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在鄂西小城，我八叔毒瘾发作，大白天里摇摇晃晃，口吐白沫。人们以为把我八叔是发羊颠疯，好心地把他送进医院。刚被放倒在观察床上，我八叔就像兔子一样敏捷地跳下床，一溜烟跑了。
我八叔的反常行为，让医生惊愕得下巴脱臼。我八叔变成了一只惊弓之鸟。被五花大绑押赴刑场吃花生米的梦境，让我八叔无比恐惧。在八十年代，谁要是被查出吸毒，是件天都塌下来的大事。对于吸毒，所有人都还没有心理准备。当时，一个人吸毒上瘾，会被整个社会唾弃。人们看见吸毒者，畏如蛇蝎，唯恐避之不及。现在人们对瘾君子不再感到惊慌失措，现在人们听说有人患上了艾滋病，才会轰然而散，尖叫着飘上云端。每一个时代、每个时期，我们都会超越过去，同时又遇到新的、好像永远都无法解决的问题。
我八叔简直被吓破了胆。当时的医生也没有经验。要在如今，医生只要瞧上一眼，就知道我八叔是怎么回事了。现在被查出吸毒，不会把你抓起来判刑，最多强制性送进戒毒所。当时不一样，人们只知道在外国、在资本主义社会，才会有人吸毒。吸毒现象证明他们的社会无可救药了。我们认为，我们的国家绝对不会有人吸毒。我八叔吸毒被发现了，说不定要惊动公安部，至少，也要惊动公安厅。
我八叔害怕极了。他逃出医院，烟瘾发作，涕泗横流。
我八叔当时只是吸食鸦片，跟现在的海洛因不能比。但是我八叔烟瘾发作时，还是浑身乏力，颤抖不已，嘴巴流口水，眼睛里含着眼泪。我八叔觉得自己这下子算是彻底地完蛋了。在这个糟糕的时刻，我八叔不由自主地快速回顾了自己短暂的一生。
我八叔一直胸有大志，想出人头地，想发家致富。他还一直想脱离土地，变成城里人。我八叔一直在努力，但是他失败了。他看不到一点光明的前景。我八叔心中充满了内疚和悔恨。要是早些醒悟，在家里当个和蔼可亲的父亲和体贴人心的丈夫，也很好啊。多少人都这样过了一辈子。我八婶下嫁给他，已经非常委屈了。我八婶当年，是人见人爱的姑娘。我八婶轻盈的身姿出现在人们眼前，所有适龄男子都会自惭形秽，都会就地一趴，昂昂昂地叫上三声，变成一只癞蛤蟆。她却收起自己漂亮的羽毛，走进了我八叔的房子里，成为他的妻子，这是他上辈子修来的福分。
想到这些，我八叔感到撕心裂肺的痛苦。我八叔头昏脑胀，想到了死，感到了极度的恐惧。我八叔害怕在这个举目无亲地地方落到一个客死他乡的悲惨下场。
我八叔躺在招待所的床上，被毒瘾折磨得死去活来。
我八叔把房门关紧，拼命地喝水。他的肚子涨得像个皮球，眼看就要爆炸。我八叔忍着，挺过了第一次毒瘾发作的袭击。下午，我八叔上街溜达。我八叔想起了某个治疗大烟上瘾的土方。我八叔到菜场买了三斤大蒜头。烟瘾发作，就要倒地抽搐时，我八叔就往自己嘴里塞上一瓣大蒜头。大蒜头辛辣的气味，辣得我八叔涕泗横流。不断地吃大蒜头，让我八叔的嘴巴变得其臭无比。他的舌头也因为大蒜头吃得太多，失去了基本的味觉。我八叔疯狂地吃大蒜头，他的感觉好多了。吃完大蒜之后，我八叔开始吃辣椒。他吃完辣椒吃酸枣，吃玩酸枣吃年糕，吃完年糕吃猪头，吃完猪头吃瘦肉，吃完瘦肉吃米饭，吃完米饭吃鸡蛋。
我八叔以一种非凡的毅力来强行戒毒，这在当时简直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奇迹。我八叔不断地吃辛辣的食品，狠狠地压制毒瘾。慢慢地，毒瘾淡下去了。最后，我八叔又开始厌食。
我八叔在鄂西小城把毒瘾戒掉了。在那里，我八叔一直谎称自己是采购员。
那段时间，我八叔非常地想回到坡脊。坡脊虽然是个比芝麻绿豆还小十倍的地方，但是我八叔还是愿意回到那里。我八叔一度对合家团圆和天伦之乐产生了相当大的渴望。但我八叔不能回去。我八叔也不愿意这样灰溜溜地回去。我八叔宁可在外面游荡，也不愿意这样一无所获地回到坡脊。我八叔感到特别的难过。好在他有先见之明，把自己的钱都束在布腰带上。钱虽然算不多，也够他花上很久了。
我八叔离开鄂西，东逛逛西逛逛，后来逛到了广西柳州。
我八叔在柳州街头荡来荡去，看起来像是一个十足的盲流。我八叔自己感觉到了这种危险，找了一家旅馆住下。在柳州，我八叔让自己升了一级，变成供销社主任。在鄂西，他还只是采购员。到了柳州，他就变成经理了。开始时，我八叔还不是经理，还只是个采购员。柳州是个工业城市，还是南方铁路交通枢纽。这里商贾往来，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我八叔碰到所有人，都是主任和经理。我八叔感到很奇怪。我八叔想，怎么柳州这里晃来晃去的都是领导呢？
有一天，我八叔转到柳溪公园，被一个中年妇女拦住了：“同志哥，要证件吗？”
我八叔不耐烦地说：“去去去！”
中年妇女说：“同志哥，你莫急，看看么……”
我八叔说：“我不看，我不要证件。”
中年妇女很耐心：“同志哥，你莫急么，你真的不需要证件？同志哥你是做生意的吧？身上手续有没有带齐？介绍信有没有？工作证有没有？一本工作证够不够用？我这里什么都有，介绍信，工作证，购销证，退伍军人证，结婚证，发票，还有各种公章私章……”
“哦，这么全？”我八叔有些心动。
“要什么就有什么，包你满意！”中年妇女说，“不信你问问，这里的人都在我这里办证件，还都是主任和经理。”
“哦？”
中年妇女笑了：“同志哥，你是主任还是经理？”
我八叔还有些不好意思，嗫嗫嚅嚅：“我吗？我这个、这个……”
中年妇女说：“同志哥，我看你像个主任……”
两天后，我八叔变成了一名货真价实的经理。我八叔以前还是口头经理，没有证件，也没有介绍信。现在，他是广东省罗州县运通贸易公司的经理了，一应手续俱全。有了这些手续和证件，我八叔焕然一新，好像刚刚从壳里蜕出来的幼蝉，恨不得赶紧爬到树梢，放声歌唱。办妥这些证件，我八叔花了一百五十文。
运通贸易公司的业务十分广泛。除了不拐卖妇女儿童，不贩毒不杀人放火之外，什么生意都干。其实这也还是那个中年妇女的意见。业务广泛一些，办事方便。中年妇女说，在我这里办证件的人都这样。
我八叔的生意从这个中年妇女的天才想像中开始，步入了正轨。
我八叔的公司甚至都算不上皮包公司。皮包公司还有一个皮包，还在工商局挂过号，有正式证件。运通贸易公司却什么也没有，完全是个虚构的公司。运通贸易公司的成立，开始于中年妇女和我八叔的想像。我八叔凭着就这个虚构的贸易公司，开始了自己的发财旅程。
我八叔想起了第一次出现在我们坡脊的唐高明。唐高明胖得流油，一张口就说自己是个骗子。大家都对他嗤之以鼻，最后，他却成功地骗走了好几万文钱。能够这么从容地骗走那么多钱，唐高明身上的肥肉就不是一般的肥肉了，他身上的肥肉都是香喷喷的银纸。我八叔想到唐高明，感到一切都豁然开朗。在柳州这个人生地不熟的鬼地方，你还有什么必要装腔作势？
我八叔换了一间旅馆，在门上贴了一张字条，说明里面住着一个经理。然后在里面学习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