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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午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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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貂,这种原产美洲、皮毛珍贵、黄鼬似的小动物,在那养鸡养兔都不许可的年代,这一带农民不知道它为何物。几经折腾,人们好像忽然明白了,鸡能下蛋,兔能卖钱,貂皮可以出口换取外汇,养一养这些东西并没有什么危害。于是人们就养起来了。
     
       秦老八养着十只貂,存折上趴着怎样一个数字,谁也不清楚,人们只知道他抖起来了。老爷子年近古稀,面如红枣,背似巉岩,疏疏朗朗几根花白胡子,身体保养得相当好;一身黑色华达呢夹裤夹褂,洁白的夹布袜子,新做的厚底纳帮双梁鞋,颇有一种古朴庄重的乡村长者风度。人们说,自从变了穿戴,他的脾气也变了。去年冬天一横心,每年向孩子们征收的七十块钱生活费全赦免了,对人也有笑容了,说话行路也不再是从前那种横眉冷目的样子。可是这两天,他的笑容消失了,瘦长的脸上又罩了一团雾;无论是黄家院的人,还是秦家院的人,一律懒得理睬。
     
       “八爷,吃了么?”
     
       秦老八正在用心看貂,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一个人,站在他背后说。他没有回头,一听嗓音便知是谁,从衣袋里摸了一支纸烟,从肩上扔过去。那人两手一捧,准确地接住了,然后对着秦老八的后脑勺儿笑了一下。
     
       这人也姓秦,外号秦琼,人们说他不是瓦岗寨上的秦琼,而是秦琼卖马时的秦琼。他有三十多岁年纪,矮个,黄脸,眼泡有些浮肿;刚刚脱了棉衣,就披了一件灰不灰、黄不黄的单褂子,肩上、肘上缀着厚厚的补丁;那两只又脏又破的黑布鞋更有特点,一只色深,一只色浅,显然不是一双。——正如人们所说,他当了这么些年生产队长,除了睡觉可以记工,多吃了队上一些粉条什么的以外,并没有捞到更多的好处。
     
       “八爷,我听说你这里下貂了,是么?”秦琼点着烟说。
     
       秦老八叹了一口气,没有言语。前天中午他的一只黑貂产了四只仔貂,一只也没有成活。这时候,他望着眼前这只身子一天笨似一天的貂,很怕发生类似的事情。
     
       “糟蹋了!”八奶奶听见有人提起那伤心事情,从里屋扭搭扭搭走到外屋,两手撑住门框说,“全糟蹋了!”
     
       秦琼一惊,努力睁大浮肿的眼睛:
     
       “哎呀,怎么就糟蹋了呢?”
     
       “老貂踩死了两只,另外两只,平白无故地没有了!”
     
       “没有了以后呢,那老貂拉黑屎么?”
     
       八奶奶想了一下,说:
     
       “拉!”
     
       “那屎亮么?”
     
       “亮!”八奶奶怕记错了,向老伴说,“喂,亮么?”
     
       “吃了!”秦琼不等秦老八回答,断言说,“老貂把小貂吃了!八爷,前天中午,你听见屋后响了一枪么?”
     
       秦老八抬起头来,望着秦琼那变幻不定的脸色。他想起来了,前天中午那貂生产不久,屋后确实砰地响了一声,随即一群麻雀从院里飞过去,落在门外的田野上。
     
       “吃了吃了!”秦琼摇晃着脑袋说,“老貂下了小貂,最怕惊吓,一受惊吓就要吃仔。吃了,毫无疑问地是吃了!”
     
       秦老八惊异地张大眼睛,想不到他也掌握养貂技术,于是又扔过一支烟去。其实,莫说养貂,家中如果没有那个勤快女人,只怕他连自己也养不活。这两天,得到秦老八死貂的消息,他什么活也不做,走访了好几个养貂人家,才得到这么一点知识。
     
       “那一枪,是谁打的?”八奶奶急问。
     
       “反正不是我。”
     
       “是谁?”
     
       “不要问了,不利于团结。”秦琼说着,转身要走。
     
       “回来!”八奶奶喝住他,“到底是谁?”
     
       他淡淡一笑,走到秦老八面前,用脚尖在地上划了一个字。八奶奶不认字,可偏偏认得这个字:
     
       “黄……”
     
       “黄大令。”
     
       “是他?”八奶奶眼珠一定,陡地变了脸色。
     
       呸,呸,呸,秦老八也变了脸色,嘴里飞快地吐起唾沫。其实他嘴里并没有唾沫吐出,只不过是舌尖巴住上嘴唇,狠狠地吹几口凉气儿而已。
     
       秦琼闪在一旁,心里暗暗高兴,斜着眼珠观察秦老八的表情。秦老八是个烈性人,他的这个动作一旦发生,紧接着就要采取暴烈行动,就像关老爷一睁眼就要杀人一样。
     
       原来,他们村有两大姓,一个秦姓,一个黄姓。记不清是哪一年了,为了房角地沿的事情,秦黄两姓爆发过一次战争,从此黄家院的人们再也听不得一个“秦”字,秦家院的人们再也听不得一个“黄”字。在秦姓中,秦老八辈分最大,出身最好,斗争也最坚决。例如1967年的春天,秦琼从城里串联回来,兴高采烈地向他报告消息:“八爷,全县分成两大派了,一派是军管会,一派是五○一,咱们站在哪一边!”他张嘴就说:“咱们当然站在毛主席正确路线一边!”秦琼说:“两边的传单我都找到了,咱们开个会吧,看看哪边代表毛主席的正确路线!”“甭费那洋劲。”他斩截地说,“黄家院站哪一边?”“他们站五○一……”“咱们站军管会,军管会代表毛主席的正确路线!”于是,秦黄两姓各做各的袖章,各造各的旗帜。又如1968年的夏天,黄家院一个院子碰坏了他门口一棵小树,赔树不行,赔钱也不行,老爷子非要那孩子的大人吐一口唾沫把那折断的小树粘上不可,于是发生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流血事件。秦老八虽然就是这么一个水平,但在组织秦家队伍、打击黄家力量、维护秦琼在队上的领导地位的斗争中,却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可是去年选举,形势一下发生了变化。选举的那天晚上,人们对秦琼格外客气,格外尊重,首先对他做了充分的肯定。大家说他担任队长这么些年,大大辛苦了,从来没有撂过挑子,从来没有闹过情绪,副业上赔光了也不悲观,社员们讨饭吃也不灰心,真是十年如一日,小车不倒尽管推,等等,等等。秦琼正自咂摸这些话的味道,黄大令的父亲竟在一片热烈的掌声中发表了自己的治队纲领。人们说他讲话水平不高,领导生产水平不低,相信他能带领大家过好日子。从此,这个拙嘴笨舌的东西,竟然变成队上的人物了,竟然常常和支书大队长一同说说笑笑去开会,一同去住县里的招待所,一同去吃招待所里的四个盘子!
     
       秦琼长这么大,挨过饿,受过穷,却没有受过这种冷落!他中学毕业以后,回到村里,恰巧碰上那云天雾地的年代。正如人们所说,他没有给人办好事的本领,也没有作大恶的气魄,那时候无非是领人们喊一喊口号,贴一贴标语,打一打嘴仗。后来村里实现了大联合,两派共同掌权,一碗水才端平了:黄家院的人们从秦家院揪一个“阶级敌人”,秦家院的人们也要想法儿从黄家院揪一个“阶级敌人”;黄家院有一人当了干部,秦家院也要有一人走到领导班子里去。在这种情况下,他由小队读报员变成了大队广播员,由大队广播员变成了大队理论辅导员,由大队理论辅导员变成了小队政治指导员,后来变成了生产队长。前进的步子虽然不大,也总是天天向上的。如今变成了社员,心里很不受用,大队的喇叭上喊一次新队长的名字,他心里冒一次火。秦老八呢,新队长当选时虽然没有鼓掌,可是也没有吐唾沫。秦琼看出来了,秦家院的人心散了,秦老八的心思也变了。如今他心里只有三件事:一件是那一亩二分迟早要被雹子砸坏的责任田,一件是这几只该死的貂,一件是刘兰芳的评书。但是秦琼并不灰心,天天听着、看着、等着,总希望哪一天队上发生一点什么事情才好,比如谁和谁打一打、吵一吵什么的。吵一吵有什么用?没有用。十几年的斗争生涯,培养了一种特别的爱好。他爱好看吵架,爱好看人们闹分离,爱好看两口子打离婚,开会爱好听人挨吹,看戏爱好喝倒彩。哪个演员露了丑,吱吱地吹几声口哨,嗷嗷地喝几声倒彩,他心里就无比痛快,才觉得那两角钱没有白花。落选一年的光景,他一直是拿着看戏的架子的……
     
       “谁?那一枪是谁打的?”他等了半天,却等到这么一句话。八奶奶好像耳聋,刚才没有听清。
     
       “黄大令!”
     
       “真的?”
     
       “我亲眼看见的!”
     
       “你小子要哄我呢?”八奶奶紧眯着眼睛,钉子一般盯着他。
     
       唉,八奶奶那眼光真叫他伤心!如今不只在外面,在家里也是这样,无论他说什么话,他的女人也是用这种眼光盯他。妈的,秦琼卖马的时候,威信也不至于这么低!
     
       “八爷,今天我要有半句假话,我是貂下的!”他几乎要哭了。
     
       唉,秦老八的态度更叫他失望!嘴里吹了几口凉气儿,他的脸色又复原了,垂下眼皮忖量着什么,好像睡着了一般。
     
       秦琼只好耐心等着,显出一种百折不挠的样子。四下里很安静。等了很久,只听见谁家院里的鹅哈哈大笑似的叫了两声。他实在忍不住了,弯下腰,嘴巴刚刚对准秦老八的耳朵,忽然听见街门那里有人嚷道:
     
       “你,吃饭不吃,下午该浇麦地了!”
     
       他回头一看,原来是他的女人,命令道:
     
       “回去!”
     
       女人一点也不怕他,依然站在那里,冷冷地盯着他。十余年如一梦,她从他的嘴里听了不少“革命理论”,定睛一看,自己身上仍然是那件结婚时的褂子。如今她一看到别人家那些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媳妇们,就想和他生气。这两天,他什么活都不做,她知道他在用什么心思。
     
       秦琼知道女人已经不怕自己了,也就不再下命令,嘴巴自管对着秦老八的耳朵唧咕什么。唧咕了一会儿,女人忽然说:
     
       “八爷,甭听他,真假难辨!”
     
       “那一枪,你敢说不是黄大令打的?”秦琼怒目而视。
     
       “是!”女人气昂昂地走过去。她说,那天中午,她看见黄大令肩扛一杆火枪,手提一串打死的麻雀,到处转悠。——那孩子实在是打雀玩的。
     
       “打雀?”秦琼冷冷一笑,“他为什么不在他的屋后打雀,而偏偏要在八爷的屋后打雀呢?他为什么不在平常日子打雀,而偏偏要在八爷这里下貂的日子打雀呢?他为什么……”
     
       啪一声,女人响亮地拍了一个巴掌,两手一摊,说:
     
       “这不是真假难辨的事么!八爷这里下貂,贴告示来吗?”
     
       “贴告示?”秦琼眼珠一转,“谁家下貂贴告示?”
     
       “八爷这里下貂,外人怎么晓得?”女人解释。
     
       其实,不用解释,她的意思十分明白。但是秦琼积多少年大辩论的经验,抓住对方这样的话,只有穷追不舍,才能克敌制胜。他摇晃着脑袋说:“休要狡辩,你就说谁家下貂贴告示!”
     
       女人辩他不赢,心里一急,扑上前去,大声说:
     
       “你能言,你善辩,你是英雄!你领导我们打了十年架,得到什么好处啦?着急、上火、尿黄泡,一年吃二百六十斤口粮!我告诉你,下午该浇麦地了,从前的工夫是队里的,如今的工夫是自己的!”
     
       说着,抓住他的胳膊,一定要拖他回去。
     
       “滚!”秦琼胳膊一甩,骂道,“八爷死了貂,心里正悲痛呢,你倒张牙舞爪地火上加油!你晓得不晓得,春天的仔貂,到了小雪就能扒皮,一张貂皮八十块钱,四张貂皮多少钱?他黄大令……”
     
       “真假难辨!”女人嚷道。
     
       “这不只是一个经济损失,更要紧的……”
     
       “真假难辨!”女人又嚷了一声。
     
       秦琼气极了,一跺脚,“我叫你真假难辨!”顺手抓起一把小铁锨。女人急忙一躲,躲到槐树后面,秦琼就去追赶。于是,两口子围着那槐树转起来,正转三遭,倒转三遭,大约转了七八遭,秦琼听见秦老八庄严地咳嗽了一声,才罢了手。女人跑到街里去,隔着墙头又扔过一句:
     
       “真假难辨!”
     
       “更要紧的……”秦琼喘着气,蹲在秦老八面前唧咕着。
     
       秦老八仍然垂着眼皮,考虑着他的行动方案。那一枪的确是黄大令打的,这已经得到证实。关键在于一个说那孩子是打雀玩的,一个说那孩子是故意给他吓貂的,两种说法都可以信,都可以不信,因为谁也没有钻到那孩子心里看看去。再说自己这里下貂,那孩子怎么晓得呢?可不是真假难辨……
     
       “孩子不晓得,大人呢?”秦琼看出了他的心思,努力地唧咕着……
     
       呸,呸,呸,秦老八听着听着,嘴里忽然又吹起凉气儿。显然,他被秦琼的什么新的论据激怒了。秦琼望着他的脸,唧咕得更热烈了,一会儿蹙眉,一会儿咧嘴,一会儿拍巴掌,一会儿翻白眼,表情十分丰富。可是,秦老八吹了几口凉气儿,仍然没有行动。他点着一支烟,慢慢吸着,两道灰白长眉一松一紧地四下张望着。他朝天上看看,蓝蓝的天空没有一丝云,湖水一样明净;他朝门外看看,麦苗拔节了,菜花开得正好,远山近树,柳暗花明,田野上更显得宁静和平。天上地下看了一回,他的目光落在秦琼的脚上……
     
       “八奶奶!”秦琼看他实在不好发动,希望得到八奶奶的声援。抬头一看,八奶奶不知什么时候从门框中间消失了,到屋里去歇息。
     
       “八爷,我们找他去!”秦琼再也不能等待,猛然站起来,“我们不找那孩子,我们找他的大人去!党中央号召我们发财致富,他却支持他的孩子破坏我们的养貂事业,这是什么问题!经济损失无所谓,破坏党的政策不行!八爷,我陪你去,秦家院的人没有死绝!走啊,八爷……”说着,拉住秦老八的手。
     
       秦老八吐了一口气,终于站起来,牵着秦琼的手慢慢朝外走去。秦琼心里自是欢喜,一边朝外走,一边讲“树欲静而风不止”的道理。哪想走到街门口上,秦老八站住了,轻轻一推,把他推出去。他一回身,秦老八的身子已经挡住那半开半掩的栅栏街门。他瞅着他的脚,细细研究了一会儿,摇头一笑,客客气气地说:
     
       “滚蛋吧,有这闲工夫,你喂两窝小兔,弄个钱,把这两只鞋换换不好?”
     
       说完,啪一声,关了那栅栏街门。秦琼抓耳挠腮还想说一点什么,但是可惜,他看见秦老八又走到貂棚里,蹲下,静静观看那只临产的蓝宝石毛色的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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