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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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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爷爷和我奶奶被自己脑子里想像出来的田园风光给迷住了,完全忘记了当年逃离那个人间地狱时惨绝人寰的景象。老百姓总是容易被想像迷惑,总是容易忘记过去了的事情,我爷爷我奶奶无法遏止地产生了回去种田的冲动。县城缺衣少食,瘟疫流行,人心惶惶,好像到了地球的末日。我爷爷和我大伯又把我奶奶辛辛苦苦积攒下来的家产给赌光了,日子过得越来越艰难。他们被自己的想像冲昏了头脑,以为自己做出了正确的选择。就在国民党反动派热火朝天地修筑工事,准备螳臂当车,抵抗南下的人民解放军时,我爷爷我奶奶带领着我大伯,背着刚刚出生不久的我八叔,离开县城,回到乡下。
     
       我感到非常痛苦,感到自己从小就思想落后有着历史悠久的根源。我爷爷我奶奶出身于农民家庭,在万恶的旧社会中把辛辛苦苦积攒下来的家产输得精光之后,又变成了城市贫民。这时,他们毫无疑问应该成为人民解放军的热烈拥护者,应该为了迎接眼看就要到来的黎明而衷心盼望。但是他们没有在黎明前的黑暗中留下来,却变成了怯懦的逃兵。这毫无疑问是我们家族的一个抹不掉的污点。
     
       我父亲又说,当时县城的卫生状况极其糟糕,爆发了一次又一次大大小小的流行病。我爷爷我奶奶出于对瘟疫的巨大恐惧,才举家迁回当年逃出来的风稍村。发生在县城的这些流行病已经不可考,我不知道是不是真实。在那个年代,在万恶的旧社会,发生什么事情都不会让人感到奇怪。就这样,经过二十年的一个轮回,我爷爷和我奶奶完成了乡村到城市,又从城市到乡村的一个奇妙的历程。
     
       我父亲当时对我爷爷他们决定还乡感到十分不解。那时我父亲已经十五六岁了,已经能够自食其力了。他受了正在念初中的我二姑钟雅芳刚刚萌芽的革命思想的影响,决定和我二姑一起呆在县城里。
     
       县城解放,我父亲和手下的一帮街霸摇身一变,成了民兵。后来,他觉得自己的鸿鹄之志在县城里都无法得到实现,就更不用说在乡下了。我二姑跟着一位人民解放军继续南下,渡过海峡,去了海南之后,我父亲也下定决心,要离开县城。我父亲迫不及待地带着四个伙伴,一起扒火车到了湖南。
     
       在湖南,他们谎报年龄,死活要求参军。他们从湖南到了东北,本来想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但这时朝鲜战争已经结束了。他们又一起回到南方。先是在湖南当兵,没有什么可以说说的大事;后来,他们又到广西十万大山、灵山等地剿匪,跟那些像耗子一样钻在地道和山洞里偷空子打冷枪的土匪,玩着残酷的捉迷藏游戏。这时候已经是五六、五七年,全国解放已经有七八年了。很难想像,在这种时候,竟然还会有土匪在活动。我们从历史教科书里学到的是,全国人民正在多快好省地大搞建设,大炼钢铁大放卫星,全国一片歌舞升平,大好河山。我父亲却要在深山密林里剿匪,我听起来感到简直不可思议。这些深山野林充满了险恶的气氛,我父亲感到连空中飞过的喜鹊也会打冷枪,连脚底下爬过的蜗牛也会投手榴弹,连树叶上的螳螂都会埋地雷,连貌似敦厚的花斑山龟也会下药投毒。总之,处处充满陷阱,每时每刻都会死亡。两个一起参军的战友,就在这种凶险无比的捉迷藏游戏中不明不白地死掉了。
     
       土匪个个都是神枪手。他们能够指东打西,百步穿杨。子弹在茂密的森林中,在树木和各种草本藤本植物中穿行,像毒蛇一样准确地咬上你一口,让你连死都觉得很窝囊,很不明不白。这跟朝鲜战场上的大规模运动战、气氛壮烈的狙击战和悄无声息的偷袭战毫不相同。那时我们主动,我们让美国大兵找我们,我们挖地道我们钻山洞我们打冷枪,我们神出鬼没,让美国大兵摸不着头脑气得神志不清。现在是我们找土匪,土匪钻山洞打冷枪。我父亲说,在剿匪的时候,你才会深深地感到找不到敌人的痛苦。敌人不见踪影,又随时随地都可能出现朝你打冷枪。毛主席的游击战术真是太伟大了,连土匪学去了也这么可怕,这么难以对付。
     
       有一天晚上,我父亲带领一个加强连去剿匪,在一个山坳中了埋伏。夜色中,敌人的机关枪扫出的子弹就像是喷射的火焰,就像是一把由巨灵神挥动的巨大无比的镰刀。新兵没有经验,到处乱窜,误打误撞碰到子弹的口上,像被撂倒的麦子一样倒下。老兵有经验,一听到枪响,就像穿山甲一样钻水坑趴浅沟,躲到大树和龙舌兰后面,悠闲地喝水嚼干粮。
     
       我听了这个故事之后,很为父亲害羞:一支精锐部队就这么给土匪击溃了,他还津津有味地给我们讲故事。我不禁要问,为什么不反击?为什么不冷静下来组织火力对敌人进行反伏击反围剿?一个装备了重机枪班的加强连,就这么给一些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瘦得像猴黑得像牛一样的土匪打败了,这多么丢脸啊!当时我还小,受电影的影响极大,满脑子都是《南征北战》、《红日》、《平原游击队》、《地道战》、《地雷战》、《小兵张嘎》。电影里的敌人长得既蠢又笨,其丑如猪,我们的人则个个英俊潇洒虎背熊腰足智多谋。我们的胜利总是那么干脆利索无可挑剔,敌人的失败永远拖泥带水狼狈不堪。
     
       我无法容忍父亲的故事里,竟然发生这样的事情:我们的精锐部队,竟然会被几个小土匪干掉了!这样惨重的、令人感到无比耻辱的失败,按照我的想像,只应该发生在敌人身上。我认为,在那样一个危急关头,正是父亲表现自己英勇气概和展示自己高大形象的最佳时机。父亲应该适时地端起一架机关枪,在众目睽睽之下站起来,地动山摇地大吼一声,双眼睁得溜圆,像铁塔一样高大威猛、被火光映红了半边脸庞,扣动扳机狠狠扫射。敌人像秋风中的枯叶一样飘落,就像耗子一样狼狈逃窜。枪炮声就像交响乐一样嘣!嘣!嘣!嘣!——嘣!嘣!嘣!嘣!——地响着,很雄伟,很嘈杂,也很悲壮。一种象征的意味就这么给表达出来,让人激动让人神往。可我父亲的部队反而被打得溃不成军,侥幸逃脱。真是太丢人啦。
     
       我对父亲的表现很不理解。他本来有机会变成一个英雄,经常受到首长的表扬,少女们欢快地唱歌跳舞,向他敬献鲜花和微笑。还会有一个像鲜花般灿烂、像羔羊一样纯洁、像太阳一样明亮、像月亮一样高贵的少女对他满心倾慕,崇拜无比,最后成为他的妻子。这样,他将会过上另外一种辉煌的、凡人难以企及的生活。现在,他却只能在一个偏僻的小镇里给我们讲这些并不光荣的故事。
     
       故事的可疑之处是,我父亲打了败仗,却没有受到严厉的处分。他照样带兵打仗,照样毫发无伤。剿匪是一件极其危险的事情,有一次我父亲陪军区的一名副司令员到前线视察,土匪的神枪手一枪就把副司令的右耳朵给打掉了。军区副司令员都挂彩负伤,可是我父亲愣是毫发未损。从这一点上看来,我觉得他之所以一直没有得到更高的升迁,可能跟他身上没有一处伤疤有关。受伤是一名英雄的标志性符号。古往今来,哪一位英雄好汉不是伤疤满身?你不负伤,怎么证明自己有功劳?领导怎么赏识你?
     
       我父亲在番石榴树婆娑的阴影下,在像黄豆粒一样大小的煤油灯光下,给我们弟兄几个讲述的这些故事,后来让多疑的我感到不可思议,难以置信。
     
       在我父亲的一生中,最惨痛的失败就是遭到土匪的伏击全军覆灭的这次了。说全军覆没夸张了一点。我父亲又说,等到天亮土匪逃窜,他清点人数,发现也就死了十来个没长胡子的小嫩兵,其他本来以为英勇牺牲了的同志,像僵尸奇兵一样纷纷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尘,大部分都毫发无损。
     
       总之,我父亲的故事破绽百出,前后矛盾,虚假难分。我们还小,我们最爱听的故事就是打仗的故事。我们甘心情愿地挨着蚊叮虫咬,忍受着驱赶蚊虫的稻草束的浓烟薰烤,听他讲这些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的故事。故事中有我父亲,这是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因为这样,故事才显得生动真实。我每次都希望从父亲的故事中看到光明的尾巴,哪怕这些尾巴是他自己杜撰的也行,也能够多少满足我的虚荣心。我父亲却没有满足我的愿望。我不知道究竟是我父亲的故事修正了我对电影的看法呢,还是电影让我对我父亲的故事产生了怀疑。在电影里,我们的同志很少失败,即使是失败,也失败得很光彩。在我父亲的故事里,我们的人也常常失败,败得很狼狈。
     
       我父亲讲故事时不懂得为自己修饰。
     
       就像所有故事都有一个不太精彩的结尾一样,我父亲自己的故事也非常糟糕。
     
       他在上个世纪六十年代转业,回到罗州,组织上安排他去某个偏远的农场当党委书记。我父亲当书记没有几年,就因为反对在农场里放高产卫星而自动离职。地委副书记张民德来农场视察,不懂装懂,急于大放卫星,硬要我父亲下令把橙子的主根砍掉,说这样可以结出数倍于此前的果实。
     
       我父亲说:“橙子树的主根就像我们的脖子,砍掉脖子,还怎么活?”
     
       张民德同志闻言大怒:“钟世恒同志,请你注意组织纪律!”
     
       我父亲说:“脖子都砍了还谈什么组织纪律?”
     
       张民德同志暴跳如雷:“他奶奶的熊,你不砍是吧?老子把你的脑袋给砍了!”
     
       气氛非常紧张。我父亲把张民德同志骑在地上,痛揍了一顿,回家草草收拾收拾,带着我母亲溜了。
     
       我父亲说,丢喇嘛,老子不做你这个烂场长烂书记了!
     
       他不是溜回父辈祖辈生于斯长于斯的风稍村,而是带着我母亲跑到离风稍村二十几里外的坡脊上择地建屋,傍水而居,自动削职为民。尘埃落定之后,他们开始接连不断地生孩子。等我们长得足够大,可以像阿猫阿狗一样到处乱跑,乱蹦乱跳的时候,他在刚到坡脊时栽下的五棵番石榴树也已经枝叶繁茂,花果累累了。这五棵飘香的番石榴树围拢起来的空地,成了我们的乐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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