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2)
罗春梅老师跟我八婶苏小娟是同学。她先是在农村了干了几年活，后来被张贵宾校长看中，调来我们学校当老师。当老师比在田地里干活轻松一些，罗春梅老师在学校里变得又白又胖。
有一天，罗春梅老师忽然惊世骇俗地戴了一个胸罩。胸罩的轮廓清晰地印在的确良衬衫里面，显得触目惊心。她的身影所到之处，都沾满了人们惊异的目光。这样，她就使自己处在一种和张贵宾校长直接交锋的境地。我们的校长张贵宾同时也是龙平大队的支部书记，在我们这里权倾一时。当年他曾经被我八叔带领着一伙红旗飘啊飘少卫队批斗过，脖子上挂过二十斤重的木匾，身上被抹过臭烘烘的狗屎，但是照样稳稳当当地当了几十年的大队书记。由此可见，张贵宾校长也算是经过风见过浪的大人物了。张贵宾校长的威严在一个毫不起眼的女老师的胸罩面前遭到了严重的挑战，这怎么还得了？由于男女有别，张贵宾校长不好直截了当地跟罗春梅老师谈论这个问题，于是派自己的老婆出马。
校长老婆说：“罗老师，张校长让我来跟你说个事……”
罗春梅老师见校长老婆亲自出马，已经料到她想说什么了。凡是自己不好亲自上阵的事情，张贵宾校长基本上都是让他老婆包办。
罗春梅老师说：“有屎就拉，有屁就放！”
这八个字的对话箴言是我们人最喜欢使用的一句话，简直到了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地步。罗春梅老师虽然是城里人，但是她在我们这里时间长了，入境随俗，也就染上了这种恶习。
校长老婆毕竟不是平凡人等，立即顺竿上爬：“好好好，既然罗老师都这么爽快，我老婆子就不遮遮掩掩了。其实也没有什么事情，就是你的那个奶罩的事情……”
“这叫胸罩！”罗春梅老师纠正说。
“不管它是什么罩，反正就是我们女人胸前的这块破布……”校长老婆说，“校长的意思你应该明白，他刚刚在大会上说过这件事情，你就穿出来，不太好吧？真是特别想穿，就在宿舍里穿穿嘛。”
“这是我的自由，我想穿就穿，不想穿就不穿。”
“校长说影响不好……”
“我影响不好还是他影响不好？你让他亲自来跟我说。”
“这是女人之间的事情，他怎么有脸面来跟你说？”校长老婆说。
“校长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文明了？”罗春梅老师嘲讽说，“我印象中的校长好像不是这样的嘛。”
被罗春梅老师这么一说，校长老婆的凶蛮本性就露出来了，简直可以说是凶相毕露。她大声嚷嚷说：“罗老师，你爱听不听，我话就算传到了。校长是个男人，他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关我们女人什么屄事！”
她们的对话就此结束。然后我们的张贵宾校长亲自出马。
具体的交锋过程我们都不知道，我们这些已经有些怪念头的男生只是看到了结果。结果是罗春梅老师没有再在的确良衬衫里戴上那个白布做成的惊世骇俗的胸罩，而是像大家一样穿回了白背心。这样，大家都觉得顺眼多了，大家都不由自主同时也是莫名其妙地松了一口气。过了半年，罗春梅老师彻底地消失在我们的视野之外，上大学了。
这年是一九八一年，她已经下乡了十二年，从一个十六岁的初中女生变成了一个二十八岁的大龄女青年。在我们这里的大人眼里，一个二十八岁的女人还没有出嫁，基本上就可以算作是一个怪物了。当时，我们谁也不知道，我八婶的前恋人姜援朝的影子也一直在罗春梅老师的脑海里荡漾。认识了姜援朝之后，罗春梅老师心里再也容不下其他人了。
姜援朝和我八婶的事情对罗春梅老师有很大的影响。罗春梅老师也正当青春年少，对像姜援朝心生爱慕也很正常。罗春梅老师在姜援朝被抓起来送到劳改农场之后，还偷偷地去看他。罗春梅老师对姜援朝说，要不是苏小娟叛变，把他供了出来，他是绝对不会被劳改的。姜援朝就沉默不语，叹气说，没想到苏小娟是这样的人。劳改农场让姜援朝变得十分多疑，他相信了罗春梅老师的话，因为只有罗春梅老师来看他。一个人在这个时候，就不太容易形成有理智的判断了。所以，当我八婶还在坡脊受到非人折磨的时候，姜援朝对她的偏见已经很深了。我八婶当时没有任何办法跟姜援朝通气。我奶奶当时曾经去看过姜援朝。她一见到姜援朝就满脸的嘲讽，连连嗤气。我奶奶对姜援朝说，这就是你耍流氓的下场，不让你吃枪子就不错了。好在人家闺女觉悟高，及时向组织上揭露你的反革命罪行……
就算听罗春梅老师的话还有些将信将疑，听了我奶奶的话，姜援朝基本上就确信不疑了。
我奶奶在这时显得十分老辣。我奶奶接着对姜援朝说，闺女让我来给你带个话，说在劳改里好好干活，戴罪立功，争取早日出来。她让你不要惦记她了，她已经跟别人结了婚。姜援朝的眼睛里有些湿润了的意思。我奶奶嘿嘿几声。我奶奶是国民党反动派的黑暗旧社会里过来的，连我大伯当上了国民党反动派她都能够把他拽回来，什么场合什么角色没有见过？姜援朝是大城市下来的，但是他毕竟年轻，只能算是一头懵懵懂懂的小牛犊。我奶奶久经沙场，这样的事情见得多了。我奶奶嘿嘿几声，就把姜援朝给摆平了，为我八叔娶上我八婶扫清了最后的障碍。这些，都是我们后来才知道的事情。我奶奶在替我八叔着想这方面，可谓是费尽了心机。
后来我八婶去雷州找姜援朝，姜援朝避而不见。他把自己所遭受的一切都算到我八婶的头上。姜援朝让自己的姐姐对“那个贱货”说，他死也不会见她了。我八婶闻言，伤心欲绝。她在雷州呆了好几天，一定要见到姜援朝，要跟他说清楚，这一切都是为什么。姜援朝干脆就溜到海南去了。我八婶只好回到风稍村。我八婶本来想一死了之，但是这个时候，她发现自己怀孕了。
我就是我八婶到我们这里来下乡锻炼的第三年出生的，现在我已经十二岁了，下半年就要以全班倒数第三名的成绩升上初中。可以想像得到的是，由十六岁的花季之年一直到三十岁，我八婶在这十四年中肯定有过无数我们所不能理解的喜悦与悲伤。由于有过跟姜援朝恋爱的这段刻骨铭心又心痛彻骨的经历，我八婶回来之后，变得沉默寡言了。我八婶知道每个孩子都应该有一个父亲，她不能让自己的孩子没有父亲，所以她答应嫁给了我八叔。
罗春梅老师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罗春梅老师后来上了雷州师范专科学校，终于可以来到姜援朝的身边了。她激动得夜不能寐。罗春梅老师有一种真正的韧劲，一种不达目标绝不罢休的精神。罗春梅老师一到雷州，就去找了姜援朝。
生活就是这样，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理想，为了这个理想，有时候甚至可以付出相当大的代价。罗春梅老师对我八婶的中伤，只不过是其中的一个小小的表现而已。罗春梅老师并不是我的谴责对象。罗春梅老师教过我。罗春梅老师教我们这样念：火叉火叉长又长，运柴运米又运粮……
“火叉”就是火车，我们就是这么念的，我们用方言上课，念得琅琅上口。窗外的“火叉”呼啸而过，脑袋上七窍生烟，脚底下车轮滚滚。历史也长有轮子，不然人们怎么老是说历史的车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