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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乡村英雄(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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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完啦,这段故事后来流传很广,时间地点人物都变了。但准确地说,版权应该归我大舅所有。
     
       一九七一年秋天,我大舅从大寨参观回来,他说哎哟天呀,那个陈永责可真了不得,把地收拾成炕头子啦,咱要是有那好梯田,我保咱这一斤高温肥就换一斤玉米粒子。他找到张主任,要求把学大寨办公室与农粪办合并,连地带粪一一块抓,张主任说可以考虑。
     
       那会儿我回石碾子有一阵了,我也没跟大舅去大寨。回来的原因是大队到秋天得整账,家里我爹历来怕天凉,天凉喘得厉害,分粮食啥的没劳力不行。另外,就是我惦着黄碧颖,我已下决心跟她好。黄碧颖对我家帮助挺大,最主要的是她给我爹打针吃药我爹没像往年那么喘,能跟着下地干点轻活。这一下子把我乐得够呛,我知道黄碧颖爱吃水果,凭着我大队干部的身份,我就到我姥姥家那个队弄来不少苹果和梨,我们队也产,但没河西的好吃。黄碧颖不爱睡火炕,我把炕拆了,打了两个木床,她一个我妹子一个,下面盘火道,屋里又暖和又干净。我这么一干,家里人就看出来是咋回事来,我妹子最支持我,说你要是让她给我做嫂子,我有好吃的都给你留着。我娘担心巴巴地说好是好呀,怕是咱乡下人没那个福分。我爹依然反对,说人家早晚得走,你别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我不管那一套,照样跟黄碧颖来往。黄碧颖情窦初开,也是火烧火燎,顾不了许多,当着社员的面,吃了晚饭就敢和我去地里推秸秆。现在年轻人可能闹不清那是啥活,或许说你俩一块下地一块收秋不就得啦。可那时是生产队,所有的农活都是集体干,分粮食也是在场院上排着队分,惟有分高粱棒子秸秆,不怕丢,扔在地里可以晚点推回来。我推着独轮车,黄碧颖在前面拉,山地里静悄悄,推几趟后,天就黑下来,月亮高高悬在流云游动的夜空中,给我们明明暗暗地指点着路。黄碧颖说歇会儿吧,我俩就近放倒一捆秸秆,坐在一起,瞅瞅周围确实没人,我一把搂住她,她则像只小猫,猛地就钻进我的怀里。天哪,我心里说,人世间闹了半天,还有这么美的事呀!不过,往下的小动作,我就不多写了,但我以人格保证,我与黄碧颖的初恋,绝没有超过界限,绝没有侵犯人家女性的神圣领地。这些年有些小说电视剧啥的,作者写旁的都不见多大功力,一沾男女那点事,那能耐就大了去了,电视剧是连啃带滚,小说更邪乎,一般的词都不用,专用什么我进入你你容纳我、火山爆发、熔岩滚滚、死去活来。我大舅老了后在家里呆得腻烦,有一天我回家探亲,他让我给他念点啥,我想给他灌输点现代东西,就给他找了篇写男女间事的小说,念完了我说您听明白了吗?他说这会明白了,我问他书里说的啥,大舅说了两个字:没脸!
     
       那一天我家收红薯,那是个累活,顺着垅沟抢大镐,抡到了傍晚,腰酸腿疼。这时候大舅从公路边过来。他脸色不好,黑不呼地沉着。我和队长说您回来啦,他嗯了一声说狗子你把他们都给我麻溜叫到大队。我问啥事这么急,大舅说甭管啦不急不能叫你们。我赶紧去找那两位大队干部。大家到齐了,大与瞅瞅门外,进屋把门插上,瞪大眼珠对我们说:告诉你们一件事呀,他娘了个X,林彪,丧良心的玩艺,不是个好东西!
     
       我们三个人都吓傻了,问:别骂,林彪他咋招你啦?
     
       大舅说:他招不着我,他招毛主席呀!他想把毛主席给炸啦,那是能炸得了的事吗?结果,他把自己炸到乌啦乌汉去啦!
     
       往他就东―琅头两一棒槌讲了县里传达的文件。后来流传最广的,是说大队干部说林彪坐什么三骨叉(三叉戟)那类的笑话。我大舅虽然也是大队干部,他却绝没说过那类的话,给社员传达大会上他是这么讲的:你说这个林彪,放着好日子不过,专往死胡同里钻。他摘‘571’,知不知道那是啥?不是杂交高粱,是反动计划,武装起义!他想武装起义,也不瞅瞅是啥年代!他坐个三差鸡飞呀飞,一个三差鸡,连正经下蛋的好母鸡都不如,你能飞哪去,不一导弹揍下你,还等个啥!
     
       县里派来的干部吓得冒汗,上前说:差啦差啦,不是揍下来的。大舅说:我听得淸清楚楚,后尾巴上有大洞。
     
       县里干部说:有洞也不是揍下来的。
     
       大舅说:那只能说明你们心慈手软,该揍不揍。
     
       这件事对大舅的仕途产生了极大的彩响。那时的普通干部,惹不起造反派,对官复原职的老干部也敬重几分,他们最不怕的,是身居领导岗位的劳模,所以文革后流传的笑话,差不多都跟那些有名的劳模有关,诸如李时珍同志来了没有,我跟妇女主任一起干过好多年等等。公平地讲,别的人也没少闹笑话,只是因为他们的社会地位,旁人不敢说啥,而劳模虽身居高位,却有职无权,在人们的心中不占分量,所以编排他们的人就多,往他们头上栽的笑话也就多。说了逗大家哈哈一笑,啥责任也不负。
     
       七二年大早,我大舅的高温发酵肥起作用了,凡是春天底肥上得足的地,保墒能力就特别强。我大舅在各公社转了一圑,也算是搞调査研究吧,见普遍反映挺好,回到县里他赶紧去找张主任。张主任说你这阵子干啥呢,大舅说快点把农粪办与学大寨办公室合并了吧,我连梯田一块抓。张主任摇摇头说你别抓旁的了,抓抓你自己吧,你咋传达的文件,都反映匕去了,你去党校学习一阵子吧。大舅说就说差一句,就这么邪乎。张主任说你以为那是在你家训老婆,深了浅了都没事,以后加小心吧。大巴了。
     
       大舅从来没去过党校,党校那会儿也是刚恢复,和五七干校在一起。大舅感到挺新鲜,夹着行李去了。到那就学哲学,学得大舅脑瓜仁直疼。幸好还有劳动的内容,大舅乐了,说这个咱内行呀,这么着,咱还是先从粪肥抓起吧。他就干起来,这一期班三个月,他发酵出好几十吨肥。学习结业时,给他写评语,可让教师为难了,最后干脆写:赵德印同志理论联系实际好,善于运用矛盾是事物发展的根本动力的原理,解决农业学大寨中的关键问题。有一个年轻教员问摘大粪发酵,跟矛盾有啥关系。教研室的头头说,高温发酵,不就是粪内部发热吗,发热就是内部通气与不通气、霉变与不霉变的相互斗争,这就是矛盾嘛。结果,大舅拿了挺好的评语回来了。我见到他问都学的什么书,他想想说有《矛盾论》、《实践论》,还有个啥,批判唯物主义。我想了好一阵说是不是《唯物主义和经验批判主义》?大舅说:对,这名字一大啷当,记不住。
     
       刘四海在农粪办当了一一阵办公室主任后,调到知青办当主任了。他下乡来到我们村,找黄碧颖谈话。我不能总让黄不露面,就让她去了。刘四海拍拍公文包说我这里带着表格,你想选调,马上就可以填。黄碧颖一下子不知咋办好。那时,选调这个词已出来一阵了,而且有些知青由此就离开了村子,去挣工资了。这可是大事,别说将来这一辈了咋着咋着,就是眼巴前,起码不天天耪地,不天天喝粥吃咸菜,不天天穿得破破烂烂的。我们这疙瘩,要说穷掉底了,也不是,但绝对不富,一年一季,高粱谷子红薯,麦子都不产,吃不上白面,高粱小米也舍不得闷干饭,大多是熬粥,菜除了夏天熬点豆角茄子,冬天有土豆子和酸菜,其余的也就是咸菜,或者蘸点自己做的酱,鹳咸没点香味儿。甭说人家知识靑年想选调出去,连我土生土长的,也恨不得一跺脚跳出这小窝子。
     
       不过到了这个关键时刻,黄碧颖和我的关系,就成了叫我们费脑筋的事了。我当然得表示支持黄碧颖走。我说机会难得,你就走吧。黄碧颖说不走,我舍不得你。她这么一说,我的眼泪就流下来,说了实话,说我更舍不得你呀。黄碧颖的长眼毛一呼扇,泪珠子也下来了,说咱俩这辈子生死在一起,永不分离。这下麻烦了,一对小资产阶级情调。往下就商量将怎么结婚,怎么你耕田来我织布,你挑水来我浇园。那时,我们这还真的自己织布,我娘每天晚上都坐炕上纺棉花,我家还有织布机,织出那小土布,结实极了。
     
       我爹我娘知道了这事,劝我骂我,我是一概不理,心想等两天刘四海―走,就拉倒了。过了两天刘四海去骆驼沟,临走时跟黄碧颖说你再考虑考虑,一半天我返回来,你同意还来得及。黄碧颖多少就有点犹豫,但背地里和我在一起,又红口白牙海蜇山盟。我在这绝不是说黄搞两面派,咱从她的角度考虑一下,那时她毕竟和我只是对象的关系,还没结婚成一家人。即使是一家人了,她的根子也在城市,跟我怎么也不是一回事。但我是瘦驴拉糨屎,刀搁脖子上不摇头呀,我说啥也得留住黄碧颖,我知道只要她一出去,就她这模样,要是没有一个排的男人瞪大眼珠子争,我的名字就倒着写。
     
       过了一天,刘四海从骆驼沟回来,在大队部等着黄碧颖,我说你别等啦,她不愿意选调,要在农村扎根一辈子。刘四海警惕性也挺高,瞅瞅我说是不是你小子在当中挡横,怎么着,你想把她留在你家。我当然不能承认,我怕一承认,刘四海给我扣个破坏二十六号文件的罪名。二十六号文件是保护知青的很有名的文件,其中就有保护女知青婚姻的内容,硬把女知胄娶到家当老婆,处理得严着呢。
     
       偏偏这时我大舅回来了。刘四海真嘎。当着我的面,就把黄碧颖不愿选调的事说了。我大舅说你先别走,我去看看,就奔我家。我看要坏事,赶紧颠颠跟上。到了我家,黄碧颖没在屋,我爹我娘说他大舅来的好呀,狗子他不愿意比黄碧颖走。大舅就瞪我,我说大舅呀,我把实话跟您说了吧,我跟她好了,我舍不得她走,我们都商量好了,就在咱这过了,就像戏里唱的,你耕田来我织布,你挑水来我浇园,这戏您看过。大舅听完了朝我笑笑,冲我走来。我紧张得卵子都缩回去了,但仍然扬个脖子,摆出一副不屈不挠的样子。大舅这回没踢我,而是踢了一脚立在地±1的水桶。水桶倒了,叮咣直响。大舅说,还你挑水来她浇园呢?浇个蛋!浇八辈子也赶不上人家城里一个角儿,早晚把你自己浇个透心凉!
     
       我说:凉我也愿意!大舅说:你愿意,你也得为人家想想,人家一个黄花姑娘,这辈子就窝在这山沟子里?你以为人家里就总走背字?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回头人家爹娘又都光彩了,你这么个土姑爷,往哪放?
     
       我说:难道文化大革命还能翻个?
     
       大舅说:难说呀,能把船翻过去,就兴许能把船翻同来。太阳出,日头落,冬天过,夏天来,这叫啥?辩证法,你懂吗?
     
       我愣了,我是万万没有想到大舅能说出这些话,这些话对我刺激太大了。特别是他说我这土姑爷往哪放,也不知捅了我的哪根神经,弄得我右眼皮突突跳。左跳财,右跳灾,这是我娘说的,我虽然不信,但这会儿右眼跳起来没完,一下子加速了我对自已信心的怀疑。我立刻去找黄碧颖,发现她正在河边转悠,很显然是在琢磨啥。我试探地说我考虑再三,咱们将来还是想办法都出去工作好。黄碧颖的眼睛亮起来,说挣工资总比挣工分强。我说要不然你先出去,我找机会也出去。黄碧颖说要出去―块出去,我说我不是知靑,我得另找机会。黄碧颖说那好吧,不论我到哪,我都等着你……
     
       好家伙呀!整个让我大舅给说中了,人家到了还是想选调出去。往下我就不想再多说啥了,我说你去找刘四海吧,我头疼回家歇会儿。回到家,我往炕上一躺,心里那滋味儿,怎么说呢,那叫一个不好受。大舅没走,说你个熊样儿,这点事就弄成这样儿。我说敢情没轮到你自己,你跟我舅妈好时,可没人把你们整散。大舅说我跟你与妈刚有媒人说过,我就跟了担架队去了锦州。那仗打得邪乎,一颗炮弹崩来,担架队就死了一半人。我妈说是啊那时你姥家穷,你大舅快三十啦,还没说上媳妇。大舅说要是崩死了,也就用不着你这舅妈了,不定嫁给谁啦。
     
       这些话说得我心有些宽,我转念想黄碧颖即使选调出去,也不见得我们的关系就得拉倒,事在人为,我不能把到手的宝贝轻易送给旁人。正这么想着呢,黄碧颖流着眼泪回来了,说我哪也不去啦哪也不去啦。我又惊又喜,忙问咋回事,黄碧颖光哭不说,后来忍不住就冒出一句:刘四海不是好东西。
     
       我问:他怎么你啦?黄说:没咋着我。我问:那他咋不是好东西?黄说:他,他说他喜欢我,让我选调以后……我问:咋着?
     
       我弯腰抄起镰刀就走。我想给刘四海一镰刀头。黄碧颖把我拉住。我爹我娘也说你可不能去惹祸呀。这时,我大舅显得格外冷静,他说这事交给我办吧,他就去了大队。到了吃晚饭的时候,刘四海满头是汗地找到我家来,一见黄碧颖的面就说对不起呀,我开个玩笑,你别当真,赵主任把我好训一顿,以后再不开这类笑话,你填表吧。黄碧颖不填,我说我们信不过你,将来你肯定对她打击报复。刘四海说不可能,我要干那事赵主任就要告我破坏二十六号文件,放心吧,我不能干那事。我听了心里明白了一些,又问把黄碧颖选调到哪儿。刘四海说有煤矿,还有商业,就是在百货站柜台当售货员,你们挑一处。我和黄碧颖商量一下,很快就定下当售货员,图得是干净,我去县里或她回村也方便。
     
       这么一来,我们都很高兴,填了表我送刘四海回大队部,见屋里有好几人围着大舅说这说那,仔细一看,是骆驼沟的知青。我想起他们说我大舅阳痿的事,就跟我大舅使眼色,意思是少搭理他们。不成想大舅跟他们谈得还挺热乎,他们来这是求大舅帮他们说话,让刘四海多给;个选调名额。刘四海说一村一个这是上面定的,我已经把指标给了你们啦。骆驼沟的知靑说我们村人多,给一个太少。往下的话虽然没说,但意思很明白:石碾子就黄一个人,就给一个名额,不公平。我心里说爱公平不公平,谁叫你们挤兑人家黄碧颖。这时我大舅出去解手,我忙跟上说您可别管闲事,那些家伙说您阳痿,阳痿就是说你是老叫驴不行啦。大舅嘿嘿一笑,说都过去的事,提那没意思。他回到大队部里,跟刘四海说骆驼沟山高,吃水有困难,知青在那生活也确实不容易,村里的负担也重。干脆把他们都选调到矿上,指标不够,回县里我去找他们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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