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4)
这个章政添当年也是在赌场里赌钱把自己赌了个精光的，也到县征兵办当了一名国民党反动派，后来在海南投降了我军。他专业回到罗州，当到了县武装部部长。但是，他终究还是没有逃脱被人民专政的下场。他的可耻历史被挖掘了出来，大家对于他充满了愤怒。他的脖子即便不断，大家的口号和口水也可以把他吵死，把他淹死了。当然，他的脖子折了，就太有意思太有戏剧性了，围观的群众情绪全部都被调动了起来，激动得脸红脖子粗，口号喊得整天响，脚下跺得满地土。章政添死得不冤枉，而且岂止是不冤枉？简直就是死得其所，至少是死得众目睽睽。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右派儿走资。这是我们这个山高皇帝远的罗州革命群众对来自革命首都的口号的发展和改进。所以，人民群众又把该右派的儿子揪了出来。
到了严打阶段，这里又审判过各种社会渣子，以人民的铁拳砸烂他们的嫩皮。有些人被批斗不解恨，于是人们就把他们五花大绑，押出去枪毙了。
时代就这么过去了。一个时代过去，另一个时代又接着出现。大礼堂还是同样的大礼堂，只不过年久失修，一副快要倒塌了快要倒塌了的样子。但是人们不关心快要倒塌地大礼堂，人们只关心听了钟总的演讲之后能不能迅速发财。大家都情绪兴奋，抻直了脖子往前看。
“来！了来了！”有人说。
“什么来了？”有人摸不着头脑。
“钟总要来了！”旁边一个人友好地说。
“坐下，坐下！”旁边的人说。原本站着的人，开始纷纷坐下，比在生产队里开会的时候还有秩序。
“鼓掌，鼓掌！”有人又说。
大家一起鼓掌。
掌声很有节奏，经久不绝。有人带领着大家按照某种节奏鼓掌，这就比大家乱拍手的效果要好得多了。粗略地加以比较，这种鼓掌方式可以跟维也纳新年音乐会相媲美。维也纳新年音乐会的压轴戏，千篇一律地都是《拉德斯基进行曲》。这首曲子节奏明快，鼓点鲜明，人们可以跟着鼓掌。那些衣冠楚楚的欧洲贵族和阔佬虽然穿着华贵，但是他们的脸上肌肉都很松弛，他们的身体都很呆板，他们的笑容都很虚假。他们都在装腔作势地鼓掌，假装自己被音乐给迷住了。人们看见，有个肥胖的老头还能够一边打瞌睡，一边按照节奏进行鼓掌。不愧为音乐之都，老头连睡着了也能够鼓掌。
我们罗州一中这个大礼堂，在建筑风格上虽然不能跟维也纳的大剧院相媲美，但是人数上和密度上要超过前者。人们鼓掌的节奏感也不差，甚至更加热烈，更加雄壮，更加威猛。运气好的话，你甚至可以看见有些没有了双臂的人在用自己的双脚来进行鼓掌——应该说鼓脚——肉墩墩的脚后跟对脚后跟，噗噗噗乱响。鼓完掌之后，有人带头唱歌。都是一些革命歌曲：《黄河大合唱》、《一条大河》、《我们都是神枪手》、《国际歌》、《红旗诵》、《国歌》、《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南泥湾》、《血染的风采》、《辣妹子》、《五星红旗》。气势雄伟，群情激昂。不知道情况的人也许会以为这里在进行着革命传统教育，在开着忆苦思甜会呢。然而不是，这里是传销，是传销之前的热身操。用传销心理学的术语来说，就是唱别一个旧时代，迎来一个新世纪；是告别贫穷和没钱，迎来富裕和大款。
合唱对于提升人的精神品质锻炼人的革命意志，其效果毋庸置疑。春秋时代，五霸之首齐桓公攻打燕国，追入深山老林，三军将士疲惫不堪，眼看就要支持不住了。丞相管仲灵机一动，写了一首歌来让三军将士传唱。果然，齐国将士唱着歌儿行进，越唱越有精神，最后彻底击败了燕国的军队。后来我们的中国工农红军、八路军、新四军尤其是中国人民解放军，也继承了齐国三军将士的优良传统，每逢行军作战，都高唱着革命歌曲。越唱越有劲，双腿胜四轮。
跟我们中国人民解放军唱的歌壮志凌云铿锵有力不同，国民党反动派唱的歌却是毫无斗志腐败软绵；我们是“向前进！向前进！战士的责任重！妇女的恩仇深！”，国民党反动派是“梅－花－，梅－花－啊－满－安－天－嗯－下－啊——，越－冷－嗯－它－越－开－花－啊——”一听气势和节奏就完全不同。国民党反动派腐败堕落，骄奢淫逸，整天只知道寻欢作乐，声色犬马，岂有不败之理？听听我们的歌曲，多么雄壮有力！“要是那豺狼来了，等待他的有－呕－猎－嗯、嗯、嗯、枪－昂！”，还有“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从当年唱到现在，可谓是常唱常新，汹涌澎湃。
接着是毛主席语录歌：“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走到一起来了！”经历过那个时代，经历过上山下乡的同志，对于毛主席语录歌都是熟习能唱。唱这样的歌让人感到热血沸腾，好像你七八天不吃饭都没有问题，即使你是个病入膏肓的人也会激动得从病床上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抱起炸药包就冲向敌人的碉堡，并且还大声地、深情地、一双深邃的眼睛远望天空地、语气坚决地、精神大无畏地说：同志们，向我开炮！向我开炮！
歌曲真是好东西，真能激发人们的斗志。大家都站起来了，深情激昂地唱道：“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发财的目的走到一起来了！”
情绪高涨，热烈爆棚！有打唿哨的，有哄笑的，有喊口号的，有擂胸顿足的，有热泪盈眶的，有泣不成声的，有涕泗横流的，有欢蹦跳跃的。总之形态各异。但是大家都在引颈张望，朝着讲台旁边的门口张望。热身操的效果不同凡响，人人都激动得快要失去理智了。热身操极其重要，重要之处就是能够让大家振作精神，鼓起勇气，身心灌注满一种普天之下舍我其谁的气概。这里全都是鼓舞人们士气的名言名句的改造：想发财，跟我来。要过好日子，就得花力气。上帝把我们造出来，就是天生要让我们平等的。走自己的路，让他们说去吧。
为什么我们就要这么受苦受穷？为什么我们就不能发财致富吃香的喝辣的整天吃喝嫖赌醉生梦死？为什么？为什么？我们就是要发财！我们就是要发财！党中央国务院号召我们发财致富，大步流星奔小康！我们不仅要奔小康，我们还要奔大康。只要大家齐心向上，就是又能吃菜又能喝汤。吃不饱的天天撑了，穿不暖的日日出痱子了，没有房子的也能盖上楼房了，叮呤珰朗的光棍讨上老婆了，要出远门不用跑了。什么？自行车？摩托车？拖拉机？不是，是小汽车！同志们，先生们，女士们，大爷大娘大伯大妈大哥大嫂们！我们生于阳光中，长在红旗下，我们都有手有脚有卵有屄，没有双手双脚我们还有双眼双耳，凭什么我们就要捱穷受饿？现在好了，一切都将改变。从现在开始，从你我开始，将要翻天覆地。天生我才必有用，我劝天公重抖擞！积沙成塔，积裘成囊。用我的一滴汗水，汇成长江黄河！天不怕地不怕，人多就力量大！石油工人跺一脚，地球也要抖三抖！世上本无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有了路。积裘成囊，积沙成塔。发财有路勤为径，钱海无涯苦作舟……
我们要发财！要发财！大家一起山呼：发财！发财！发财！发财！发财有理！发财有理！有理发财！有理发财！
热身运动在一片惊天动地的发财声中，达到了高潮。
在热烈得要爆棚的气氛当中，钟总出现了。钟总西装革履，油头粉面，一副归国华侨的神气模样。钟总微微笑，钟总点点头，钟总摆摆手。本来好像就要爆炸了就要爆炸了一样的大礼堂一下子变得鸦雀无声。人们的呼吸听起来好像狂风暴雨，掉根针煞似炸弹落地。钟总的气派，就像是电影里我军首长在接见正要出征的战士们。
钟总说：“同志们好！”
人们说：“钟总好！”
钟总说：“同志们辛苦了！”
人们说：“钟总辛苦！”
钟总说：“同志们请稍息！”
同志们稍息。
钟总问：“同志们，你们千里迢迢，到我们罗州这里来，是为了什么？”
一阵沉默。大家从小就养成冲锋在后，吃饭在前的良好习惯。大家一听见要回答问题就头皮发麻，把脑袋低下。当然，这里不是一般的地方，又经过了热身操的锻炼，大家的胆量不由自主地就增大了。有冒冒失失的小伙子嘟囔道：“干什么？发财呗！”
钟总说：“对！这位兄弟说得对，是发财！但是声音说得还太轻，应该说得响亮一点。致富不是犯罪，发财更不是犯罪！发财致富，是天底下最光明正大的事情。所以我们要大声地说，勇敢地说，坚决地说，要把自己的发财愿望响亮地说出来！这位兄弟，请你再说一遍！你到这里来是干什么的？！”
“我是来发财的！”小伙子比刚才响亮地说。
“不，还不够响亮！！”
“我是来发财的！”
“再响亮一点！！”
小伙子变得兴奋了，几乎用尽了自己吃奶的力气：“我是来发财的！！！”
声若洪钟，嗡嗡嗡直响，像球状闪电一样在人们脑袋上空炸开。大家也情绪激动了。有人大声叫好，别人也跟着响亮地叫好。好！好！好！小伙子见状，受到了鼓励，主动自觉地加上一句：“发财有理！”大家有一阵哄笑。
“说得对，发财有理！！”钟总见过大场面，任何时候都从容不迫，雍容大度，“请问这位兄弟是哪里人？”
“我是湖南人！”
“原来是干什么的？”
“我是个小学教师……”
“好，请坐！”钟总又转而问另外一位，“请问这位大伯，您是哪里人？”
“我是贵州人！”
“原来是干什么的？”
“原来在一个工厂，现在下岗了……”
“您呢？”
“我是新疆人，没有什么正经职业。”
“那么您呢，大妈？”
“俺是东北银（人），来自那吉林。当过工人阶级，现是无业流民！听说这旮瘩能发财，一下火车就赶来！”
“好好，朋友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钟总说。
大家齐整整地说：“……为了一个发财的目的走到一起来了！”
“既然大家的目的都相同，就让我们齐声歌唱吧。”钟总说，“歌唱我们亲爱的祖国，早日强大啊繁荣富强——预备！唱！”
大家齐声歌唱，情绪高昂：“歌唱我们亲爱的祖国——”
气氛爆棚！大家都感到自己就要爆炸了。这个时候，运通传销有限公司的销售部经理马文清小姐款款出场了。发财是重要，有钱是我们的梦想。既然大家都想发财，都要实现自己的梦想，那么，为了自己的梦想，还有什么东西是不可以抛弃的呢？在我们的眼中，没有什么亲朋好友，请你们一定要牢记，在我们的眼中，永远只有：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