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如今，半个多世纪过去了，这里埋藏了他的童贞，孕育了他的希望。同时也留下了他的污点，记录了他的罪恶。他在这片生他养他的土地上创造了一个又一个辉煌，达到了命运的颠峰，同时也满足了自己一次又一次的贪欲，接受了众人和乡亲们仇恨的目光和骂名。
上中学时，赵玉虎最欣赏的一句名言就是“人生能有几回搏”。为此，他也付出了大半生的努力，自己认为问心无愧。他知道，这个炼铁厂将是他今生今世的最后一搏，他要让这一搏变得更加壮美，更加灿烂。要么流芳百世，要么遗臭万年。哪怕为此身败名裂，也在所不惜。
他心里很清楚，在赵家坪，在罗川乡，甚至在安宁县，自己是一个有争议的人物。有人说他是英雄，是模范，是企业家，想把他捧上天庭，也有人骂他是村霸，是恶棍，是黑社会，要把他打入十八层地狱。对这些褒贬他都不屑一顾。用他自己的话来讲，就是“谁人背后无人说，谁人背后不说人？”他要让黄河炼铁厂成为人生旅途上树起的最后一座丰碑。为了搞好这次庆典，赵玉虎决定凡是在赵家坪地盘上的厂矿和企业，包括学校，全都停产停课一天，本村在外地工作的人员要全部回来。
八月初八下午，赵家坪南面的村口便搭起一座豪华而又雄伟的彩门，周围一圈并安上了五光十色的小彩灯。所有矿山，工厂，商店，企业门前都挂起大红宫灯。大街上贴满了花花绿绿的标语，村委会门口挂起了几十米长的横标，整个赵家坪沉浸在一片节日的气氛当中。
晚上，赵玉虎召集两个弟弟和孙有良、李长有等人开会，安排奠基的有关事项。赵玉虎问李长有：“基石和礼炮、乐队、主席台都准备好了没有？”李长有：“准备好了。”赵玉虎：“请贴发出去了吗？”李长有：“发出去了。”赵玉虎又问孙有良：“红包封好了没有？”孙有良：“按你的吩咐全都封好了。县上和市里领导每人两千，局级干部和新闻记者每人一千，其它人员和各村代表每人五百。”赵玉虎：“好！现在我宣布一下人员分工。长有负责会场布置，人员接待，茶水供应，车辆停放和临时厕所的搭盖。银虎负责来宾登记，发放红包。有良负责治安保卫和维护会场秩序，把保安公司全调过来，如果不够再到派出所借几个联防队员。大家要明确分工，密切配合，总之，会上不能发生任何问题。”“如果有人扰乱会场怎么办？敢不敢采取强硬措施？”孙有良小心翼翼地问。
赵玉虎把大手一挥，果断地说：“敢，怎么不敢？谁要是故意捣乱，就把他驱逐出去。对这些不识时务的东西决不能手软。另外，要派人密切监视朱光哑，万老六和杨凤霞几个人的行动，防止他们结伙闹事。多派几个人把他们盯死，不能让凑到一块，必要时可以悄悄保护起来。”他说的“悄悄保护”，只有赵银虎，孙有良等人心里清楚，实际是秘密绑架和非法拘禁。”散会时，他叫住了赵银虎：“你等一下。”赵玉虎：“给王彪的红包封好了没有？”赵银虎：“闹好了，我亲自包的，里面除了两千块现金，还有一张三十万元的活期存单。我想他决不会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打开细看，肯定是顺手装进口袋。只要他糊里糊涂地收下红包，就等于让我们牵住了鼻子。大哥，你就把心放得宽宽的，等着看好戏吧！”赵玉虎：“好！好得很！他王彪做梦也不会想到，最终还是钻到我赵某人的笼笼里了。”接着他把眼一瞪，咬牙切齿地说：“王铁脸呀王铁脸，这一回你就是孙悟空转世，也难逃出我如来佛的手掌心了。”“哈哈哈哈！”两个人得意的大笑起来。这笑声，是那样狂妄，那样狰狞，让人听了毛骨悚然，不寒而栗。八月初九，赵家坪迎来了空前的热闹和张扬。天刚亮，各种各样的豪华轿车就开始陆续进村，汽车的喇叭声和纷杂的脚步声交织在一起，汇成了一种优美而恢宏的旋律，在清晨的上空激荡不息。禹王沟更是分外壮观。三个月前，这里还是杨发才的苹果园，六千多棵正值盛产期的优种“红富土”
枝繁叶茂，硕果累累，眼下却换了主人。而可怜的杨发才则含冤饮恨，屈死九泉，如果他地下有知的话，不知该作何感想？围绕禹王沟长达六华里的四周边界线上，每十米插着一面彩旗。离远望去，这里简直成了旗的海洋。禹王沟东边山坡上，是白石灰膏镶成的“黄河炼铁厂”五个大字。每个字十米见方，几里外都能看见。沟的北端，用十辆卸了马槽的半挂大卡车拼在一起，铺上猩红地毯，摆上几排桌椅，每排桌子上都铺着金丝绒布料，这便是大会主席台。主席台两侧，各有二十七门披红挂彩的礼炮，炮口整齐划一的朝向天空。礼炮旁边是两个用巨大的气练搭成的彩门，每个彩门周围又飘动着十个直径在两米开外的气球，气球下面吊着长长的标语。主席台两边的立柱上，是用金粉写成的一幅对联：上联：“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下联：“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这实际是伟人毛泽东的诗句，不过用在这里倒也贴切。两条对联上方，是红布做成的横标，上面写着“华西黄河炼铁厂奠基仪式”主席台前面，是由上百人组成的威风锣鼓队伍，后面还有花鼓队、高跷队……对于这些安排，赵玉虎是费了一番心思的，单就这五十四门礼炮来说，他就很有用意。
因为最近以来发生了太多的事情，杨发才的猝死，三号铁矿的塌方，杨凤霞发动的集体上访，县委派来的联合调查组，以及检察院的步步紧逼，这让他感到从未有过的闹心。他把最近以来发生的一连串闹心事统统归结为五十四岁年龄造成的。因为在当地农村有一种说法，每到逢“九”便是坎坷年，定有不顺之事。如二十七岁，三十六岁，四十五岁，更有人说四九三十六，不死掉块肉。他眼下五十四岁，恰逢六九坎坷之年。所以他想借助这五十四门礼炮，好好驱赶驱赶身边的晦气。
然而，赵玉虎的美好愿望并未实现。上午八点四十分，大会正式开始。先是五十四声礼炮震得山摇地动，紧接着威风锣鼓大显威风，三万元的烟花爆竹如排山倒海。这场面，在赵家坪近千年的历史上从未有过。县长卫长青受书记张国华的电话委托，代表县委县政府到会并剪了彩，赵玉虎以及方方面面的代表都讲了话，几家报社和电视台的记者们忙得跳上窜下。当县长和赵玉虎为系着红绸的奠基石埋好土，又接受完记者们的拍摄和录像后，正要重新走回主席台时，王彪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王彪：“赵书记，麻烦你出来一下，我有几句话要说，这里不太方便。”赵玉虎看看周围旗山会海，人声鼎沸，也确实不是说话的地方，便极不情愿地跟着王彪向会场外面走去。在离会场不远的地方，停着一辆地方牌照的越野车。王彪走前一步打开后车门，用手向赵玉虎做出请的姿式。王彪：“赵书记，咱们车里谈。”赵玉虎扫了一眼，后排座的左侧已经有一个人，前边副驾驶座上也坐着人，心里顿生疑惑，但又一想，在自己的地盘上，谁敢对他怎么样？便大方的上了车。王彪坐在赵玉虎的右侧，“砰”的一声关好车门，对司机说：“开车！”赵玉虎大惑不解地问：“王检察长，你这是干什么？”王彪：“咱们回到检察院再说。”赵玉虎意识到大事不好，高声叫道：“停车！停车！我要下去！让我下去！”没人理他，越野车箭一般地向村外开去。赵玉虎如梦初醒，怒不可遏的吼道：“姓王的，你究竟想干什么？堂堂一个检察长，难道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公开绑架他人不成？”王彪仍是一言不发。这时，坐在副驾驶座上的冯玉斗转过身来，把一张盖着大红国徽的《逮捕证》在赵玉虎面前晃了晃，不动声色地说：“赵书记，别激动，你被逮捕了。”赵玉虎仍大声吼道：“我犯了什么罪？你们这是诱捕！是执法犯法，我要向上级控告你们！”虽然嗓门仍然很大，但底气已经不足。王彪开口了，声音不高，却透着威严。“你可以控告，这是你的权力。”此时此刻，赵玉虎知道一切都无济于事，又嘟哝了一句：“我要让你们好抓难放，咱们走着瞧吧！”便闭起眼睛不再吭声。
到检察院后，冯玉斗掏出逮捕证让赵玉虎签字，当他看到涉嫌的罪名是非法拘禁时，指着王彪的鼻子问：“王检察长，我非法拘禁谁了？”王彪：“你自己心里清楚，把杨发才用手铐铐在村委办公室里面两天一夜，而且造成了严重后果，这不是非法拘禁是什么？”赵玉虎：“姓王的，你们逮捕我，县委张书记知道不知道？”王彪：“我只对法律负责，以事实为根据，以法律为准绳。”赵玉虎：“你考虑过后果没有。”王彪：“我没有考虑，也不用考虑，一切都让事实说话。如果法院经过两审终审，最后认定你无罪的话，我愿意承担全部责任，主动接受错案追究制的任何追究，并按照《国家赔偿法》的有关条款，承担一切赔偿责任。”赵玉虎：“好，你英雄，你无私，你厉害，那我也给你透个风，如果把姓赵的逼急了，在法庭上实话实说，安宁县起码要枪毙一个班，逮捕一个排，你有没有胆量把他们全都送上刑场？”
王彪：“我也给你交个底，只要我在检察长的位置上干一天，就要为法律负责二十四小时，至于个人荣辱沉浮，早已置之度外。”他和冯玉斗把赵玉虎送到看守所，又给管教干部和监所科长交代一番，这才驱车回家。一进门，妻子张丽平便徉装生气地嗔怪道：“你不看看几点了，自己不吃饭，也存心不让别人吃。”王彪无可奈何地笑了笑：“今天有特殊情况嘛。”张丽平：“你呀，一年三百六十天，哪天没有特殊情况？这才是一个副县级干部，要是让你当上省长，还要连自己的家门都给忘了哩。”王彪胡乱擦了把脸，便在餐桌旁坐下准备吃饭。他的肚子确实饿了。刚要端碗，突然想起什么。便把手插进裤子口袋摸索一阵，掏出一个小小的红纸包，打开一看，不禁大惊失色。他顾不上给妻子交代，拿起衣服就要出门。张丽平急忙问：“这么晚了，你又要去哪”？王彪：“上纪检委。”张丽平：“吃完饭再去不行吗？”王彪：“不要等我，你自己先吃吧。”说完，转身冲下楼梯。半个小时后，他将赵银虎强塞进口袋的两千元现金和三十万元存折连同那张红纸，全都交给了纪律检查委员会的鲁书记。这一夜，赵家坪的鞭炮声一直响到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