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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D卷(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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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寂寂荒漠中走得缓慢,走得腻歪和焦虑。年轻时寻花问柳的葛青龙,哼起从妓院学来的几句窑调儿:
     
       哥哥你撵我进了高粱地,
     
       小奴回身脱了衣,
     
       又白又胖又胖又白,
     
       就等你前来把奴抱起……
     
       哼唱这些低俗的歌谣一来为了解闷,二来为藏匿的胡子早点发现他们。最先见土坨口有一匹红骡子的是葛青龙,一踏入荒甸子他四下撒目,发现目标便停止了唱歌,低声对王村长说:
     
       “那有头骡子,一定是了高的(了望),呆会儿胡子出现,你就装得毕恭毕敬要像管家,胡子的规矩、黑话我懂一些,一切由我去应对。”
     
       那红色大骡子縻在木橛子上挡住去路,葛青龙鞭子劈天一声脆响,喝住牲口,解开马肚带搭在马身上,将帽子摘下,倒扣辕马背上……关东车把式遇到胡子,懂胡子规矩都必须这样做。
     
       躺在大红骡子旁那个胡子,戴正巴拿马礼帽,满意地点点头,盘问道:“爷们到哪去发财?”
     
       “称不起爷们,”葛青龙说,“我和管家去亮子里集上卖点货。”
     
       戴巴拿马礼帽的人似乎相信对方讲的是真话,说:“兄弟到前边办点事儿,想捎个脚儿(搭车)。”
     
       “中,中,请吧!”葛青龙客气道。心里却想,是了高的,还是望水的(侦察)?不管怎样,胡子还是露了头,听到辘轳把响,终会找到井眼儿在那里的。
     
       那人解开拴骡子缰绳盘到鞍子上,拍拍它的脑门儿说:“回家去吧,我走一趟,很快就回来。”
     
       大红骡子前蹄蹴地,像对主人表示它听懂啦,忠实地执行主人的命令,打声响鼻跑向甸子,愈来愈快,最后缩成烁烁一团火亮,消失在莽苍的碧绿中。
     
       车行驶好长一段路,他们间或说句无关紧要的话。蒿草深深,马头晃动外,其他全部叫杂草埋没了。突然飞起的鹌鹑惊起王荣一身惶恐冷汗。葛青龙内心也有几分恐慌,但他故作镇静,强挤出些笑,殷勤地献烟,被搭车人谢绝。
     
       草棵子忽然站起两个人,端着枪蛮横地喝道:“把马卸下来,借爷们骑骑。”
     
       “这……”葛青龙眼珠转了转,察颜观色得出结论:他们不是一伙的。果然如此,搭车人把扇风的巴拿马礼帽慢悠悠地戴在头上,坐直身子,四平八稳地迎着枪口问:
     
       “报报迎头(说说山头)。”
     
       端枪的两个劫匪相互对视,交替目光,他们不懂黑话,冷着脸,凶恶威迫道:“别他妈的打哑巴语,快点卸马,免得爷们费事。”
     
       “他们俩也敢称爷们?”搭车人虎起脸来,对襟小褂子一扯,抽出两把匣子枪,哐哐,子弹顺着劫匪的沙枪枪膛打进去。一般地说来,沙枪要立刻炸膛,可这两个寒酸鬼,枪里根本没装火药,他俩只觉得手握的沙枪有力地朝后一坐,人被吓得魂飞天外。
     
       搭车人见此附掌大笑,幽默地说:“枪嘴朝下控控,子弹是不是钻到你们枪里去了?帮爷们儿找找。”
     
       噤若寒蝉的劫匪没敢怠慢,乖乖将枪口朝下,又控控,倒出两颗亮晶晶的子弹头。他俩知道遇到了麻烦,老虎头上拍苍蝇……
     
       “就这套人马刀枪,还敢吃走食(抢劫)当爷爷(胡子)?”搭车人拽过沙枪,双手一撅,枪管即成弓形。此人臂力让在场的人眼界大开,那两个劫匪吓傻了眼,双腿微微打颤,哭丧着脸,可怜巴巴地说:“饶了我们吧!我们种的地让大水淹了,颗粒没收……”
     
       “哈哈,看你们吓得那个熊样,一辈子也吃不了爷爷这碗饭。”搭车人见他俩吓成避猫鼠似的麻了爪儿,其中一个哭天抹泪,将沙枪扔给他俩,“滚吧,别再碰上我!”
     
       那两个劫匪千感万谢,拎着变形的沙枪,溜之大吉。
     
       “天哪!”葛青龙目睹这一幕,觉得搭车人非等闲之辈,百步穿杨的枪法,咄咄逼人的样子,肯定是某个绺子的大柜。如能接近他,顺藤摸瓜,定能找到胡子老巢。他竖起大拇指,奉承道:“你是我见过的第一高人,枪法如神……如不嫌弃的话,咱们交个朋友。”
     
       搭车人摆摆手,表示他不结交任何人。静默的时候,缺油的车轴吱吱呀地响,轧碎了寂寞。搭车人仍然和先前一样,半依半靠在箱子上,礼帽盖住半张脸,顺手揪朵紫绿色野花,放在鼻子前嗅嗅,这一行为又使王荣村长惊奇不已,他倒像娘们似的喜欢花花草草。
     
       亮子里古镇的土城墙清楚可见,从四面八方来赶集的人望见它便松了口气。人们认为此地较安全,城边经常有巡警马队,胆再大的胡子也不会藏身于此。葛青龙心里很不踏实,他担心搭车人继续坐车,城里驻有兵警宪特呀!然而,搭车人将帽子挪开,露出半张脸,手放在腰间,以防不测,但丝毫没有下车的意思。
     
       突然,数匹马高粱茬子一样齐刷刷地竖起,彪彪的几人拦住他们的去路。
     
       葛青龙又要去卸马,被搭车人挡住,他一抱拳道:
     
       “爷们,请借一条路,我们去朋友串(为朋友做事)。”
     
       “里码人(内行人)。”四方大脸、高颧骨的胡子喝令众匪退后,也一抱拳盘问道:“报报迎头。”
     
       “兄弟一点红!”搭车人说。
     
       “兄弟铁旋风!”四方大脸的胡子说,“久闻大名,兄弟有眼不识泰山。”
     
       “泰山不敢……”
     
       他们说了一阵黑话,然后道别。懂得一些隐语黑话的葛青龙,没弄清他们说话的全部内容,意外的收获是弄清了搭车人的真面目,胡子一点红,他人才二十多岁,竟在胡子马贼绿林中享有这么高的威望和鼎鼎大名,葛青龙感到不可思议。如果能把他交给宪兵角山荣队长,显然王村长就立下大功……胡子一点红把枪塞进高粱米口袋里,坐大车进了亮子里镇。他完全低估了同车的两个庄稼人,刚到集上,迅即被警察擒拿就范,投进监狱。后来一点红越狱逃跑了,消息传到王村长耳朵里吓出一场大病,引火烧身啊!后悔当初不该有剿杀胡子邀功的非分、狂妄之想,更不该出卖一点红,他把子弹顺着沙枪嘴打进去的情景历历在目。胡子吃饱了喝足了就寻思报复,自己没仇就替他们可怜同情的人去打抱不平,快马好枪不用总觉可惜,杀能出威风,杀能出恶名,胡子哪个出名不是与杀人作恶有关呢!
     
       一点红来报复,这本是意料中的事,没带胡子来攻打土窑,化妆潜入发丧的现场绑走少爷,这是万万没想到的。
     
       “唉,我们王家注定要倒霉呀!”王荣十分沮丧。一点红绑票为勒索钱财倒好啦,卖掉当掉房产地产,求朋友拆借赎回少爷。为使王家香火延续,必要时用自己生命换回小儿,以平积怨。也不是一点解救的办法都没有,家中有人主张报警,请他们缉拿凶手。王荣思忖再三,觉得不妥,追杀急了一点红会杀掉少爷,还是葛青龙那个招儿高明,找胡子去说服胡子。
     
       四
     
       一点红现在称王家少爷虎头子蔓,土匪黑话姓王就是虎头子,所有姓氏都有蔓子,譬如姓余--顶浪子;姓杨--啃草子;姓李--抄手子;姓刘--顺水子;姓江--大沟子等等。
     
       虎头子蔓白天乐呵呵,太阳落山就想家,屈指数数,离家两个月有余,月光中的荒原空荡荡,没了家庭融融温暖气氛,少爷有时也想家。一点红对他一直很好,没错眼珠,晚上睡觉把他放在马架里边,自己睡在外边也等于堵在外边,这样就甭担心狼会伤害他。刚来一张白白小脸,周身透着孩子气,斯斯文文的少爷相,现在面堂紫红,满身野花和青草味儿,也学会了几句土匪黑话:拖条(睡)、拐着(坐)、磁盘儿(笑)、撇苏(哭)、甩阳子(大便)……学会打枪和骑那头大红骡子。有一天他恳求道:“割了我的辫子吧,我不当姑娘啦。”
     
       “你爹会同意吗?”
     
       “管他呢!梳小辫穿花衣裳多难看。”虎头子蔓现出几分小男人味儿,一点红没表态,他噘着小嘴生气地说,“你是大哥,我是小弟……”
     
       一点红仍然没吭声,少爷还有很多事情不懂得,胡子真正称大哥要在举行入伙插香仪式后,成为绺子的一员,那时才可称兄道弟。一点红决心收留这个孩子,培养训练他成为真正而地道的胡子。少爷穿着妖艳的花衣裳又梳着辫子让人看着别扭,他掏出刀子说:
     
       “来,先割掉辫子。”
     
       嚓嚓,割韭菜似的削短头发,现出青黢黢的头茬,虎头子蔓显得精神帅气。一点红接着扒掉他的带大襟花衣服扔掉,说:“衣服也不要啦。”
     
       光赤蔫儿小男人很结实,下身垂吊那堆玩意也很棒,盯他小鸡鸡的时候,他还有些不大好意思呢!
     
       “虎头子蔓你先躺着,我给你缝件袍子。”一点红把他抱起来放在平展展的沙土包上,盖上斗篷,然后钻进马架胡乱翻箱倒柜,扯出几块大布剪裁,粗针大线地缝制起来。很快,口袋似的便裤缝成,又做了件马甲--汗禢儿,亲手给他穿上,活脱儿一个小牤子⑤,出圈马驹子一样在草地上撒欢尥蹶子地奔跑起来。
     
       又是一个荒原雨夜,马架外秋雨淅淅沥沥,蹦达了一天的虎头子蔓睡了,被窝里不老实练起拳脚,很有力地蹬踹身旁的一点红。一次手伸出棉被外,他给放回去,盯着这张稚气的脸,思绪万千。曾有一张脸让他怀念,想起来就想痛哭一场。
     
       后半夜虎头子蔓睡毛愣了,猛然起身,乱摸乱叫直喊娘。一点红将他揽进怀里,搂起衣襟,把那只小手按在自己的胸前。或许是本能,那只手不安分地划拉起来,揪住乳头,捏了捏,慢慢睡去。
     
       一点红声声叹息扯得很长,绵绵秋雨洒下无限愁丝。也只有夜深人静的时候才敢真实地暴露自己,很响地叹息很响地哭。秋天眼看过去,青纱帐一倒,荒甸子就无法藏身,那时候自己就要往西走,穿过荒凉大漠,到没人烟的地方藏匿。虎头子蔓怎么办?绑他票前后的想法大相径庭,起初的动机是向王荣复仇,让做爹的欲死不成欲生不能,搓巴(折磨)他。把少爷带进荒原,朝夕相处产生一种感情,真的离不开他啦,初衷随之改变。只身一人在荒野间苦熬岁月,太孤独了。有一段时光里大红骡子成为知己,无数心曲向它倾诉。有时候冒险到远村去一趟,并非为了钱财食物,为看眼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行,是一种满足,离开人群独居荒野,如此看来是残酷的。虎头子蔓的到来,很快成为精神的依托,想到有一天他真的走了,那剩下自己日子咋过?早早晚晚会有那一天的。好在人不能一时想得那么远,相处的日子还很长,前前后后细想,多亏王荣心术不正,不然怎么结识这孩子啊?
     
       荒原搭车便有今天的这个故事,首先是一点红制服了两个劫道土匪,临近亮子里又拱手辞别胡子,化险为夷,心情舒畅而忘乎所以,产生极其危险的想法和念头,到亮子里市集上逛逛。顺利通过城市军警检查,街巷分手时,对葛青龙和王荣说还搭他们的车捎脚回去。工夫不大,一点红被警探拿获,带到警署审讯室,见葛青龙、王荣坐在那里,一切就都明白啦,没否认没分辩,承认自己是胡子,报号一点红,单搓(单人干)绺子没别的弟兄。
     
       “爽快,是条汉子。”警察署长钦佩一点红痛快豪爽,说,“有什么话你可对鄙人讲,也可对王村长讲,三天后你的首级将悬挂城头示众。”
     
       对生死一点红早已置之度外,只说声谢谢,没有什么话留下,恨恨地看王荣、葛青龙一眼,当日被关进死牢。
     
       要处极刑的人都戴上沉重的铁镣,手被捆绑着。牢房铁门透进几缕昏暗马灯光,一点红听见狱警的脚步在移动。夜半,瘆人的猫头鹰叫从荒原断续传来,人们都说猫头鹰一叫就要死人,或许,它就是为自己叫的,一点红想。回首二十多载的生命历程,没什么值得留恋,只是那匹大红骡子让他伤心,它会按主人的吩咐回到了荒原,在主人原马架旁的厩舍里等待主人的归来,即便饿死渴死,它也不会离开的……死牢走廊又响起脚步声,一个大烟鬼模样的老狱警,从死牢窗口朝里望,死死地盯着一点红。
     
       这老家伙性变态,那个年月还没有“同性恋”这个洋词儿。乡下人极粗俗地称为“操屁眼子的人”。胡子则言为刀对刀,枪对枪。他是警察署长的表哥,这一恶癖其他狱警视而不见,反正都是要处死的人,啥物件最终也得烂了扔掉,任他风流吧。
     
       死囚一点红眉清目秀,勾住了老家伙的魂儿,前半夜人多不好动手,恶臭的唾沫朝值班的狱警背影吐了几口,终于熬到夜半换岗……他开开死牢门,凑到一点红身边,干瘦的手指摸向他的屁股,娘们声娘们气地说:“你真好,多大岁数啦。”
     
       一点红明白了老家伙是什么人,他突发奇想……一线希望在他心中升腾,那么就顺着老家伙想法发展,瞅准机会。于是他说:
     
       “我二十二岁。”
     
       “娶妻生子了吗?”
     
       “一朵花没开!”
     
       “怪可怜的,脱生个男人,没沾那种事……”老家伙演着调情戏,很像发情的母羊,解开自己的裤腰带,露出干巴巴的屁股,一副侠义胆模样,说,“打从清朝起,我家就吃斋念佛,行善积德。来吧,我就为你……”
     
       只瞥一眼老家伙的私秘处,一点红面颊火辣辣地烧。胡子绺子里经常发生的这种事,特别是大绺子规定不准接近女人,因此有不少胡子就相互刀对刀、枪对枪……逃脱的机会来了,一点红说:“老人家佛心,小的不孝了,可是手脚却动弹不得。”
     
       “那好说。”老家伙见年轻人上了钩,掏出钥匙开开脚镣,又去掉绑绳,然后靠在墙根,撅起屁股等待着满足和刺激。
     
       一点红盯住那杆枪,来到老家伙跟前,突然飞起一脚,老家伙球一样被踢出,头撞到墙上,昏死过去,裤子还绊在双膝下,弄到一把枪,一点红如虎添翼,打死几名警察后越狱。回到藏身的荒原马架,抱着大红骡子的脖子,大哭一场,像久别重逢的亲人,苦涩的泪水中,掺进血凝的两个字:报仇!并确认坑害自己的是谢力巴德村长王荣。
     
       王荣村长家的烟囱上挂一面小红旗,一点红第一次化妆进入谢力巴德时就看见啦。生活在关东的人们都知道那面小红旗的全部含意,它是告诉胡子此户人家有炮台有护院炮手,你们就不要来抢劫了。敢挂这面红旗公开警告胡子的人家不多,王荣家敢挂,村公所设在他私人宅院中,挎枪的人保护了村公所也保护了他的家,加之背后有日本宪兵撑腰,胡子对王家不敢轻举妄动。
     
       既然成绺的胡子不敢来踢坷垃(攻土窑),单枪匹马的孤匪一点红也不会干以卵击石的傻事。几次潜入村子,基本弄清了王荣的底细,与其说杀掉他,莫不如先绑架他心肝眼珠一样儿子,先叫他饱受失子的痛苦,然后胁迫交出全部财产赎人,使他成为穷光蛋,趁机杀掉他和葛青龙。那时候,王家大烟囱上挂的就不是面红旗,而是两颗血淋淋的人头。
     
       绑票的目标是确定了,可王家少爷从不出院。硬闯进去绑人吗?高墙深院炮台地堡暗枪,即使进得去,也难出得来。机会到底还是来了,王老爷子谢世,王家大操大办丧事,以此收敛钱财。终日紧闭的大门敞开,迎接四面八方赶来献幛辞灵的人。
     
       灵棚搭建在院心,数名喇叭匠子吹的《工尺上》、《放鸭》、《小开门》送葬曲调,楚苦揪人心。鱼贯入院的人群中,一点红一身缟素,排队磕头到灵棚前,绑了王家少爷……
     
       秋雨依然未停,冷风钻进马架,睡梦中的虎头子蔓觉出冷,先是头后是全身钻进一点红被窝,小脸紧往他的胸前贴,热乎乎的嘴唇猪羔吃奶似的乱拱……一点红整夜没合眼,一直想着这个问题:放虎头子蔓回家,还是带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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