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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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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坡脊全镇几乎所有人都因为暴饮暴吃而患上了这样那样、深浅不一的肠炎、胃炎、牙周炎,我美丽的八婶也终于正式地在大家面前亮了相。这样,我八叔一下子就成了我们坡脊乃至周围几十里范围内的名人,甚嚣尘上的程度,远远盖过了已经在这里当了十几年地头蛇的我父亲。这种壮举在我们坡脊十分罕见,简直就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由此可见,我八叔的确是拥有成为焦点人物的天赋。
     
       那些参加过我八叔的盛宴,为了尽量挽留嘴里那些神乎其神的美妙滋味,好几天都不肯漱口刷牙,都懒得说话的邻居乡亲们,一说起我八叔,就叭嗒一声竖起了大拇指。他们嘴里不用说别的,这根竖得笔直的大拇指说明了一切。我们对一个人表示钦佩,最喜欢的动作就是竖起大拇指。对我八叔的佩服,使他们他们相互之间竖起大拇指,见到我大伯我父亲的时候竖大拇指,见到我爷爷我奶奶竖大拇指,平时自顾自地走路的时候竖大拇指;甚至在独自出恭的时候,也情不自禁地竖起了大拇指。连他们排泄出来的秽物,都散发着与众不同的恶臭味。
     
       列位,为什么散发出恶臭味的粪便能够让我们坡脊的列位叔伯姑婶们竖起大拇指夸赞我八叔?那是因为他们吃了我八叔的美味珍馐,粪便臭得与众不同。以前,人们的粪便散发出来的都是清香味,是一种像牛粪一样的青草味,而现在,大家终于有这种朝思暮想的恶臭味了。只有天天大鱼大肉大吃大喝的人,才能够拥有这么一种恶臭的粪便。这种恶臭本身就是一种可以炫耀的资本,这证明你富有,证明你的家里过着天堂般的生活。在我们坡脊,你们知道谁家的粪便最臭吗?是我大伯钟世安,我大伯因为开了世安饭店而成为我们坡脊的首富,他们家里的粪坑一直飘散着令人无法忍受,又让人嫉妒不已的恶臭味。在我们镇里,所有人家里都有这么一个粪坑,但是我们所有人家里的粪坑加起来,也不如我大伯家里的粪坑一半臭。像我们那样清香宜人的粪坑,我们自己都感到失礼。农民兄弟来掏我们的粪便时,也都叹气摇头。农民兄弟把我们这些没有什么营养可言的粪便运回去浇在青菜上,那些青菜便会营养缺乏,瘦骨嶙峋。
     
       这些青菜脑袋大身子小,有风吹拂,就一摆三摇。农民兄弟都比较朴实,他们赶集时,不好意思拿这样的青菜来街上出售。他们留着自己吃了,所以他们也一个个都像青草一样瘦小。我们惭愧啊,我们自己的粪坑像蒸坏了的馒头一样飘散出咸湿的香味也就算了,连累了农民兄弟种不出好菜,却是一件大事情。我大伯则不然,我大伯家的粪坑面前,农民兄弟的身影络绎不绝。为了得到我大伯家的粪便,他们甚至恶言相向,大打出手。我们的粪便白送农民兄弟,他们都不肯要,我大伯家的粪便他们却要出高价才能得到。所以,你想知道谁家的日子过得好,就去闻闻他们家里的味道臭不臭。我说过,我大伯钟世安是个生意天才,在为人吝啬的程度上只有巴尔扎克笔下的葛朗台才能够相媲美。因为自己的粪便畅销,我大伯还想出一个拍卖大粪的奇妙点子。他把所有想要他家大粪的农民兄弟都找来,让他们竞标,谁出价高就把这一坑卖给谁。我大伯不仅开饭店发财,连他的排泄物都变成了人民币。我大伯就像是童话里会生金蛋的鸭子,吃的是剩菜剩饭,拉出来的是闪闪发光的人民币。
     
       那时农业化肥还没有现在这么普遍,还是像金子般贵重的东西。农民买化肥,跟我们现在到商店里去买味精一样。农民给农作物施肥时的谨慎动作,也如同我们现在往菜里添味精。除了用青草和树枝沤成的绿肥之外,人畜粪便让农作物能够得到茁壮生长。我们的粪便是假冒伪劣商品,我大伯家里的粪便却是上品。是上品中的上品,粪便中的粪便。农民兄弟挑回去十分珍惜,不舍得像对待别人的粪肥一样舀起来随手就泼,而是像施化肥一样,在根部小心翼翼地添上一勺,点到即止。农民兄弟的青菜施了我大伯的粪肥,鸡毛菜长得像白菜,萝卜变成了西瓜;莴笋有如巨象腿,豆角仿佛大地雷。在市场上,它们是蔬菜中的蔬菜,能够卖上一个好价钱。
     
       由于我八叔的盛大筵席,由于我们的肚子里都装满了亮汪汪的油水,我们的粪坑也都散发出令人陶醉的恶臭味。在大粪恶臭这层意义上,我们跟我大伯终于暂时平等了。虽然平等是暂时的,不平等是永恒的,但是暂时的平等让我们陶醉,永恒的不平等让我们昏昏欲睡。
     
       在所有人都被我八叔的大鱼大肉所轰倒,整天迷迷乎乎时,我父亲却是众人皆醉我独醒。他对我八叔的评价仍然是那个我们本地上不了台面的土语:化财宝。
     
       我父亲对我八叔的态度让人惊讶。俗话说,拿人家的手短,吃人家的嘴软。我父亲领着我们一家七口,浩浩荡荡地开拔到我八叔家里吃喝玩乐了整整一天,每个人的肚皮都因为暴饮暴吃而变成了菜地里蹦跶的青蛙。我们每打一个嗝都散发着十几种荤菜素菜合成的腥臭气味,连带我们家里的粪坑也都因为恶臭无比而成了抢手货,我们家的蔬菜也因为粪肥的滋润而茁壮成长。按照投桃报李的古训,我父亲无论如何都应该对我八叔口下留情了。但是如果这样的话,我父亲就不是我父亲了。
     
       我父亲有十几年的军龄。他出过生入过死,见过蛤蟆吞象大蛇拉屎,岂会被我八叔的这种小暴发户的场面吓倒?
     
       我父亲吃饱喝足,伸手拍拍自己的肚皮,把脸拉得像面条一样长,对我八叔说:“世通啊,你也该务点正业了……”
     
       我父亲说这话的时候,我八婶正站在我八叔的旁边。她看着我父亲,赞同地点头。我八婶的这个动作,让我八叔心里感到很不舒服。在我父亲的眼中,我八叔的这种豪迈壮举竟然是不务正业。这对我八叔的打击十分巨大。
     
       我八叔不服:“什么叫正业?”
     
       我父亲其实也不知道什么叫正业。在我们那个比稗草还要小十倍的镇子上,我想我们都不知道什么叫正业。我父亲心里大概也不太清楚,所以他含混其词:“正经做点事情……”
     
       我八叔涨红了脸:“我就不是正经做事?我不是正经做事,你做牛中就是正经做事么?”
     
       我父亲说:“你这样折腾,那钱就是水推来也不够你花!”
     
       我八婶没有插嘴,但是她的神色表明她的态度站在我父亲一边。正是这点让我八叔心里疙疙噔噔的,十分不得劲。我八叔对我八婶一直有某种自卑感,他总是想在我八婶面前表现得潇洒一点,但是我八婶只要稍稍那么微笑一下,我八叔就会像被用针戳破的气球一样泄了气。我八叔总想在我八婶的面前风风光光地露一回脸。我八叔露脸的愿望是那样地强烈,只要有任何机会,他都不会放过。我八叔被姜援朝的阴影给压在一块看不见的大石头下面,似乎永远无法翻身。我八叔感到很屈辱。别说没有看见,就是想到姜援朝这个名字他都感到屈辱。我八叔看到我堂哥也有同样的感觉。我八叔常常借着钟文祥来敲打我八婶。
     
       我八叔有时会说:“丢喇嘛,文祥会是我的儿子么?”
     
       我八婶说:“不是你的儿子是谁的儿子?”
     
       我八叔说:“他为什么不像我?”
     
       我八婶冷冷地看着他:“你心里是不是在想,文祥有点儿像姜援朝?”
     
       我八叔不好意思承认,像电影里的国民党反动派军官一样干咳了两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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