,摇晃昏迷了的钟扁头。只见他慢慢地睁开了双眼,眼光痴呆地望着大家,那迷离的眼神恍如隔世般邈远。看着扁头迷离的双眼,大家知道他又回到这世上,这条命算是保住了。这时,胡成富的人马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人们当时最担心的是胡成富会要了钟扁头的命,那一阵子要他的命如同碾死一只蚂蚁般容易,但胡成富没有那么做,他让钟扁头又活了起来。通过生离死别的考验,胡成富让钟扁头领悟到自己的厉害后则逍遥地离开这里。
     
       后来胡成富的势力被彻底歼灭,完全变成被革命的对象。当年的胡大队长如今站在台上,接受来自群众的批判,被他上过箍子的钟扁头则站在群众一边,痛斥胡大队长的罪恶行径。这两人一到一块儿大伙儿心里就想笑,就像玩游戏一样,两人轮番扮演剧情中的角色。他们打嘴仗已经几十年了,从现在的大情势上来看,局势显然有利于钟扁头而不利于胡成富。胡成富能活着站在这里已实属不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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