宠文网
返回上一页
关灯
护眼
字体:

第31章 热河官僚(3)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李拐子噌地坐起来:那鞋铺呢?
     
       二伯父说:有个名字在那顶着就行,关键不在皮,在瓤儿。
     
       区里修鞋的散了伙,众人一片欢呼,但麻烦也就来了,苏有权这时当副区长了,还想当区长,当区委书记,可上面有人占着位子,他就着急。着急后暗自总结经验,有了重大发现建国后大凡使劲干工作的人,多数都出过差错;可少干工作或干脆不干工作的,专盯着旁人的人,官升得都好,特别是能写文章批旁人的,绝对受重视。为此,他还在家练过一阵,写了一大堆信纸,总也写不像样。他媳妇姜桂兰是厚道人,在副食店卖酱油,回家说你是高粱米吃多了撑的,咋不进柜台拿提拉(打酱油的丄具),专站拒台外说咸道酸。苏有权说你不懂,时代发展到这个地步了,好马出在腿上,好人出在嘴上。要想提拔,就得动脑筋,我这官位能不能升,就看这手咋样。姜桂兰拿起他写的瞅瞅,满篇错别字各位领导,今天我古(鼓)足永(勇)气,揭发肚(胆)大包天的何天宏。
     
       姜桂兰吓坏了,忙问:那是你外甥女婿,你咋告他?
     
       苏有权说:他解散修鞋铺,就是反对走社会主义道路。外甥女婿也不行。
     
       姜桂兰说:其实,副食店也没必要合并,居民多不方便。
     
       苏有权说:饭来张口,衣来伸手,那是资产阶级,你怎么想过那种日子!
     
       姜桂兰说:那好吧,中午饭你自己做,往后我也不管给你洗衣服了,你千万别学我。我妈病了,我得回家看看。
     
       苏有权傻了,一个人在街上逛,肚子咕咕叫,逛到二仙居。这是个地名,据说当年有俩仙人在这喝过酒,喝着说这地方不错,盖两间房子住这吧,就在桥东盖茅草房三间。那草房如今早没了,在那地基上建了一片芤房,住的都是姓葛的老户,葛老大临街住,为的是卖烧饼方便。苏有权忽然眼睛一亮:葛老大又单挑门户自己卖烧饼丫!前些天不是合到人民大食堂去了吗?怎么又单干了?
     
       苏有权上前叫姐夫,葛老大递过热腾腾烧饼,又酥又香,苏有权吹着热气吃下去,吃完了也听清这又是何天宏干的。他又连着吃了俩烧饼,然后用头扫净嘴角上的芝麻,就去市领导那里告状。何接待他的市领导是老热河宵的干部,老八路,说话直,听完以后拍腿叫好。苏有权还以为说自己好呢,后来听明白是说何天宏好。原来这里的事局还挺复杂,热河省五六年给撤了,归到现在这个省里来,各方面工作总落在后面,人称塞外一枝花,不是老九就是老八,说的是全省九个专区,排名总是倒数一二的。时间长了,矛盾也就出来了,省里说热河这太右,热河这觉得省里左,虽然省里官大,但热河也有倔人,硬是敢创造性地干事,有不少资料表明,热河这儿是当初最早闹小自由的地方。
     
       苏有权更倔更狠,从冬天告到春天,把状告到了省里,省里正需要这方面材料呢,拿着信,一位领导就亲自来了,把市领导批评了一遍,又点名叫姓何的那位区长来,听听他说的服务行业搞个体的四大好处。这是咋回事?原来何天宏犯邪,自以为天高皇帝远,神仙好逍遥,把合营的摊点给解散了以后,他还归纳了四大好处,在众人面前讲:人不挤,活不断(分散开生意好做);多干活,少扯淡;放臭屁,去树林(当时热河城到处是树,夏日摊点多在小树林边);抓虱子,不背人(男女在一屋里干活,很不方便)。
     
       大祸临头,神鬼皆惊。二伯父一步三回头地往避晷山庄里走,比当年老百姓见皇上还紧张,路上遇上妻子葛大凤,葛大风早不在妇联了,在火神庙菜站当经理。她说在妇联咱也不会写文件,总扫地打水也不合适,毕竟咱男人是区领导,咱还是下基层吧。火神庙地处三道牌楼旁,九表同风的老匾四下有空场,历史上是摘庙会闹花会的集散地,这会儿菜站建在这儿,又成了一景,咋着?全市一共没超过十个菜站,物以稀为贵,供求矛盾大,从官员到百姓,谁都得吃菜呀,一下子,葛大凤小老妈坐飞机抖起来了。按何天宏的意见,菜站应变成若干菜点,以方便群众。但菜站不归区里管,直厉市蔬菜公司,故何天宏说话不管用。葛大风虽然对何天宏的建议不赞成,但毕竞是夫妻,从菜站门口撵到头道牌楼下,拉一把天宏说:别去,去了没好果子吃。
     
       何天宏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领导发话,不去不行呀。葛大风说:胳膊拧不过大腿,顺着人家说得啦,别争嘴上高低。何天宏说:那是老百姓的心声,不是我要争个嘴上高低。
     
       葛大凤指着排大队买菜的人说:老百姓不是都活着吗,你干啥去找死。为了他们的长远幸福,你也得闯过这一关。
     
       这时候正是大清早,太阳刚升起来,明晃晃带着点红色照着这座古城,照着破旧的三道牌楼,照着牌楼下铺着大块石条的西大街。西大街是御道,是清朝皇上从北京来避暑山庄的最后一段路。这是一条曾经精心设计过的街道:三道牌楼前后相互呼应,店铺林立分列两旁。公私合营前,这里都是各种小店,虽然规模小,却也琳琅满目,给出一道小城风景。如今却门板紧闭,柴煤当街,看去十分的不舒服。何天宏心里说我们咋也不能越倒弄越萧条吧,为了将来的繁荣,我先躲过这一难再说。他问新来了什么菜,葛大凤说除了窖藏长了芽的土豆子,还有一筐喇嘛寺村温皋旁产的早黄瓜,可惜太贵没人买。何天宏说给我弄五斤,再弄点热烧饼来。葛大凤说你疯啦,你知道黄瓜多少钱一斤。何天宏说豁出去我这月工资啦,我得想法堵住领导的嘴。
     
       进避署山庄到畅运楼。那楼是乾隆皇帝给他祖母建的,如今变成招待所,专接待各级领导。省领导和手下工作人员起早到山庄里转一圈,回来吃早饭,早饭无非是小米稀粥、馊头和咸莱,小葱蘸酱。说实在的,这早饭不怎么样,但那年头就算是好的了。那时也不讲陪餐,省领导刚拿起馊头,就见一个人拎着两兜子东西进来,往桌上一摆,好家伙,一堆顶花带刺的鲜黄瓜,一堆冒热气的芝麻烧饼。省领导还以为来人是食堂管理员呢,客气了几句,伸手抓黄瓜蘸酱,就烧饼,吃得这叫一个香,边吃边叫好,说这早饭也太棒啦,吃得人浑身淸爽,他扭头问何天宏:热河城有啥跟旁处不一样的地方?
     
       何天宏说:这不动刀枪,热河水化冰(兵),磐槌峰打铜磐,嘉庆死在这,王怀庆(热河都统)不敢上任,大官到这都特谨慎。
     
       领导皱皱眉又问:看来你挺明白,再问你个事,公私合营的好处和不足,群众咋说?
     
       何天宏说:好处是人多力量大,天大困难都不怕;不足是,人多麻烦多,铁勺扣:漏锅……
     
       领导打了个饱嗝,倒背手转了两圈又问:修鞋铺该不该散?你说实话。
     
       何天宏说:不该散。领导瞪大眼睛问:原因呢?何天宏说:原因不少,都编成顺口溜儿啦。
     
       领导招招手:快说,快说。何天宏说:我记不全。领导说:记多少,说多少。何天宏干咳两声后,装模作样地仰脸望天,然后说:那我就说了,你们听着,说‘人多好扯淡,谁都有碗饭。有屁大家闻,个个都精神。神多爱掉腚,烧香也不动。集体修破鞋,鞋匠变大爷,感谢修鞋铺,合并走大路,……
     
       何天宏没词可编了。领导皱着眉头说这是说修鞋铺好呀,还是不好。何天宏说你是大领导,你应该听出来,这绝对是在说好呀,干活不多不累,还能有饭吃,有闲晡儿唠,这是多么幸福的生活,比起旧社会劳动人民做牛做马,还吃不上穿不上,简直是天地之别呀!老百姓都说,往下该向修鞋铺学习,在家舒舒服服呆着,小菜炒着,小酒喝着,这就是社会主义的新生活。
     
       领导沉下脸,转身朝餐厅外走,何天宏说我这还有群众的呼声呢,是街道没工作的家庭妇女,主动要求组织起来,要把自己的生活水平提高一截子。领导扭头说:没想到你们这儿的人这么好逸恶劳天上能掉大米白面吗?能掉馅饼吗?不像话。
     
       何天宏说:我也这么说过。秘书摆摆手:你闭嘴,你说不管用。
     
       何天宏不敢再说,眼瞅那些人从房间拿着公文包上了汽车,开走了。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据事后有人分析,可能是那一段上下对个体摊点合并是否有必要有争论,何天宏一番明褒暗贬的顺口溜儿起作用了;还有一种可能是说领导吃了鲜黄瓜,气顺,听得下反面意见了;最后一种说法,是说这位领导参加革命前的名字里有个庆字。如今官当大了,也比较珍惜自己的身体啥的,对磐槌峰礓磐(庆)的说法忌讳。不信没关系,但没必要硬对着来,能避开就避开,还是明智之举。反正,这位领导打那往后极少来热河。一直到八十年代,他都八十高龄了,一时高兴,到热河北部的草原去转转,那天高地阔,绿草如茵。玩得太高兴了,回来晚了,在热河住一宿,等天亮一看,人死啦,脑溢血。有人就联想起当年的事,说热河这地方太神了。我二伯父说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你就是叫铁蛋,八十多岁去坝上玩一趟,也够呛,不是经折腾的岁数了。
     
       1956年过后直至文革,何天宏就没得过好。反右刚开始时,上下内定右派名单,区里总也凑不够上级给的指标。苏有权心狠,说林小玉她男人冯大光整天在家里写,也不上班,肯定有问题。冯大光从朝鲜战场回来后又去北京念大学,大学刚毕业,得了肺结核,只得回家养病,病情稍好些,也没找工作,自己在家写小说,还研究《红楼梦》,挺入迷的。因为他没有工作单位,故人归街道管,再往上就是区里。冯大光性情急,开会爱发言,在区里是有名的。何天宏不由自主地就犹豫了一下,他不思意,因为当年自己是爱慕过林小玉的,如今小玉虽然不是当年黄花少女,但人似乎比先前更清秀,而且,人家担任区政府办公室副主任,工作干得很出色。苏有权说:论职位你是区长我是副区长,论个人关系我可是大风的大舅……何天宏说:表的。苏有权说:表也是舅,她妈是我二姑的三闺女,一点也不远。何天宏说:不远就不远,你又要教导我什么,有话快说,我还有事。
     
       苏有权说:好好,你现在是官大脾气长呀,将来你会后悔的。何天宏说:那咱将来再说吧。
     
       苏有权说:不行,今天就得说清楚,冯大光写的东西,绝对是反对社会主义的,你要是把这个右派放过了,我就去领导那儿告你。
     
       何天宏问:你咋见得他准是右派。
     
       苏有权说:你看呀,大学生,戴眼镜,写字一大本,发言爱激动。百分之九十就是右派。要不,下午咱开个座谈会,听听他说些啥。
     
       何天宏还想说什么,市领导来电话了,问右派的数为什么还不够,你们要立即引蛇出洞,不能再拖全市的后腿。下午市里派人去参加你们的会,帮你们定,领导的嗓门挺大,震得何天宏耳朵嗡嗡的,一旁的苏有权听得淸淸楚楚。苏有权转身就让人通知各街道开会,请大家给区里提意见。特别点名让冯大光参加。那时的保密工作做得特别好,内部都定名单了,外面一点也不知道。要不然咋出了这么多右派呢,搁现在试试,领导班子会还没散呢,外面就知道定了什么,你想引人家出洞,没门,不把你们头头引出洞就不错。
     
       我二伯父不忍心看着冯大光自投罗网,趁着办公室人不多,他跟林小玉说你家老冯最近研究《红楼梦》研究得怎么样了。林小玉说最近忙着搞社会调査,没顾上研究。二伯父说社会调査是政府工作人员的事,他操那个心干啥,林小玉也听不出这里的意思,说他调查了热河饮食业的历史和现在,发现不少有特色的小吃都给弄没了,下午开会,他肯定要说说。
     
       好家伙,怕什么来什么。二伯父还想晻示一下,葛人风来了,说我爸过生日,中午去吃饭。她说着还瞥了林小玉一眼。紧接着下班铃响了,林小玉赶紧走,她不愿在葛大风面前跟何天宏说话,免得无事生非。但何天宏想跟林小玉说一声别让冯大光来开会,就是没有机会。那时除了机关有电话,家里也没有,这会儿不说,再见面就是会上了,一切都晚了。情急之中,何天宏朝窗外就喊:林小玉,你等会儿走。
     
       林小玉站住,葛大凤瞪大眼,屋里院里其他人也支愣着耳朵听。何天宏脑袋上汗珠都流下来了,他一着急说:告诉你家老冯,他说林黛玉是得痨病死的,我看是夹气伤寒!夹气伤寒是内有火外受寒气,里外夹攻,急火攻心。如果不信,你可以让他多找些资料,弄清楚再找我。何天宏的意思是你就让他在家翻书吧。
     
       林小玉也二百五,说那就下午开会时再让他跟你探讨吧。何天宏这叫来气,直想骂林小玉,可身旁又来了苏有权,说我也去我姐夫那,咱一块走吧。这等于把我二伯父给看起来了。到葛老大家说说话,然后就喝点酒,庆祝葛老大六十岁生日。葛老大说得少喝,下午还去区里开会呢。原来,葛老大也是热河的名人,打烧饼的手艺谁也比不过他嘛。我二伯父心里别扭,人家林小玉挺好的一个家,弄一个右派,将来的日子怎么过。他一别扭就多喝几盅,他没酒量,顿时话多起来,说现在烧饼越来个越小,麻酱香味也没了,芝麻还不如人脸上麻子多。他这一说不要紧,把葛老大心里的火给勾引起来,可这老头子有个邪劲,有话他憋着不说,得人多的时候才开门,估计是在他开烧饼铺特红火时做的毛病,他说起码也得够一炉烧饼的人时才说吧。结果麻烦了,到了下午开会时,冯大光抱着一摞书,非拉我二伯父去说林黛玉的病因,让他发3他说没有时间,可葛老大来劲了,看一屋人不少于一炉烧饼,而市里来的那人偏偏脸上雀斑比上等芝麻烧饼还密,葛老大心里说我这烧饼没芝麻,你那却使不了,这不是欺负人吧,就砰砰摔烧饼面团似的说起来,说还应该让个人开烧饼铺并保证芝麻供应等等。之后那满脸雀斑的人说那个名额就给做烧饼的老头吧。后来的资料表明,热河的右派里惟一没念过书的,就是葛老大,当然,平反时他也是头一个。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返回顶部
本站推荐
会吵架的人更值钱
洗澡
甜蜜的负担3
晚秋
穿越成情人的男宠
拐个小伞撑一撑
青春是一场春梦
狼亲狈友之卧蛇藏鼠
潜夫论
凡尔纳小说:哈特拉斯船长历险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