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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乡村英雄(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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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脸色发白,说:你,你嘴干净点。
     
       大舅说:跟你这号缺德人,还是埋汰点好,省得你表面溜光肚里肮脏自我感觉还不赖,找个没人的墙根,撒泡尿扎里淹死得啦!
     
       大舅越说越来劲,围观的想笑不敢笑,都咬着嘴唇心里解气。梁可能从来没被人这么说过,以往她一瞪眼,旁人吓得都哑巴了,所以,跟我大舅交锋没几个回合,她就气得光哆嗦却说不出话来。我发现情况不好,梁气性大,万一气出个好歹,也不好办。我就拉大舅走,我们刚出院于,梁一下子就昏迷过去。回到大舅宿舍时间不大,刘四海脑门子上抹着红药水匆匆找来,说老赵啊你可把事惹大啦,周强他妈进医院了,周强要跟你拼命呢,你快躲躲吧。大舅问你给我报这信儿干啥。刘四海叹口气说我怕这事越弄越大,我在里面跟着沾包。这时,张主任来了说老赵你快走快走,周强他拿着猎枪要跟你拼命。我害怕了,拉着大舅就走,大舅使劲把我的手甩开,说:让他来吧,我这百十多斤,没啥!他小子要想不要命了,就让他朝我脑袋上开!
     
       正说着周强拎着枪就过来了。那小子不大认识我大舅,问赵大粪在哪儿,有能酎你出来。我大舅一挺身就冲着枪口走过去,一下还就把周强给弄愣了。大舅伸手把枪筒撷住,一使劲还就给夺了过来。众人呼地就围上去。生怕他给周强一枪,周强小脸煞白,刘四海推他走,他顺水推舟也就溜了。
     
       这件事就应了老百姓常说的那话,软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我大舅一顿不要命的碍巴,把对方气焰给压下去了。对方可能也觉得理亏,再也没敢找上门来干架。那天晚上,我问大舅往下咱咋办,我还和黄碧颖见面吗。大舅说见个蛋呀,好狗还不嫌主人呢,树根不动,他树梢白摇,这丫头早晚是惹事的苗子,丑妻薄地家中宝,你别图她脸蛋子漂亮,过日子一辈子呢,你操不了那心。
     
       大舅说得有道理,但我还是放不下黄碧颖。转天一早我悄悄去找黄碧颖,黄已经坐车回天津了,倒是留给我一封信,说对不住我,让我把她忘了。我转回来,大舅已把行李卷打好。我说您要干啥,大舅说在这呆着没劲,不好好干工作,净让看宋江那些烂事,还要发言批判,又摊上这场架,那娘们非告上面去不可,我才不等着来整我呢,咱冋石碾子当咱的老百姓去吧。我说那您这革委会副主任的位子就不要啦。大舅哈哈一笑说这位子谁稀罕谁拿去吧。我心里怪过意不去,说为了我,您啥都舍出来了。大舅说我也对不住你呀,没给你看住对象。可是,我一个大老头子也没法看,我也看不住人家呀。
     
       我们爷俩扛着行李就奔班车站,沿途不少人主动上前跟我们说几句,有的说别走呀,接宥跟梁政委折腾。大舅笑道,妈的你们还想看热闹,看不着了。都上了车了,刘四海追来,说赵主任你怎么连个招呼也不打就走,张主任让你回去。大舅说对啦你当我这个主任吧,瞧瞧脑门上这大包,怪对不住你。刘四海说您不能没有组织性和纪律性。大舅说这阵子不整顿了,没事批这个批那个,正好你们回去批宋江联系我这个实际吧,宋江受招安倒了霉啦,我也不在你们这干事啦,省了死后挨批。
     
       要说刘四海还挺够意思,嘴下留情了,没把我大舅说的这些话汇报上去,否则就不是无组织无纪律的问题了。后来周强他妈真的告到上面去了,说我大舅持枪行凶破坏他人婚姻。上面派人调査,弄得挺邪乎,还到石碾子找我。我说得有根有据分毫不差,并表示如果他们颠倒黑白,我就写血书去北京告状。来调查的人忙说你要相信组织,不许胡来。他们又要见我大舅,我领他们到粪坑旁边,指着正在往坑里撒沙子的大舅说,就是他,你们去吧。大舅见了换了把粪勺拎着说,过来谈吧。来人皱皱眉头说你干你的活吧,我们走了。最终给大舅的处分,是地革委常委、县革委副主任全免,只留下大队的职务。这件事在当时影响不小,也有人劝大舅去找,大舅说找个蛋呀,找回来我也不是编内,也没有工资,还不如在家挣工分舒服。
     
       若干年后,有人说当初劳模当领导,是一场游戏一场梦。对此,我认为说得有对的地方,但不能忽视的是,我大舅这些人还是真心实意地想为党为人民做更多的工作的,而他们的知识水平和脾气秉性,又注定了他们将以不同的带有悲壮色彩的形式,一个个结束了政治生命,在舞台上慢慢消失了。应该说,我大舅是比较早地走到了这一步,由于走得早,走得出自内心,所以,对他并没有多大的伤害,终使他身体很健康地一直活了下来。不久前,我问他当年的一些事,他已经记不大淸楚了,但抢周强的枪,他还记得,他说那枪不赖,打山鸡好,山鸡肉好吃啊!
     
       一九七六年年初,我大舅心情特别不好。周总理去世,大舅把总理送他的红蓝铅笔翻出来,坐在坑上抽了一宿烟。然后,见到人就说总理咋好咋好,当初怎么让服务员给自己做红烧肉,又怎么送红蓝铅笔。过孑二十多天到了腊月根儿,我姥姥故去了,我们都到河西去,见大舅木呆呆地在灵堂守灵。夜里,大舅突然把我叫到身边,把用布裹着的红蓝铅笔交给我,说:狗子,我这些外甥里数你最有出息,你记着,等我死的时候,把这铅笔放在我的棺材里。
     
       我说:那时,该火葬吧。大舅说:我又不是国家干部,不烧。
     
       我说:那您也该带头。
     
       我说:就怕过几年形势不容你不带。
     
       大舅说:要这么着,我这就死,省得将来变。
     
       我连连摇头,把铅笔收好。又劝劝他,说全村人都瞅着您呢,您得带着大家过日子呀。大舅说这曰子挺不好过呀,他咋一个劲折腾呀,上面干的这个事,总和咱老百姓想的差着壶呢。我怕他又说出用不着的话惹麻烦,就说国家的事用不着咱们操心,咱还是过咱的曰子吧。
     
       把我姥姥的后事料理妥了,大舅把家里人叫到一起,问各家孩子都干啥或者准备干啥。我二姨夫是县东部一个公社的秘书,他们的大闺女跟我一般大,她挺积极,又是女的,从村铁姑娘队长提到公社团委书记,看样子还要升。我大舅问有婆家了吗,二姨说她不找。大舅问不想念书就想当官了。二姨夫说她在这方面有点特长。大舅又问了旁人,然后说我看呀,孩子们要是能念书的就去念书,念不了的,男的好好下地,女的该找婆家的就找婆家,别为了那点虚名,弄得上不上下不下的,我这几年要是好好在村里,能积出多少粪,多打多少粮食。
     
       大家谁也不敢说啥,然后就散了。过了些日子,公社领导来找我,说上级要求提拔年轻人,想让我到公社当副书记,同时就转干。这对我来讲是天大的好事,我一下就想起黄碧颖,我想过去我若是国家干部,黄碧颖可能也就下决心跟我了,现在补上这一缺憾,没准还能与黄碧颖重归于好呢。这事当然还得征求大舅的意见。大舅他坚决反对,说你从我这也知道当官是咋回事啦,你干脆想法子念书去吧。我说我都二十好几了,人家跟我一般大的都成家了,我不想念书。大舅说我现在是大队书记,我说不让去就不能去,最后的推荐意见,我就说你不够条件当领导。
     
       一下子把我气懵了,我心里说我怎么这么倒霉,这辈子怎么跟我大舅摞到一块了。回到家里我跟我娘说当初您咋不嫁远点,省得大舅一天到晚掐巴我。娘笑了说那是你的福分,我们小时候瞎子给算过命,说你大舅最有福,逢凶化吉遇难呈祥。我说大舅跟大粪打一辈子交道,这算啥福。娘说你们没跟大粪打交道,你们谁进过人民大会堂,谁得过周总理的铅笔。我被娘问住了,点点头,忽然想到黄碧颖,我说他那么有福,咋还把我的对象看丢了。娘说那就是说你根本就不该有那个对象,命里该宥。
     
       我不服娘说的,我抽空子坐班车跄到县里去找黄碧颖。到百货人家说黄调回天津了,我试探着问。
     
       小裤头,大舅说你咋光膀子,老舅妈说你的裤子呢。大舅低头一肴吓了一跳,伸手把大锅上的盖帘抓起来一挡,说都这时候还要啥裤子,快走吧。我们旁边的村有趁乱劲偷旁人家东西的,有趁着妇女衣衫不整使坏的,我大舅抡着个盖帘把局面整得稳稳当当,一点乱子也没出。公社领导事后说人家赵德印就是有两下子,还应该让他当领导。我大舅听了捎过话去,说你们要是真抬举我,就让我外甥去念书。公社领导还就照办了,就推荐我去念大学中文系。秋天刚到,我就走了。临走时,大舅送我到村口,他说那红蓝铅笔你可得给我放好,我说没问题我放在房柁上了,只要房子不塌不着火,就没事。大舅又说到学校心眼活泛点,看着有差不多的姑娘,就搞一个,也算大舅赔了你的黄碧颖。我没说出话来,泪水不知不觉地流下来。
     
       打那往后,我就再没有更多的机会和大舅在一起了,只是过年或放暑假回家,能跟他见几面。他依然很忙,七六年九月毛主席逝世,把他伤心得病了一场,打倒四人帮把他乐得够呛。转年春天,上面来人看他,有意恢复他的职务。那人要试一下他的政治水平,问他你以啥为纲呀。大舅他明知以阶级斗争为纲,但他才发送了他的表叔,就是我叫三爷的那个老人。他们是从哪论的表叔,我弄不太清。大舅一直对三爷很好,曾关照饲养员让三爷使生产队的驴。三爷因为成分定得高,后半辈子活得艰难,临死前举着两个手指头说:二十亩地,十口人,就定个富农呀。那年,我三十二,我爹还活着。这是啥意思呢?就是说土改定成分时,三爷还跟着他爹娘在―起过呢,他自己还没单独过日子,但成分一旦定了,哪怕你是不满月的孩子,你也就戴着了,下一辈接着往下传。这事明显地不大合理,但谁也不敢说。三爷比大舅大两岁,小时候可能俩人关系不错,故三爷没了,大舅思来想去,就觉出这成分给人家整得是够呛,要真家有良田千顷高墙深宅享过福,背一一回那成分也值,我们这山沟子,最好人家的日子,也不过是夏天能吃小米水饭炒盐豆子。大舅说不淸当年是怎么定的成分,又不敢为三爷说啥,人家问他以啥为纲,他说广咱这天冷,冬天用草围缸呀。把来人弄得好笑,回去汇报说这个劳模不中啦,政治水平太低。又过了一段时间,县里头头都换了,劲头十足要在一九八〇年初步实现农业机械化,为此召开一个座谈会,把我大舅也请去了,住在招待所里好吃好喝。开会时说英明领袖提出到八〇年实现农业机械化,大家说怎么样呀。大家都说好啊,我们就盼着那一天。我大舅吃饭牙里塞了肉了,怎么抠也抠不出来,就坐那嘬牙花子。县领导看了皱眉头问:老赵,你有啥看法?大奠说:没啥。领导说:没啥,咋嘬牙花子?大舅说:我估摸着,够呛能实现。
     
       领导说:您怎么没有信心呢?
     
       大舅说:庄稼人,首先得吃饱肚子,毛粮一年三百六,拿啥实现机械化?
     
       领导说:有英明领袖的领导,我们一定能实现。
     
       大舅说:那我们就看咋英明领导吧。您先把今年的困难解决一下吧,卡脖旱,歉收,交了公粮,社员每人平均不到二百斤。
     
       各公社来的人都说对,这是眼前必须过去的难关,渚县里帮助解决。这位县级领导是新从上面下来的,没见过这场面,一时不知说啥好,汗就流下来,草草就把会结束了。后来,他对我大舅耿耿于怀,找个借口,让公社把我大舅的支书换了别人。从此我大舅就成了彻底的平民百姓。几年后,我大学毕业分到县中学教书,有一天下大雪,路挺滑,晚上我在宿舍里正和女朋友聊天。说来好笑,我这女朋友在县银行工作,跟梁玉华还有点亲戚关系,拐弯抹角管梁叫姑,介绍人一提到这层关系,我说拉倒吧,但这女的说啥也要往下谈,后来就谈得差不多了。熟了以后,她多次说要见我大舅。那天门一响,我大舅满头满脸都是雪进来了。我给他扫雪又请他坐下,我的女朋友给他倒水,我说这就是我大舅,你看吧。我的女朋友愣了一阵说:真是一位老英雄。
     
       大舅笑了:啥英雄,狗熊。我问:这雪天您老干啥来啦?
     
       大舅说:联产承包啦,谁有心干呆着,想早点联系点化肥,明年好种地。
     
       我说:您有高温粪肥,还要化肥?
     
       大舅说:土洋结合,效果好。我问:这联产承包咋样?大舅眯着眼说:我掂量了,这招儿中,老百姓日子准能好起来。
     
       当然啦,政策还得稳定住,不能一会儿一变。
     
       我和女朋友忙出去给大舅买酒买菜。我那女朋友说你大与说话挺有水平呀,我说敢情,当年那叫地革委常委县革委副主任,正经是个人物呢。她说要不咋现在我姑一提起你大舅还头疼呢。我说千万别跟大舅提这档事。把白酒和猪头肉买回来,大舅说甭切,就这么吃吧。他抓起就嚼,端起就喝,过了一阵,他脸色发红瞅瞅我俩,说:挺好的一对,好好处吧。这时屋外的瑞雪,飘得正欢,没有一点停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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