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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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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进攻真的开始,如果驻军在他们进攻的时候动用了武器,我八叔的小命肯定就乌乎哀哉了。不是一般的呜呼哀哉,而是千真万确的死翘翘。进攻当地驻军的计划,是我八叔少年时期最浪漫最胆大妄为的想像力的体现之一。计划的流产则是我八叔少年时期的一次重大的失败。这次失败在他的一生中显得十分沉重。
     
       当我八叔正雄心壮志地跟几个死党在一个由破猪圈改成的总指挥部里密谋怎么进攻的时候,我父亲出现了。他们吵了几句,我父亲首先动了手,在我八叔几个死党的众目睽睽之下,我父亲一个耳光把我八叔打晕,像头死猪一样拖回家,扔在我奶奶的面前。我父亲说,你的宝贝儿子回家了。我父亲体现了一个训练有素的解放军的良好素质。我奶奶当时因为对我八叔的事情极度担心,让我父亲把我八叔弄回家,但是没有说明应该怎么样弄。我父亲就采取了直截了当的办法。我奶奶平时最宝贝我八叔了,她见到晕晕乎乎的我八叔,立即心疼地抱着我八叔,对我父亲破口大骂。因为这件事情,我奶奶和我八叔很久都不能原谅我父亲。我八叔认为自己的一件伟大的事业就这么被我父亲的一个耳光给毁了。尤其让他伤心的是,他一直暗恋的女政委苏小娟,也眼睁睁地站在一边目睹他的丢脸而不知所措。
     
       经过我父亲钟世恒的这次打击,我八叔钟世通的红旗飘啊飘少卫队一下子就变得徒有其表了。本来要是我八叔坚持下去,说不定也还能继续活动一段时间。但是我八叔首先放弃了。他心灰意懒,没有了激情,失去了方向。一个缺乏激情的革命者,身上的光辉神采就消失了。本来是一只凤凰,这时候也会变成一个母鸡。失去了方向,就会变得迷茫。一个迷茫的农村少年,就像被拔光了羽毛的小公鸡一样,显得特别弱小,特别可怜,特别滑稽。我八叔一下子就恢复了农民子弟的原貌。
     
       导致我八叔这么有始无终的最直接原因是苏小娟对他态度的突然转变。革命失败之后,轰轰隆隆、波澜壮阔的知青运动开始了。苏小娟摇身一变就成了革命知青,并且很快就暗恋从雷州下来插队的男知青姜援朝。
     
       姜援朝出身高贵,是地委副书记的儿子。姜援朝器宇轩昂,见多识广,风度翩翩,极有修养。他一举一动都极其高雅,到了超凡脱俗的境界,一谈一吐都让我们这里的男青年感到无比惭愧无地自容,简简单单的一个微笑就会让崇拜他的女青年激动得心潮澎湃。姜援朝在我们叔伯辈这些男青年里一站,就是鹤立鸡群。所以,苏小娟对他的暗恋就十分正常了。别说苏小娟,当时周围方圆几十里地的农村里,所有的适龄女青年都把姜援朝当成了自己的心中偶像,连母猪母鸭经过姜援朝身边时都显得相当的深情脉脉。有了人中龙凤的姜援朝,苏小娟对我八叔的冷淡也没有什么奇怪了。姜援朝让我八叔感受到了一种无可超越的那种痛苦。他们之间还没有任何的竞争,没有发生一丝一毫的战斗,他就失败了,而且败得一塌糊涂。如果你把姜援朝看做是我八叔的情敌,那么他们之间的这场较量在还没有开始的时候,就结束了。我八叔倒在地上,甚至不知道自己何处的要害被击中。他在痛苦中品味到了苦涩的味道。
     
       他进一步发现了这样一个事实,那就是,一个不彻底的革命行动,还远远达不到抹煞他和苏小娟之间那种天然界限的地步。你甚至可以这么说,即使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知青们说,要到祖国广阔的农村当中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要和农民兄弟打成一片的时候,知青还是和农民兄弟不一样。城里人就是城里人,城里人和农民人就像是水与油一样不相容。这其中的界限,在我八叔看来,好像永远都无法消除。这种宿命让我八叔感到绝望。当时,农民兄弟在广阔的农村天地里尚且还吃香,至少在政治口号上如此,所以我八叔暂时还不知道自己原来曾经是城里人,不然,他一定会找到我奶奶,问她为什么要从城里人变成乡下人。我八叔因为失恋和无所事事,终日在村子里荡来荡去,像条孤魂野狗。我八叔不知道自己跟姜援朝的差距在哪里,他为此而感到特别的难过。我奶奶目睹了我八叔的痛苦,也感到十分内疚。我八叔说,阿婶,我觉得活着没有什么意思了。听了他的话,我奶奶感到惊慌失措,整天盯着我八叔。
     
       而此时此刻,姜援朝和苏小娟正处在一种春花开放的美妙时刻中,他们的幸福可以用蜜蜂刚刚酿造好的蜂蜜来形容。我八叔则像一头战败的黑熊,独自躲藏在一旁舔舐自己的伤口。我八叔甚至都还来不及对苏小娟开口表达,他对苏小娟的感情还停留在一厢情愿,停留在单相思上。我八叔受到传统文艺作品过深的影响,他以为革命的伴侣就应该是在热火朝天地革命当中结下了深厚的友谊,然后双方心心相印,水到渠成。在爱情上,我八叔当时还停留在守株待兔的原始阶段。所以,当苏小娟突然表现出对姜援朝很有好感的时候,我八叔被这种变故弄得措手不及,他变得伤感和消沉起来。
     
       有一天,姜援朝突然光临苏小娟的宿舍,脸上洋溢着令人着迷的笑容。
     
       姜援朝对苏小娟说:“苏小娟同志,跟我走吧……”
     
       苏小娟就跟着姜援朝走了。苏小娟这一走,我八叔辛辛苦苦组织起来的红旗飘啊飘少卫队就呼啦一声散伙了。据说,就是在那次,姜援朝把自己跟苏小娟之间的关系给现实主义地落实了。他们暗暗地同居,这点在我们风稍村周围是一个不言而喻的秘密,只有他们自己才以为事情做得一丝不露。
     
       当一切都尘埃落定,我八叔也准备老老实实地认命的时候,有一个据说是清华附中的高三学生神奇般地出现在我们风稍村里,向我八叔他们宣讲来自无比遥远的首都北京的最新最激动人心的消息。
     
       听了他的宣传,我八叔第二天就赶到坡脊站,扒火车北上了。三个月之后,在我奶奶已经完全绝望,心里已经作好听到他的噩耗的准备时,瘦成一个猴样的我八叔回来了。
     
       据我八叔吹嘘说,他去了天安门,见到了伟大领袖毛主席,还差点握到了伟大领袖毛主席像钻石一样闪闪发光的手。我八叔的话在风稍村方圆几十里内引起了不小的轰动。被我八叔的红旗飘啊飘少卫队批斗过的龙平大队支部书记张贵宾甚至打算邀请我八叔为他们基层党员干部作报告,宣讲来自首都北京天安门的最新消息。大家激动得心里忐忑不安。这也难怪。我们这个地方比较闭塞,除了我父亲之外,很少有人曾经去过一百公里以外的地方。在我们看来,所有比雷州遥远的地方都是不可想象的,甚至是不真实的。人中龙风般的姜援朝来自雷州,还是大官的儿子,他就仿佛来自一个虚拟的地方。
     
       至于省会广州,首都北京,十里洋场上海,那都是比高悬在我们头顶上的月亮还要遥远的地方;我们还听说这些城市有好几百万人口,比我们家门口整天搬家的蚂蚁数目还要多上几百倍。而我八叔竟然说他去过北京,在我们看来,就像是登上过月亮了一样。我八叔吹嘘说差点儿握了毛主席的手,给我们的感觉就是他在月亮上幸运地获得了嫦娥姐姐的垂怜。这太不可思议了。人们看着吹得天花乱坠地我八叔,两眼直放光。我们风稍村的叔伯兄弟才不管你是不是吹牛、说的话里有没有一点事实呢,他们仅仅关心你能不能编出一个自圆其说的故事。很显然,我八叔在杜撰故事这件事情上尝到了甜头。他在革命失败的低潮时期,再一次站在了我们风稍村的最醒目的大榕树上,像一只喜欢炫耀的蝙蝠。
     
       就在我八叔吹嘘自己去了北京天安门,差点握了伟大领袖毛主席像钻石一样闪闪发光的手时,美帝国主义派人登上了月亮。
     
       那个名叫阿姆斯特朗的宇航员在月球上蹒跚而行,我八叔也正坐在风稍村的某棵大榕树下,在溶溶的月光下吹嘘自己。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阿姆斯特朗和我八叔都在说话。阿姆斯特朗在月球上像袋鼠一样跳了几下,踩出一些巨大的脚印。他说:这对于我来说是一小步,对于人类来说却是一大步。我八叔在风稍村的大榕树下说:我去过北京,到过天安门,见到了天安门上的毛主席。大家都在侃侃而谈,阿姆斯特朗在月球上,我八叔在月光下。
     
       一九六九年,我八叔根本就不可能在天安门见到毛主席,他去北京时,毛主席会见百万红卫兵的波澜壮阔的场面早已经结束了。由此可见,我八叔去没去过北京,很值得怀疑。那三个月里,他很可能是躲在广西黎塘、柳州、来宾、鹿寨甚至雷州之类的地方鬼混。我八叔在月光溶溶的夜晚说的那些话,跟在月亮上的阿姆斯特朗的发言也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可以想像,一个人在地上,肯定说不出什么有意思的好话。只有飞到天上,置身于朗朗乾坤,才能够心胸坦荡。说的话才会落地有声,叮当作响。
     
       当然,我八叔和阿姆斯特朗之间没有什么可比性,我父亲尚且把卫星比喻成我们街上烩牛杂碎的牛一锅呢,更何况我八叔?我八叔拥有那三个月的失踪经历,可以吹嘘很长一段时间了。
     
       我奶奶抱着我八叔落泪不止。为了拴住我八叔那颗狂野的心,为了不让自己时刻处在一种提心吊胆的处境当中,我奶奶罗秀茭开始到处奔忙,为我八叔物色女人。我奶奶认为一个成年男人必须有一个老婆,光杆男人就是那随水飘荡的浮萍,有了老婆男人才算是生根发芽的芦根,一个人只要生根发芽就能够老实本分。老实本分是老百姓生存的根本,这点我奶奶以自己几十年风风雨雨的经历得到了确信。苏小娟显然不是合适的人选,我奶奶对苏小娟有着天然的偏见。她觉得一个姑娘家家的这么疯疯癫癫的不成体统,也不可靠。我奶奶对要娶进家门的儿媳妇有自己的固定看法。这些看法并无特别之处,我奶奶也不是什么神人,她脑子里的那些封建糟粕你很容易就能够想像出来,所以我就不具体描述了。总之就是能吃能喝能睡能生儿育女,宽脸厚肩粗腰大屁股,用着实惠,看着舒服。我八叔的审美观点当然跟我奶奶截然不同,不然他就不是我八叔了。我八叔说,一个漂亮的女人,应该是丹凤眼柳叶眉,樱桃小嘴,鼻若悬胆;应该是黄蜂腰蚱蜢腿,走起路来风摆柳。其实我父亲的审美观点跟我八叔也没有什么区别。当时,对于美缺乏足够的词汇,这种匮乏一直影响到了我们这一代。
     
       毫无疑问,我八叔他们的审美观念都来自黄色故事、民间传奇和我们那里流行的木偶戏。我父亲给我们讲故事也常用这样的词汇来形容樊梨花。根据我父亲的描述,我根本就想像不出来樊梨花究竟长成了什么样子。当时人们已经丧失了对美的直接感受,他们对于美丽事物的描写,还都是从明清小说和地方戏里抄袭而来。在他们的贫穷匮乏的生活中,缺乏必要的摹本。我八叔的最为生动的摹本就是苏小娟。他通过想像和时间的流失这两种最为神妙的配方,把苏小娟想像成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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